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大哥的调令来得十分意外,然而目睹身边亲朋同事遽来的人事浮沉,却也在情理之中。
家里的气氛骤然沉重许多,颇像雷雨来的前夕,沉闷窒热到呼吸困难。长辈们商议了好几天,后来两日两夜没有休息的大哥终于走出房间,一脸疲惫地向你招招手。
你轻轻走进屋。屋里烟雾缭绕,大哥靠在书架上狠狠抽着烟,电灯一方小小的黑印子压在他的脸上。
隔了很久,才听他幽幽地问:“老七你可想好了?”
你点点头。大哥也没再说什么,只重重拍了你的肩。
临走的那天,大姐顾着家,女眷里就只有七姐一个送行。
七姐前个晚上一直搂着你哭。于是今天她刻意修饰了,又换了一件绿格子的布拉吉跑到你跟前,开玩笑地说:“瞧瞧这眼,补了好几层粉,像只大白馒头。”
你笑着安慰道:“哪有!这样特别像唐代的美人儿。”
七姐扑哧一下乐了,紧接着一串眼泪又滚落下来。
后来你翻找行李的时候发现七姐偷偷塞了好多小吃。萨其玛奶油炸糕蜜三刀奶卷江米条儿,大包裹着小包的,全是你爱吃的甜食。
第二年你回京时七姐带学生去学农没有赶上。再回去又是三年,你故意没通知七姐,偷偷跑到她上班的西绒线小学去找。当时她正在带学生们上体育课,你的突然出现简直把她吓傻了,发了好一阵的呆才哇地大叫一声冲过来狠狠揪你的胳膊,又哭又笑。
那些隔了年月的话题聊起来,一问一答却妥帖细密得紧,好似你们根本没有分开过。这就是你的七姐,哪怕几十年后只能坐着轮椅也要坚持送你到登机口的,最疼爱你的七姐。
而大哥从一上车就枕着手闭着眼不说话。火车开动的刹那,车厢哐一声震动起来,他才动了动,睁开眼,自嘲似的笑说了一句:“咱们这下动身从大监狱去小监狱了,这么远,我可就不想回来了。”
父亲忧心忡忡地看了大哥一眼,没有做声。你只觉这话有点异样,连忙聊起其他的话题掩饰过去。
没想到真的是一语成谶。
到桂林后,还需要转乘汽车才能到达目的地祝城。南方的夏天永远溽热难耐,衬衣领子不到半日就被汗水浸软。于是车上的乘客都乘着司机停车放风的时候,下车到河边将衣服洗净,再晾在石头上晒干。父亲有些轻微中暑,由大哥扶到树下的阴凉处坐坐。此时天已薄暮,由河谷吹来阵阵晚风。大哥帮父亲捶着背,忽然他对父亲轻声说了句什么,父亲愣了愣,随即点头笑了。
大哥转过身来对你喊道:“老七我们合段夕阳箫鼓。”说着回车上把洞箫取了来。你一直把琵琶背在身上寸步不离,数日不弹早已技痒,闻此提议自然欣喜。弦管稍做调弄,只一个眼色交替,琵琶便扫出涟漪片片,洞箫吹出钟鼓轻敲。乐声回荡在夕阳映射下的河谷,和永不停歇东去的水波上。
而河水的来处,便是祝城了。
那时的祝城还是个偏僻的城市,交通不便,地广人稀,却也由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奇妙地充溢着艺术之光。
从华北江南各地辗转南下的艺术者们,再加上当地的资源,京剧、越剧、川剧、评剧、豫剧、话剧以及本地各色剧种,还有相声、舞蹈、评弹等等曲艺,在这小小一块方寸之地上争奇斗艳。只祝城中心区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就排列着大大小小六七个剧场、影院和茶社。到了晚上真真是歌舞升平,人声若沸。每家剧团的门口都摆放着大型的看板,上面贴着当晚上演的剧目单。字迹或是工整的仿宋,或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用纸也是五彩缤纷,喜气洋洋的。连带着隔壁的冠生园彷佛也沾染了这种气氛,柜台上的糕点们一个个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你正从冠生园里快步走出来,穿着新做的长衫,提着刚刚出炉的眉毛酥,嘴里还塞着一只,背上仍是背着心爱的琵琶,匆匆往团里赶。
京剧团新成立不久,每天除了排练演出就是开会讨论新剧,日子过得紧张充实,也来不及去在意条件的艰苦和物品的短缺。
那些困窘的、艰涩的、沉重的苦,在演出后观众的掌声中,票友们献上的花篮中,同事们激动的拥抱中,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真是一个梦幻的年代,但却像泡沫一样美好而短暂。你经常不断地去回想它,但又觉得陌生淡漠得像一个早已失却的梦境。后来你终有所悟,因为如果竭力探觅,会发现那梦境的最深处有一口幽深静谧的古井。你踩着暗绿的苔痕探头向里望去,有个颀长的背影优雅地坐在冰凉幽绿的水中,听见你紧促的呼吸声,他便抬起头,定定看向你,嘴角微微地抿了一下。
你顿时感到心脏剧烈收缩,痛到控制不住地大声呼喊。而那个背影并没有动,反而向着井水更深处的黑暗沉下去,沉下去。
第二年正月,大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