由于公司有了新的生产计划，这两天大飞一直在忙着招新人。他一心一意的打算把公司的整体素质提上来，因此当收到一个大学本科的应聘者的简历的时候，他特别开心，马上安排了面试。这个本科小伙子来自湖南的一所本科第二批次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没找到工作。但是家里似乎还挺富裕，感觉他自己也一点都不着急。面试的效果好像并不是很理想。期间，大飞要求他用电脑软件画一个设计图，结果那个人鼓捣了半天，没画出来，原因是“你们这里软件的版本和我们学的不一样”。通过了解，能感觉到本科生的某些方面确实要比公司里面的专科生强一些，但是还没强那么多。面试的时候J小姐也在边上，问他实习期想要多少钱。
“少了三千不来。”本科生说。
这是这边正常实习工资的三倍。
“实习期就要三千？”大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小伙子点点头。
“那我们再考虑一下吧，你也再想想，明天我们通邮件。”J小姐说。
主要的问题出在工资上面。除了现在的我和当年的大飞，J小姐几乎没有给哪个实习生超过一千元的工资。听起来是很少的数目，但是在这边的私企里面这是很正常的。送走了本科生，J小姐回头对大飞说，最多能给一千五，看他来不来吧。结果可以想象，这个人最终委婉地拒绝了大飞。
后来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大飞总觉得有点可惜。“太多人都太短视了。”他感叹道：“家里如果缺钱就是另一码事了。不过如果家里不缺钱，真的出来见见世面，积攒一些经验也好啊！”当然，因为这边做流水线的普通工人一个月也有两千多，我对于实习期的一个大学本科生一个月只能拿到一千五而感到迷惑不解。大飞却说：“有人这么算账：能衡量我付出的只有老板开给我的工资；但我更倾向于这么算账：除了工资之外，经验和能力也是衡量我付出的重要指标。在流水线上做普工，你获得的经验和能力完全没法和你做办公室相比啊！”
也许用“人和人是不同的”这一点来作为理由更恰当：和那个张口要三千的大学本科生相比，大飞的成长轨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我和大飞去法国之前一起学法语的时候认识的，从那时起一见如故。但去了法国却相隔甚远，四年期间只见过一次面。彼此也只是或有或无的在网上联系。因此，当他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他2011年的经历的时候，我才终于搞清楚他能最终成为现在这个老板左膀右臂的原因。
2011年，大飞的课程表相对松散，便有了更多的业余时间。一月，他决定出去打工。大飞家境很好，至少不需要他去打工来维持生计。因此他做这个决定的原因，只是要“寻求一次经济上的独立”。作为留学生，最可能找到第一份打工工作的就是中餐馆。但是凡是在中餐馆做过工的人都知道，那里对应聘者的剥削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对没有经验的留学生。我之前也做过一段时间，主要想体验一下，但终究因工资太低，工作太累而把老板炒了。大飞找到他人生中第一个中餐馆的时候，和我当年一样，是个做活的白丁。法国的法定工资是一个小时九点一六欧元，一晚上一般从七点营业到十二点。但大飞的工资不是按小时付的，而是“一晚上十欧元”。他说自己反正也没经验，一张白纸要打工，最开始谁不是廉价劳动力呢？他欣然接受了一晚上十欧元，周一到周六做工，周日休息，边做边学，一个月之后，工资涨到了每晚二十欧元。这时，他接到第二份工作：周日在一家离自己很远的家乐福超市打扫卫生。虽然工作的日子没有冲突，但因为周六晚上餐馆很忙，经常很晚才回家，而周日又要起大早坐公交车去超市，所以经常很疲劳。于是他狠狠心，向家里借了一些钱，加上自己之前攒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福特。一开始不熟悉法国交规，他只好每天后半夜爬起来趁着人少去路上练车。三月，大飞因为表现突出，和家乐福的清洁公司签了一份CDI合同，工作时间也扩展到不只限于周日。在法国，CDI是一份终身保证合同：只要你不辞职走人，用人单位是不可以炒你的；工资拿最低标准，还有带薪假期。三月份，他没课的那段日子，通过朋友介绍，又接了一份短期的卖报纸的工作。每天早上七点开始打扫家乐福，九点下班后去卖报纸，卖到下午五点，换餐厅侍者的衬衫去餐馆打工直到午夜十二点。
四月份，他贴出来的日记只有五行：
1.这个月靠给其他同学论文排版，赚的180欧元，20欧元一份。把Word研究明白了
2.在餐馆中午的工资由15欧元/次；涨到了20欧元/次
3.第一次在法国吃到罚单，因为停车压线了
4.第三次给老板提建设性建议，第三次被无视，放弃
5.尽管爸妈说什么也不要，还清了管家里借的买车钱
五月他的假期开始，于是去做了餐馆的全工，月薪涨到了一千二百欧元。他经济上彻底独立了。干了两个月，他把餐馆工辞了，因为他发现附近的一家法国牛肉加工场正在招人，他和另一个朋友一起报名，双双被录用。这是他第一次在流水线上工作，也是第一次为了工作早上起那么早：三点钟起床，干三个小时，六点下班，八点上学。肉场的工作并不辛苦，只是要早起。在肉厂工作的一个月，平均算下来每天的工资是一百欧元。五月份到八月份因为学校课程紧，他不得不暂时减少打工的强度。八月过后，他有重操旧业，干起了餐馆服务生。这次是在一家泰国餐厅，一进门老板就给了最低工资，九点一六欧元一小时，一周只做三天。九月他接到第二份工，在学校食堂洗碗，一周做两天；十月他接到第三份工，帮超市码货，一周做两天。这两样工作工资仍然是九点一六欧元一小时。于是和他在一月的经历相比，大飞工作的时间减少了，但工资却开始成倍的增加。他清楚地记得，十月份的最后一天，他把这一年的所有工资单加在一起，差不多刚好是一万欧元——那相当于十万人民币。十一月份，他半工半读的故事被法国人写进了当地的报纸。十二月，他顺利拿到文凭，结束学业。
大飞打工，和一般人有一些不同。首先是他并非迫于生计，而是全然为了体验生活；二是他不计金钱方面的报酬，更看重工作带来的经验。作家六六说，如果她当年第一个剧本没有“贱卖”的话，至少要晚十年被人知道，因此告诉年轻人，要“拿两千块的工资，有一万块钱的范儿”。大飞打工这个故事我之前和一些朋友说过，他们当中有的觉得很热血，也有的觉得完全不理解，觉得没必要。就算是我，也无法一下子说清楚自己对他的这份经历是如何评价的。不过倒是他那时候博客中的一句话，让我一直记到现在：
我是一条鱼，一条开始脱离曾经熟悉的海洋世界走向陆地的鱼，也许刚上岸的时候浑身会沾满了泥土，甚至遍体鳞伤，但这意味着，我要开始学会行走，行走在传说中的险恶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