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姗家在祝城,但是父母的老家都在河南。从地图上划过去,一千多公里的漫漫征程。
所以黎姗从小就怕极了回姥姥和奶奶家。当然不是抵达后亲戚们欢喜的拥抱和桌上好吃的烩面,而是那漫长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恐惧感和压迫感——火车站汹涌浩荡的人群,巨兽一般嚎叫的汽笛,各种纷至沓来的奇怪气味,就像噩梦一样固执地萦绕在她的脑海。
9岁那年秋天,妈妈带她回去看望生病的姥爷。在武汉转车时,黎姗竟然和妈妈走散了。
明明在隧道里还牢牢牵着妈妈的衣角,结果人潮黑鸦鸦涌来,来回推搡几次,人几乎挤到变形,缓过神来掌心已是空空如也。
简直如噩梦成真。黎姗吓得魂都几乎散了,颤巍巍哭喊了母亲几次,那细小的声音在灼热混浊的空气中顷刻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找一个人稍微少些的,能从其中瞥见她小小身影的路口,浑身发抖地站好,希冀着同样惊慌失措的妈妈能找到这里。
现在想起来,等待的过程其实最多不到半小时,可是在那个陌生阴暗的环境里,简直比一生还要漫长。到后来因为又惊又怕,注意力高度紧张,体力根本不能支撑,不一会就累到发困。只好蹲下来,一边小声地啜泣着,一边将头埋进交叠的双手里。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像灰色的幕帘拉满视野,直到一把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在头顶响起:
“怎么了小妹妹?”
黎姗循声抬起头,一个背着灰色大包的少年正关切地凝视着她。旁边还有一位身着中山装,挎着一个黑色帆布包的老人。
那是1957年武汉的秋天,历史大波澜的画卷还未展开,很多人的命运亦未被改写。眼前只是一个略显巧合的邂逅,可又怎么想到这场邂逅那么微小却又深远地影响了黎姗的一生。
少年与老人正巧也要乘坐黎姗的那趟列次,只是他们的目的地是北京。于是少年牵着黎姗的手穿过迷宫似的站台、轨道,领她上了其中的一班火车。简单安置好后,少年便和声细语地告诉她,已经和乘务员说明了情况,等车开动了,乘务员就会广播寻人启事,妈妈只要在这列车上,就一定可以听到。
黎姗听了顿时破涕为笑,一颗心也定了下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少年一直逗着她说话解闷儿,还给她看照片。北京、延安、洛阳、祝城……地点虽然变换,但照片中的少年始终是安静的,含蓄的,即使笑也是谦恭而内敛,像月夜里的青竹,透出釉质明润的光华。
黎姗指着其中的一张:“哥哥你背着的包里面是什么?”
“是琵琶。”少年道。
黎姗哇了一声,眼里全是艳羡。她在收音机里听过,铮铮琮琮的,好听得紧。她扭过头,如今那面琵琶已经被少年爱惜地放在背后。而老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正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之前挎着的黑色布包现在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老人的双手正轻轻地抚过它。
“那?”她回头好奇地望向少年。
“啊……”少年看了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嘴角绽出一丝苦笑,“那不是乐器,小妹妹……”
那是证明一个人在这世上爱过,恨过,痛苦过,思念过,所能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少年在心里默默地想。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火车开动了。随即乘务员的广播也响了起来。
不到十分钟,一脸焦急的妈妈就出现在黎姗眼前。
“姗儿!”妈妈蹲下来紧紧搂住迎上来的黎姗,手心里全是虚汗。缓了好一阵,她才能勉强支撑住还在发抖的膝盖,握住少年和老人的手一个劲地道谢。
几句话一交谈,发现竟都是同城,而且工作的单位还只隔了一条街。黎姗的妈妈感慨万千,叹道:“也是姗儿有缘,在人生地不熟的武汉遇上你们”。
因为目的地不同,没多久妈妈准备带黎姗回自己的车厢。少年看出黎姗的不舍,便向她招招手,从刚才的照片中选出一张自己的独照,又掏出笔在背面写了几个字,双手递给了她。
黎姗接过来,上面清俊的字体写着:
“赠小黎姗 留念 何峻烨 一九五七年秋”
正面是少年在延安的延河之畔,袭一身深色长衫,视线投向河的另一岸。河的对面是宝塔山,白色的古塔映着树影花枝,嘉岭山壑,如洗过一般端丽明净。
秋高气爽的晴空下,大哥从镜头前探出脸来,笑着说:“老七这个表情好,端得上风华正茂。”
探望结束后,黎姗和妈妈回到了祝城。十年后,黎姗高中毕业鬼使神差去应聘越剧团的文职,究其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可能是自己还不清楚未来会怎样?可能是闲逛时恰巧看到招聘启事?……可能,越剧团离京剧团也比较近?
