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韦斯特马克的观点跟弗洛伊德是相反的：他认为乱伦不是人性的默认设置，恰恰相反，乱伦回避是一种天性。当然，这种天性不是遗传决定的，而是跟幼年的密切生活有关。这种经历会让一起长大的男女对彼此产生性冷淡和性厌恶，从而不会产生干柴烈火的****。这很可能是因为，密切的童年生活让两个人在内心里确认，彼此都是亲人，同时又给他们性厌恶，让他们既能意识到彼此的亲缘关系，又能做到心如死灰，不会对异性亲人燃起欲火。需要注意的是，这套机制并不总能起作用。英国寻亲法案颁布后发生的咄咄怪事就是例证。早年被收养的孩子长大之后跟亲人相逢，可是他们缺少早年密切的共同生活，缺乏彼此是亲人的认证机制。于是，即使在理智上他们知道彼此是亲人，可是他们的身体不吃这一套。他们的身体对彼此没有性冷淡也没有性厌恶，更多的是兴奋和不安，因为彼此的相像会唤起他们的好感和热情。——他们在下意识里把对方成了陌生人了，而且是对自己有强烈吸引的陌生人。同样，即使早年共同生活的两个人不是亲人，他们的身体也会根据这种经历而判断双方是亲人，哪怕两个人能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不是亲人。因此，早年经历被当做一种判断亲属关系的快捷方式，这种方式能够通常很有效——特别是在石器时代的人类生活中，因为那时的人类聚族而居，孩子从小就跟父母待在一起，有过密切早年联系的通常就是父母和子女，以及不同的兄妹同胞。但是，这不意味着这种快捷方式永远有效，特别是在跟石器时代迥然不同的现代环境中。
这是一个新闻报道中的真实案例。[5]一个化名叫丽丽的9岁女孩，从2006年6月开始就过剩了一段噩梦般的生活。在她刚出生时就离婚的父母这是复婚，而多年未见面的父亲竟背着母亲强奸了她，还威胁她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会杀死她。这段噩梦持续了一年半，后来母亲察觉，才把兽父抓住告上法庭。这个故事同样可以用韦斯特马克效应来分析。在这个案例中，父亲跟女儿没有密切生活的早年经历，因此他们之间的乱伦回避机制出了问题。这个混蛋父亲很可能体会不到普通父女之间的亲情，以及伴随亲情的性冷淡和性厌恶。阿奈斯宁跟父亲之间的不伦之恋，具有同样的模式：父女早年分离，长大之后的相逢如同干柴烈火。拜伦跟同父异母的姐姐之间，同样如此：他们小时候也没在一起生活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拜伦十四岁，而奥古斯塔·莉十七岁。
貌似韦斯特马克效应能更好地解释乱伦回避的问题。不过，读者这里需要小心的是，我仅仅是在列举个案和分析它们，这些个案细节丰富，引人入胜，似乎能很好地阐述理论，说明问题——事实也的确如此。可是，个案可以用来“说明”理论，但绝不可以用来“证明”理论。因为个案的挑选带有很强的随意性，而个案的解释也带有相当的主观性——还记得弗洛伊德的个案吗？没有任何一个个案跟他的观点相冲突，可再多的个案也不能证明他的观点是对的。因此，韦斯特马克效应是否存在，到此为止，还依然是一个值得检验的科学假设。这里说几句题外话，弗洛伊德的某些观点不是科学假设，因为没有证据能判断它是对的还是错的。——不是因为这个观点太牛逼，可以解释所有的现象，而是因为这个观点理论上就没有错的可能，因为对所有的证据可以做到刀枪不入，就像穿了铁布衫的神人一样，我们没法判断他的武功高不高。
当年站在弗洛伊德一边，参与围殴韦斯特马克的研究者为数众多，比如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列维·斯特劳斯、乔治·默多克、马文·哈里斯、雷斯利·怀特、马歇尔·萨林斯、梅尔文·恩贝尔，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以及社会心理学家加德纳·林德赛。这些人围殴韦斯特马克的一个理由是：如果乱伦回避就是天性，那为什么还需要法律制裁？他们认为，文明和法律，正如弗洛伊德深刻指出的那样，是对本能的一种反抗，是对天性的一种压制。