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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悉昙之章

将从离天宫里得到的骷髅头骨交给旷汐以后,红莲如释重负暗自吁了一口,他没有去问有关傅曲的事情,因为旷汐不想说的,任谁也不可能知道。

红莲再次领命离开的时候,依旧一言不发,沉默似冥泉千年的寒水。

冥泉边大祭司与司星圣女的气氛有些微妙,并且不见弥薇教主。环视四周,月宫冷得如同九天之上的广寒宫,似乎是预示到五毒教大举来犯,提前显现出了惨淡。

旷汐一只手托着残破的头骨,仔细地端详着裂纹的走势,良久手掌用力,咔嚓一声将骷髅头骨掰成两半。骨质由内及外都呈现出暗绿色,一如当年锻炼它的药汤,五毒教的五毒药术在拜月教看来是陌生又熟悉的,两教争斗多年虚虚实实的打探各有所获,却又离最实质的秘密相隔一步。

“圣女,怎么看?”旷汐微微侧头含笑看向侍立在身后的司星圣女,平和的语气宛似在和朋友惬意地聊天。

“这是两个少年的头骨,拼接的很好,但还是瞒不过大祭司。”作为司星圣女,菲碧虽然有些惊讶于一剑劈开头颅的手法如此巧妙,但也知道大祭司要的答案绝不会是这些。然而,她下意识里不想去推测两个头骨的身份,与身俱来的危机意识在提醒她的决断。

大祭司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的沉默同样也是菲碧不得不服从的命令。

菲碧并不急于回答,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曾试图去扭转拜月教的命轮,但是大祭司的行止似乎永远都是她参透不了的劫数,命运之轮碾压的痕迹丝毫不变。

得到大祭司应允后,她将手按在了诡异的头骨上,借助月光石的灵力探寻其中蕴藏的秘密。

触碰到头骨的时候,菲碧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冥冥中有一股强大的怨念在不断侵袭她的结界。附着在其上的分明只有两股力量,却奇迹般地滋生出无尽的黑暗,如果不是月光石在指引着司星圣女,恐怕她也会在迷失在那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炼狱中。

窒息般的恐惧、还有未知的恐惧,似乎就是那股怨力的来源,可是,那是什么样的遭遇,才能够让早已死去的灵魂喧而不息?

“回大祭司,菲碧不才,尚不能够参透这两人的身份,但是,他们似乎和我教、以及五毒教颇有渊源。”司星圣女抽回手叠放在月光石上,安然震住沾上手的死魂气息。这一次,她没有一点隐瞒,而且她也想知道大祭司会怎么看待和他如此相似的命数。

大祭司旷汐和这两具头颅残骨,都蕴藏着她无法探知的过去和未来。仿佛,他们已然超越了生死的界限,都不该属于这个凡人的世界。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圣女此言差矣,凡人修习人道,上参天道,得窥天机玄妙,对这堕入地狱之道的秽物,圣女不知也是情有可原。纵是我教以月为尊,得月神庇佑,开疆南土,渡我教民虔心善行,也是慕以人道天道,阿修罗道杀戮凶残、畜生道苦劫卑贱、饿鬼道贪婪丑恶、地狱道万劫不复,自是该鄙而弃之。”大祭司平静地看着眼前被称为秽物的残骨,与两个空洞的眼窝对视,无声地交流言语表达的乏术,“再说这大千世界种种变化,肉眼凡胎不过百年,看不尽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必过于强求,徒添万般烦恼。”

于司星圣女来说,大祭司今天的话过多了。这并不像召她来卜筮凶吉,反而是在一步步将她引入圈套套问关于某个大祭司感兴趣的话题。

“大祭司教训的是,菲碧一介凡俗偶得窥探天道神谕,定当尽心竭力辅佐教主,光大我教。”司星圣女双手叠放胸前微微施礼,她一心寻求的只是勘破星轨命轮,在拜月教中这一孤立的地位,反倒有助于修习。她要的并不多,只要不破坏她的安宁,她对拜月教的忠诚可鉴日月。

“圣女天资聪颖,假以时日自当会明白人道与天道的斗数,自当吸取前任司星圣女的教训,人尚渺小,切莫妄自揣度臆测。”

