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十岁的时候收了最后一名弟子。
是位俊朗丰逸,神采奕奕的年轻人,长你五岁,在清华读书。第一次来家里时穿着熨着笔挺的学生装,你和五哥从外面回来,正巧从后面看到他对家里上下声音明亮,礼数齐整,暗地里却紧张得将一手心的汗在腿上来回地搓。
你走上前去,与他的眼神交错。你不由唤了句,师哥。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抓住你的手握了又握。
那几年的好事还真不少。父亲在老友的邀请下加入了古琴研究会。伯叔们亦在各自专擅里开疆辟域。好几位兄姐谋得称心工作,或是完成了终身大事。你也随父亲一同入了琴会。那时你除了在父亲的指导下研习古琴,还随李先生学了琵琶。每天早上,你和父亲一道乘上公车,大约坐上四站,在护国寺下车,再缓步走一小段,迈入其中的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往北的院子便是研究会的所在了。
……屋里沿墙挂着、摆着的是黑色和红色的古琴,也放了些书柜和黑色高背木椅。在雕花木架上摆着的是栽有细长兰草的瓷花盆。
平日里琴会的工作十分繁忙,每个人的步履安静却又匆匆。一些你认识,或者不认识却亲切而熟悉的脸庞,在每一个闲静的午后,或抚琴,或吹箫,或奏筝。那些流传百年千年的古老旋律从灵巧的手指间宛转倾泻而出,像透明的溪流,由最初的几缕逐渐汇成静默却湍急的长河。你们临河而望,亦又身在其中。
演出亦是琴会的工作之一。有次去中南海,你也随父亲去了。那是为一位领导人的特别演奏,你自然紧张起来,定音调弦的时候手指头干得在弦上哧哧作响。同去的傅先生瞥见了,悄悄踱到你身边,将大拇指在鼻翼轻轻一擦,小声笑着说:“抹点儿油,就没那么干了。”
你依言而行,果不其然。傅先生乐道:“还能掩饰紧张,对吧!”
这更像是一枚暗号。后来每次演出前,傅先生见到你都会顽皮地用拇指摸摸鼻子。再后来,大家都拿这个作为演出前调节气氛的小小道具。说到精彩之处,这些平日里看上去腼腆寡言的老先生们还会乐得手舞足蹈,或是哈哈大笑。
后来有位外国女子也曾步入这个所在。她在书里写道:“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些老先生是何许人也。含蓄,友善,温和,有着那种只有智慧的长者和高僧才有的明朗的脸。”
这样的风骨,我从书中的照片上辨识过,也从你的脸上读到过。
同年中元夜,北海公园举办大型的水上音乐会。琴会的大部分人几个月前就开始参与筹划准备,每周都要抽出固定时间排练。到了正式演出那天更是盛况空前。还未到时间,台下早已座无虚席,水畔桥边人山人海。这样的盛况,即使已有多次演出经验的你,也依然会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但一切的担忧和顾虑在走上舞台的那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的,热烈如白昼的灯光下,你看见黑夜中,水面在无尽地伸展、扩大。舞台是一乘舟,你们是驾楫的舟子,驶过摇曳的荷叶、连绵的荇草、飘浮的水雾,横亘十方世界,宇宙不过是众神手中的一朵莲花。
当日的情景,数十年后的你忆起嘴角依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你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从书柜里翻出已淡淡泛黄的节目单,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那些一同参加演奏的老先生们。
我的手指划过一排排早已耳熟能详的名字,隔空思慕着那日的音律,它们像极了海中的珊瑚,以透明而温柔的触手一下又一下,轻敲着缥缈的往昔幻影。那众神的聚会盛耀至今,紧那罗曼舞不息,乾达婆的乐音千年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