正是因为有冲动，所以才需要压抑；要是没有冲动，文明和法律也没必要压制冲动了。因此，这些学界大腕认为韦斯特马克太幼稚，韦斯特马克假设很扯淡，他把人性想象得过于美好。许多门外汉还持有这种逻辑，他们认为凡是法律惩罚的，就是自发的行为，因此就是本能或天性。对此，韦斯特马克做了非常精彩的批驳，他说，“显然，没有冒犯，就没有法律。但是詹姆斯爵士不能忽视的是，本能有很大的变异性，而性本能则有更大的变异性，更不用说存在这样的事实：在某些情况下，一种自然的情感可能变迟钝或被克服。他难道会提出这样的观点，认为人类不存在对****的厌恶仅仅因为****是被法律禁止的？或者在许多法律文书中弑父是一种格外严重的罪行，难道这也意味着人类拥有一种杀死自己父母的自然倾向？法律表达社区的普遍情感，惩罚让民众感到震惊的事件；但是它没有告诉我们，做出一种被禁止的行为的倾向存在与少数人身上还是多数人身上”。简单地说，法律禁止的未必就是天性，也可能是被环境扭曲的天性。比如法律禁止人类****，这并不能证明人类有****的本能。同理，法律禁止乱伦，也不能证明人类有乱伦的本能。文明和天性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对立和对抗，因为某些文明规定甚至以天性为基础，把天性因素纳入法律条文的制定中。比如，不少国家的法律并不鼓励近子女举报父母，而是保护他们的沉默权，这是对亲缘利他心理正当性的一种认可。因为鼓励子女举报父母或惩罚不举报父母的子女，这种做法将会引发家庭危机，亲子之间的信任和亲情难以形成，最终伤害家庭中年的每一个人，这不符合天理人情。
打嘴仗是最容易的，但打嘴仗不是全部。韦斯特马克假设成立不成立，还是得看有多少明确的证据支持它。不过，想要检验韦斯特马克效应并不容易。因为在许多社会中，子女跟父母都有幼年的密切接触和共同生活，而这些社会也有相应的乱伦禁忌。因此，早年经历和文化规定同时呈现，你很难判断到底是哪一个在起作用，到底是哪一个导致了亲属之间的乱伦回避。不过，在有的社会中，两种因素并不会同时出现，这就给检验韦斯特马克假设提供了机会。比如，有的社会中文化规定鼓励近亲结合，但这些人假如拥有密切的童年交往，我们就能分析两个因素谁会起作用：假如文化规定是原因，那么这批人会接受这种婚姻安排，他们的婚姻状态应该跟普通人的婚姻状态差不多。但假如早年经历是原因，我们就会看到相反的情景：哪怕被当地文化鼓励，人们也会抗拒彼此的结合，跟普通人相比，他们的婚姻状态会比较差。此外，有些文化鼓励或至少不反对有过密切童年联系的男女长大之后在一起，韦斯特马克效应这时候也会起作用。这些社会为检验韦斯特马克效应提供了最生活的素材。
韦斯特马克效应：迟到的认可
半个多世纪以后，韦斯特马克效应终于等来了迟到的认可。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大多数人类学家都是弗洛伊德的盟友，很少有人支持韦斯特马克，于是这颗金子就一直静静地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被遗忘着。不过，很快就有动物学家对野生动物的乱伦行为进行观察。几乎与此同时，人类学家也开始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研究人类中的乱伦回避现象。其中，斯坦福大学的阿瑟伍尔夫最著名的一位，他对台湾童养媳的长期研究为韦斯特马克假设提供了明确而可靠的证据。
1960年代初，阿瑟伍尔夫来到台湾北部淡水河畔的多个村落，进行实地考察。这里的村民祖籍福建，讲闽南话。村落里有两种婚姻习俗，一种被伍尔夫称为主流婚姻，一种被称为少数婚姻。前者跟中国最常见的传统婚俗一样，青年男女在结婚时才初次见面，两人见面后确定夫妇身份，然后一起过日子。而在少数婚姻中，女方通常自小就被寄养在男方家里，被当成收养者的家人一样养大，成年以后女方就跟自小就朝夕相处的男子结婚。这些女子就是童养媳。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时代背景。甲午战争之后，台湾被日本占据达半个世纪之久。