可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位小哥哥。
等等,这里要纠正一下“遇见”的意思。在黎姗自己的定义里,这个遇见一定是要面对面立着,彼此真正交谈过、问候过,就像十年前那样。
抛开这样的“遇见”,黎姗见过他好几次。是的,就在祝城。
一次,是他骑着自行车,从她等车的车站前疾驶而过。一次,是和朋友去听音乐会,乐队指挥的右手边,赫然坐着抱着琵琶的他。一次,是在电影院,散场人流中,看见他和一个女孩牵着手正走进她刚走出的通道里。还有一次,是隔了很多很多年后,她和丈夫去商场,看见他提着一袋糕点,正坐在休息区打电话。旁边一个小女孩儿正不停地在他身边左蹭右跳的,精力旺盛得很。他一边通话,一边不停地哄着这个小女孩儿。
那时他已满头白发,她亦韶华不再,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也只是这样,擦身而过。
只有一次“遇见”,只有一次。
那是1977年,黎姗怀着宝宝,腆着大肚子和女伴在冠生园大厦购物。那时的冠生园不再是当初小小的糕点店,亦有了自己的楼厦和购物场地。
正逛着选着,不留意身边多了一个人影,再一看竟然是他。
而他自然是认出了黎姗,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问:
“还认得我么?”
认得,当然认得,怎么可能忘记得掉?突如其来的情绪涨满了黎姗的胸腔,有太多话语急欲脱口而出,可最终只能微红了脸,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注意到她有些臃肿的腰身:“都快当妈妈了吧,真是恭喜你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轻轻点了点。
……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吧!黎姗事后自责到不行,可又无济于事。时隔了二十年,自己已然成人,又有了家,实在是应该向他好好表达自己的感谢,可是人就在面前了,嘴就是不争气地闭得紧紧。
然后,最后一次见他——在他的葬礼上。她在报纸上读到了他的讣告。
第二周另一份日报正巧有篇他的学生写的怀念文章,里面略略提到他生前住的小区名和楼层数。
那晚上黎姗哭了又哭,第二日跑到小区所有那个楼层一家家地去敲去问,走到第7栋正巧遇见他的女儿出门。
当时她几乎立刻叫出声,那分明是同一张脸。
过去的岁月里,她经常翻出他送给她的那张像片,偷偷地说话给他听,希冀他会听见。而五十余年后,再相见却仍是隔着一张黑白的照片,而自己再怎样地呼唤他也听不到了。
她见到一旁默默擦泪的他的妻,是多年前她在电影院曾瞥到的女孩。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上去握住她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告诉她这段故事。
而她瞪大了双眼怔怔听着,听完了更是泪如雨倾。原来他竟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段经历。五十多年前,他在武汉的火车站救过一个小女孩。后来女孩顺利长大,成人,嫁娶,生子,拥有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回到命运的交叉点上,若是没有他的善意使然,女孩的命运又将如何。谁也不敢想象。
可是他从来没跟人说过,也未曾因这样的假如论沾沾自喜过。也许他只当朗朗乾坤下,两个有缘人的一次同渡,因此格外珍惜。
可再也没有机会当面问他了罢。
因为地理先生择时的关系,葬礼在清晨7点举行。黎姗住得远,依旧赶来了。她郑重地献了花,又在碑前烧了纸,点了香。
她在心里祝祷说,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进纸里,满满一叠,还有她的照片,她和丈夫的,她和儿子的,都烧给他看。
她过得很好很好,请小哥哥放心。
可黎姗还是忘了告诉他一件事。
这往后的往后,黎姗每回坐火车,都会不自觉地在通道口那里望上一望,那个背着琵琶的少年彷佛就站在那里。她也渐渐地开始喜欢坐在车厢里,看着每一个呼啸而去的黑夜与白天,还有深夜交错而过的列车上那一盏盏灯光下的陌生脸庞,恍惚可以看见过去的自己与之交叠。
而少年犹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