旷汐简短的话霎时怔住了低眉顺眼的司星圣女,她明白其中的暗示,那是大祭司的威慑,不服从的人就会失去一些东西作为愚钝的代价。

师傅的死又出现在眼前,遥遥看着天上那道星轨,即便是坠入冥渠,也是保持着了悟的笑意将秘密带入了不见天日的炼狱之中。这一切,都和旷汐有关,谁也不说,但是菲碧心里比谁都明白。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除了飞升的神,同样也会有堕落九天的魔。

大祭司就是那堕天的魔,菲碧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成为大祭司的,她只知道,从她进入拜月教,大祭司旷汐从未苍老一丝一毫。虽说可以使用凝时留驻青春模样,但是光鲜亮丽的外表并不能抵挡住身体内部的腐朽,这就是作为人最真实、最悲哀的本质。百岁,就已是凡人的极限了。

然而,司星圣女不知道旷汐已经多少岁了,他的容貌从未改变过,他的能力在不断精进,而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身体仍旧保持在精神充沛的状态。算来她进入月宫也有二十余年,见证过拜月教的兴衰交替,同样一直在见证旷汐不老的传说。

这确实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或者说是她一直都活在传奇一样的梦里?

无色无界,亦隐亦灭。

灵光乍现的时刻,司星圣女差点破口而出八字神谕。她一直困惑的无非于此,那道神秘的星轨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关注的重点,同样也是大祭司的命脉。

然而她不能说。

“每一任司星圣女最大的障便是自身的弊病,前车之鉴,自当做今日警戒,万不敢僭越。况天道大奥,不可人言、不可众说、不可亵渎,菲碧自当谨遵。”

终是没有什么瞒得过大祭司吗?司星圣女心中微叹,暗自好笑自己一厢情愿的幼稚,这般看来斗数并不在天道,还不说是大祭司操纵来得更直接一些。

旷汐尚觉得满意,他和司星圣女的交谈并不多,但是两个人都有个习惯,绝不会抢先挑明自己的立场。随时都会改变的东西就不必固定死了,当然,也是给自己最大的生机。玩弄心机的人乐意遇到各种各样的对手,看似风平浪静地催动暗流汹涌。

有关于他的一切,身边的人知道一份,他就会用十分的力去毁灭。总会有一些好奇的人,自以为是窥视别人的前尘后世,自然也会有一些人,厌恶那一群好奇的人。

他并不厌恶,或者说他几乎忘了万千感情是什么感觉,只是还不到揭开一切真相的时候,多埋藏一段时间对谁都好,总会在这中间找到解决的办法。

“障由心生,无欲无求却也未必就算超脱。毕竟,白云苍狗百年匆匆,前世后世也不会记得如此短暂的一世记忆,且就随它去了……”话音未落的时候,旷汐反手任两块残骨坠入幽深的冥泉之中,伸出的手上莹蓝的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宛若远处湛蓝的月湖,也为暗淡的冥泉点缀了一丝光亮。

溅起的水珠如同长了眼睛,离开水面的一瞬间就齐齐飞向水渠边的两个人,触碰到无形的结界后立刻失去了生命,坠落回波澜不惊的冥泉,再没有一丝动作。

司星圣女目视着两具残骨缠绕着无数的死魂,缓缓落到泉底的枯骨上,那是一具完整无损的白骨,不知是何年何月就永久地沉睡在冥泉底部了,舒坦的姿势仰面朝天,似乎死前还在憧憬着什么。

旷汐的目光也追随到泉底的枯骨,无声地凝住,落在菲碧眼中寂寥得如同岁月苍茫。

算来,谷主已经是第二次和白心一同经历厮杀了,却是第一次看到白心狠绝的样子。

上一次的结果她未曾知晓,一觉醒来白心依旧在安静地驾着车,身上添了新伤却一言不发,他不说她亦不好过问,只是安静地为他抱扎好伤口。

数个时辰前,他一句“抱歉”,便带着她一路疾行到这里。

已经是在南甸寨外,相隔百余米,白心却停下了,依旧只有一句抱歉,独身面对寨楼前黑马黑衣的陌生人。

空气中断续的血腥味让谷主觉得很不舒服,隐隐觉得南甸寨子出事了,而白心突然间的冷绝也该是为此。能够让白心这么动容,定然不是寻常事,而且,龚玥就住在南甸寨,此时此刻却见不到她的身影,谷主莫名紧张起来,却在白心设下的结界里无计可施。