然而，早期的日本殖民统治对台湾乡村的影响极为有限。在日本统治台湾二十年之后，这些乡村才慢慢起了变化，有了警察、学校、医院、工厂，去城里打工的人也多了起来。社会经济的变革，村民营生方式的变化，导致了思想观念的新特点。年轻人越来越抗拒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甚至会带着心爱的人私奔到城里。这种社会变革带来的一个明显影响就是，少数婚姻不断减少。在1920年之前，少数婚姻在很多村落里占据着半壁江山的位置。可是，1940年代，这个数字迅速下降到不足十分之一。即便如此，直到1970年代，有些乡村依然还有少数婚姻，还会看到童养媳的身影。
说实话，阿瑟伍尔夫来台湾考察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检验韦斯特马克效应。台湾乡村流行的少数婚姻，给他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素材。在少数婚姻中，许多出生不久的女孩就被送到未来的夫家做童养媳，她们通常只有一岁多，很少超过三岁。在这个新家中，她跟另一个男孩同吃同住同睡，就像是姐弟俩或兄妹俩，这样一直过到她们七八岁的时候。通常到十一岁左右，她们意识到彼此的真实身份——不是兄妹不是姐弟，而是两个陌生人，于是想要抗拒，想要回避彼此，但通常都不会成功。按照韦斯特马克的观点，这样两个男女从小就在一起生活，这么密切的共同经将会产生性冷淡和性厌恶，足以影响他们的婚姻状态。伍尔夫注意到，许多线索似乎都暗示着，童养媳的婚姻不幸福，这绝不是什么无稽之谈。比如，童养媳完婚的时候通常是在农历除夕。这一天家人通常会把他们的房间腾出来，把门窗打开，放走晦气。接着，一家人会围坐在桌旁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由一家之主宣布两个人现在结为夫妻。伍尔夫好奇这时的新人会作何反应。他就此事专门访谈了村中的老人。一个老人告诉他，为了防止新人逃跑，他就拿着棍子守在婚房外面。还有老人说，都怪自己不小心，让儿媳妇成功越狱逃到了娘家。不过，在被老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之后，她又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其他老人也承认，为了让儿子跟儿媳圆房，他们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包括动手打人。即便是婚后，童养媳的生活也不是风平浪静。伍尔夫发现，她们男人找情人的机会比其他男人多好几倍。比如，伍尔夫观察到有五个男人娶了童养媳之后，他们去城里打工，结果都偷偷找了情人。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他们才回家看老婆孩子。匪夷所思的是，有两个男人的老婆为了报复他们，自己也找了情人同居，可这两个男人丝毫都不介意，好像自己的老婆不是自己的一样。伍尔夫本人也纳闷了，要知道中国人听说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通常都会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一定觉得这事是奇耻大辱。邻居告诉他说，这两个男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老婆做什么。其中一个男人跟情妇住在一起，而他老婆跟情夫就住在隔壁，两家居然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互不干涉的诡异氛围令人难以理解。也许，不嫉妒的原因是这些男人对自己的童养媳老婆根本就没兴趣。——试想一下，原本就不是自己想吃的菜，哪怕被人偷吃了，自己当然也不会介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