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狐狸娘兀自在哀怨两件事。一是怀狐狸的时候贪食吃了太多柚子,二是怀狐狸的时候听了太多戏。
因此现在面对长大成人的狐狸,为娘的总是一脸诚恳地抱歉道:“哎呀呀,把你弄成现在这样真的是不好意思……”
这似乎能解释小狐狸的寒性体质和天生的遗少孤僻。当别家小孩看童话看得津津有味时,只听见旁边一个凉丝丝的声音幽幽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猎人哦,小红帽和奶奶被大灰狼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再大一些和同学出去唱K,别人唱周杰伦TWINS孙燕姿,他慢悠悠站起身,动情地点了一首《千千阙歌》。上了高中其他孩子缠着父母买最新款的MP3,而小狐狸正横抱着托亲戚从外地买回来的古琴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
而后那张琴被他每天抱出去得意地炫耀外加晃悠,以及跟着电视或是网络视频各种摸挑掐揉弹,没过多久,质量本来就不是很好的面板就起了大大小小的坑,还有的地方被指甲生生磨平,生灵涂炭。
就在琴快被弹报废的那一刻,狐狸娘果断作出了找老师的决定。
人托人的,很快就订好了见面的时间。狐狸娘那天先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的老先生一口标准而动听的京腔,立刻就把她征服了。狐狸娘像个小女孩似地用手捂住怦怦跳的胸口,兴奋得眼睛都在放光。
十六岁的小狐狸背着琴在前面一蹦一跳。嘴里唱着谱,对接下来的水平展示满怀信心。
那自然是要被打击一把的,而且还是被一个极和蔼的笑容和极温暖的鼓励打击。小狐狸隐隐觉得委屈,却又被句句说中要害,不得不满心佩服。
狐狸娘在一边旁观了整个过程,心中大喜。这小妖怪终于有天也被遇上了高人,收得服服帖帖。
从此小狐狸收心养身,一头扎进琴曲的瀚海里,捞也捞不上来。
闲暇学生们聚在一起时爱比较练琴手上出的茧。初级的一般来说拇指两处,名指一处,练得狠的中指也有。进阶的看拇指指甲上的磨痕,一道为次,三道为佳。而狐狸的手一伸出来,其他人都甘拜下风——右侧沿的指甲几乎都被刮没了。这样一路弹下来,不到三年,他已熟习了好几首大曲。
也在这个时候,狐狸高考失利,音乐学院的梦想幻灭,只好按照狐狸爸的B计划入了伍。
是在南方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城服役。夜里站岗的时候还能借着月色望见远处的杨柳长堤、十里荷花,连着簌簌的风声、疾驰的浓云。在某个瞬间,心就像入定一样变得空空,幻象像树叶飘落眼前。
彷佛看见自己抱着琴,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老师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弹到哪首曲子了,或是某首曲子已经颇有把握,狐狸都会回馈给他。而老师回应的,是在音频传来的第一时间给予评批意见,还有无论狐狸什么时候打来电话,他都能聆听他的得意欢欣,或者小小抱怨。
有一天老师打来电话,问:“最近出了一套考级用的新曲集,你要么?”
狐狸自然说好,便委托老师帮自己留一套。
没过多久狐狸忽然收到狐狸娘寄来的快件,里面赫然是那套曲集,还有一张碟。碟片上很工整地写着最近练习的几首曲子的曲名,一看果然是老师的字迹。他赶紧趁休息时间给家里打去电话,狐狸娘接起电话就是一通数落:“你怎么让何老师给你送书!”
狐狸顿时吓得心漏跳一拍,急急辩解。狐狸娘是直心肠自顾自又发了一会儿脾气。闹了好一阵,才把事情原委弄清。
原来因为不知道狐狸的收信地址,老师特地找到狐狸娘的工作单位,将书和自己录制的,给狐狸学习用的光碟送到她的手上。
“那天还下着雨呢。”狐狸娘在电话里回忆道,“同事说有人找,我还在纳闷是谁,结果一走出去,看见何老师拿着伞,提着个包,衬衣都被打得半湿,还对我微笑着点头说‘打扰您了’。我站在那里差点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单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百来号人呢。我的名字,我在哪个办公室你们老师都不知道。就从保安室开始挨个挨个地问:‘您好,请问你们这里哪位女士的儿子是参军的?’还好我同事给遇上了,知道说的是我……老人家一大把年纪,找这么远只是为了给你送本书。你现在就立刻给我打电话去道歉,还有说谢谢!”
五年后狐狸去参加全国性的一个古琴艺术活动。那****弹的是《渔樵问答》。一曲弹完,他在如潮的掌声中鞠了躬,下了台,悄悄地潜回座位要同行的师兄师姐拍的照片看。
看着看着,狐狸突然问了一句:“我刚才在上面弹的,听得出是我们老师教的么?”
正在研究照片的师兄一愣,随即答:“当然。怎么会这么问?”
狐狸哦了一声,没有应声。师兄立刻也懂了。两人安静了好一阵。未说的那句话,也悄悄隐没在狐狸眼角突如其来的泪光里。
这是你离开的第一个春天。江南春波似锦,柳丝如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