看着交战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影,谷主双手扶着马车咬紧了下唇,虽然救死扶伤是她的职责,但是真正面对厮杀,她才明白生命的脆弱。即便是不认识的人,她亦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伤,同样,也不想看到白心再次受伤。

朝阳暖暖的光洒在眼前,谷主并不曾感到丝毫的暖意,四周只有虫鸣鸟唱,往日里孩子们的欢笑声、大人们辛勤的身影都消失无踪,眼前的南甸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城。

白心站在浮尘躁动的泥土上,回首淡然看着马车上带着些许激动的谷主,素洁的白衣上染了几朵血花,格外惹眼。在他脚下是永远不会再站起来的一袭黑衣,谷主亲眼见证他死在白心手中,她还能够感觉到他临死前朝她伸出的死亡之手,还有他张开的嘴唇,似乎还有未尽的话要诉说。

“你……”谷主想问为什么,却不知道该怎样问,现在发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不知始末,如何评价?

可是,过于沉默的白心让她有了别样的感觉,在他波澜未起的身上,不再是超然的宁和之气,取而代之的竟是淡淡的忧伤和疲惫。一如洁而白的云,染上了风雨的阴霾。

白心恍若未闻,回过头在南甸寨子前静默了一会,缓缓抬起手一挥,数道火光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尽数落进竹楼林立的村寨中。火光鲜艳似朝阳的光辉,吐着赤红的火舌渐渐蔓延至寨子深处,纵火的人口中默念咒语,衣袍上的血渍便在转瞬间化为齑粉,混入脚下的泥土。

直到白心复又驾着马车调头远离大火纵横的现场,失神的谷主才开口喃喃问道:“为、为什么?”

“抱歉,让你受惊了。”依旧一袭白衣的术士只是抱歉一句,继而又是缄默。

谷主蓦然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冰凉的手感受着同样的冰凉,目不转睛看着白心缓缓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显然是没有料到谷主突然的动作,白心眼中浮现出了一刹那的惊异,随即又被更加复杂的情绪掩盖了。

在白心看来,她本身单纯的如同一块水晶,自己带给她的将会是无尽的残酷,对这个江湖他无能为力,甚至还在污染她原本只装满了美好的心,这些全都没有什么好去解释的。

谷主也不知道自己如此执著着想知道答案的原因,冥冥之中她觉得隐藏在背后的是一出悲剧,可是她却还是想知道。只为了确认一个结果,心存侥幸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是自己错了。

“我来晚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南甸了。他是趁赤华离开的时候下手,整座寨子,已经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了,所有人无一生还。如果不付之一炬,难保他们会被五毒教炼成尸蛊。”白心尽量挑了关键的字眼,避开了冗杂的阐述,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却又不得不又一次面对。

事实总是与心愿背道而驰,谷主似乎明白了刚才白心下手时的冷酷。不说拜月教与五毒教之间的恩怨和争斗,作为医者,她见惯了死亡,可是现在与血腥的杀戮擦肩而过,渺小如她无计可施。白心甚至不曾推开寨子的大门,估计也是不愿意让她看到尸横遍野的画面吧。

清丽的水滴落在手背,白心抬头看向一脸歉然的谷主,淡然笑起来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谢谢你,现在能够陪在我身边。”

谷主无声地摇头,见惯了生死的人更懂得生命的脆弱。整座村寨就在转瞬间覆灭,人心是多么残忍才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承受的人临死前又该是如何惊惧。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南甸的女主人玉波?”白心反手握住谷主单薄的双手,看到她点头便继续道,“她是我的妹妹。”

谷主确实记起了那个温柔的女主人,回忆里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脸幸福,在玉波的脸上,有着她曾经憧憬过的母爱,一度都让她感觉到温馨。她参加过玉波的婚礼,可是记忆里却并不曾见过白心这个哥哥。

仿佛是知道了谷主的想法,白心一口气道尽了始末:“她永远不会知道有我这哥哥的存在。那一年她刚出生,我们的村寨就遭到了灭顶之灾,我侥幸和她脱离了死劫,但是我没有能力抚养她长大,便将她寄养在了南甸寨中。我只希望她做个普通的女子,过最普通的生活,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必面对不该她遭受的劫难。所以,这些年我从未去见她,只要知道她一切都好,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毕竟,她只是个孩子,她是无辜的。我,是不是很无能?”

白心兀自在诉说,谷主一直安静地听着,可是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也许,她会很高兴知道有你这个哥哥。”推己及人,对于亲情的向往,谷主渴求过但没有结局,在母亲仙逝后,成了她难以磨灭的遗憾。

“那一次变故之后,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现在,再没有了。”白心只是自己在说着,“你说,人生到底是什么?怎样的人生才算得上完美无缺?”

谷主微微怔住,良久才喃喃道:“何必一定要完美无缺,存有一点念想不也挺好的,至少还知道自己的向往。也许我们会从中得到很多东西,难免也会失去……”

“已经够了。我再不会失去什么了。”白心递去一方素洁的手帕,看着谷主梨花带雨的样子,别过头不愿再说下去。

谷主无言以对,她对自己的人生都不抱着期待,如何去回答一个自己也没有答案的诘问。

“我能够做的,只有看看人生到底能够多无情。”白心的话音还未消散,温柔的笑意又逐渐浮现在他脸上,就连一直在看着他的谷主都找不到丝毫的勉强。

受了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深藏起来,只有别人触碰不到了,伤口才能好得更快。

“如果你还愿意知道,我本名叫悉昙。”

悉昙,成就诸般吉祥。

只是,渡尽多少人的功业方能够换得一次成就自我的机会?敢问苍生,苍生无应。

白心恢复了笑意盈盈,但是看在谷主眼里反而更心疼,那样的笑容,有几分是发自内心?更多的是强颜欢笑吧。

然而,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反倒是一路上他小心呵护着她的情绪,不再提那些会让她落泪的事。

跟在白心身边,甚至连他先送她到丽水城、孤身去大理的计划也被谷主拒绝了。谷主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阻止他的决定,却还是忍不住反驳。白心的沉默格外让她不安。

这般收敛的情感,是在经历过多少沉浮后才练就?谷主自叹做不到。师傅于她冷漠严厉,但是师傅去世的时候她仍忍不住流泪了,虽然不知道是在哀伤失去母亲还是在抒发自己的孤寂。唯有眼泪断了线般落下来,小声地抽泣,生怕太大声又会惹来师傅的斥责。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寻常话,说着沿途的风景和人情,都默契地不再提那天在南甸寨外的事。

这样多么好。

暂时都忘却这个江湖的风雨。

谷主坐在车上看着月亮,虽然不是满月,但并不影响月光皎洁,带着柔软的莹光洒落在身边。这一刻显得静谧而美好,微风吹着长立的白衣,谷主偏着头看白心,想要从他的身上猜测出他的一点点心思。

已经接近黎明,他们停在大理城外,附近丛生的灌木丛将他们掩映,几道斑驳的树影落在白心脸上,更增添了凛冽的气氛。

她曾执意要和他一起来见他口里的那个人,现在她却有些后怕。明知她改变不了白心的责任,可是不做些什么又让她觉得放任白心杀戮只会招来更多的罪孽,如果当时不能够阻止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对白。

她不想再看到白心杀人时的样子。

“假如我刚才杀了风蜈,你会厌恶我吗?”白心打破了破晓前的宁静。

从深夜直到现在,他们没有说过话,假装很惬意地享受舒适的晚风和变幻的天光。

谷主知道白心想说的是什么,她所做的事是治病救人,而白心却要在她面前杀人。那不就是她反感的事。如果只是寻常时候,她可以漠视这样的杀戮,唯独白心。

见到白心第一眼开始,她就不觉得他会和鲜血有染。

“不会。”谷主轻声答复,即便是违背自己以往的认知,可是她还是会莫名觉得白心不会毫无原因选择杀戮。

对于南疆内的事,包括拜月教和五毒教的纷争,谷主知之甚少。

离开卮春谷之前,她也答应秋情不掺杂进两教的纠葛。但是在南甸寨被毁之后,她更关注白心的态度。那一日,他那般绝望的话至今还缠绕在谷主心里。每个人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便是向来让她觉得风轻云淡的白心也如此,不免更耿耿于怀。

“谢谢你。”白心浅浅地笑着,将身上最后的悲伤都抛弃在深夜里,隔着朦胧的晨光看同样笑着却在摇头的谷主。

“我又没做什么,是相思。”

她的目光借着昏暗的明光看到地上残留的血迹,不少已经渗入泥土之中,洒落在草叶上的则风干凝固,显出暗夜里那场厮杀的残酷。

现在的白心眼神温柔得像是一潭春水,可是在刚才的时候,凌厉的寒冷将他团团包裹,那样的肃杀之气让谷主都惧于接近。

分明是那个女孩的出现,想起刚才惊险的时刻,谷主不禁笑起来了。感谢她的出现,才能够让白心改变心意啊。

“相思……”白心低低叫出她的名字,继而笑着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谷主不解地摇了摇头,对于卮春谷外的事她本来就不清楚,何况是从未来过的大理城。

“相思是大理国的公主,而风蜈是五毒教的圣使,他们俩居然在一起确实让人很意外吧。”白心耸耸肩继续说道,虽然他们是谁都不重要,但是莫名地,他想要说说话,只是和眼前这个几乎什么也不知道的卮春谷谷主。

“嗯?”没有想到相思真正的身份,但是谷主还是记得她为风蜈求情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分明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为了情郎而奋不顾身,“这么不顾一切的姑娘,真是让人佩服。”

大理在大理王的统治下,一向信奉拜月教。身为公主,居然会在深夜里孤身出现在荒凉的郊外,甚至为了五毒教的人差点和白心反目为仇。难道南疆的姑娘都这么热情似火?

这样想着,谷主又想起了另一个同样明艳的女子——月相,火辣辣一样对玄表明心意,那份爱意就连谷主也自愧不如。

“是吗?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让我不杀风蜈?”白心微眯起眼,在微曦的晨光里打量着这个女人。就算是到现在,他也不确定之所以放过风蜈是不是真的因为有利可图。

只是当他听到谷主的求情时,他开始犹豫。

风蜈暗投拜月教一事是赤华交给他做的,同时更是由旷汐授命调查清楚底细。第一次见风蜈只是偶然的一瞥,通过光隧远远地看到他进入大理王宫,那个时候这个男人的眼神像是寒冰一样穿透了沉沉的夜色回视。这是第二次,也是白心准备最后一次看到他。就因为风蜈将他的行踪通知了华冥,所以才会有暗夜森林里那次截杀。

凭他一个人要带着谷主顺利甩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当时赤华没有及时赶到,指不定现在自己也会是白骨一堆。

也正是如此,他才见到了赤华的另外一面。虽然他知道赤华不久之前都在闭关修习,但是她的术法能力增进之快着实匪夷所思,在曼珠沙华的缠心之外隐隐还透着一股邪气。白心也说不上来是哪里有问题,但是在这段时间里,赤华的形迹越来越可疑,若不是要护送谷主到灵鹫山,他一定会去调查此事。

风蜈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也许当初赤华愿意接受他投诚的时候就考虑过,但是也不排除风蜈诈降的可能性,毕竟他的动机是利所趋。唯利是图的人趁早诛之对拜月教来说更好。

谷主能够想到的却不会有这么多,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襟上染上的血渍,那是相思沾上风蜈鲜血的手在拉住她时留下的,虽然见惯了出血症状,但是现在看来却觉得当时千钧一发,一切都在白心的转念间。

“我不想看到你杀人,不希望你背负更多的血债了。”谷主忍不住绞着手里的罗帕,不敢去想象假如风蜈真死了,现在她和白心是否还会如现在一般这样轻松地交谈。

“是吗?”微愣之后,白心伸手轻拂过谷主沾了血迹的衣服,斑斑血痕都随着包容的力量缓缓消失,重又恢复素洁,“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轻笑起来,白心有些满意自己的作为——没有尘垢才适合这个内敛的女人。

“你很好,所以就是不想……”看着白心神奇般的举止,谷主抬头看着他努力去寻找合适的措辞,衡量到底怎样的表述才是她对他一如故的印象。

笑着站在车前沐浴第一缕阳光,看谷主结巴的样子,白心浅淡的笑在青葱的灌木丛中漾起白莲一般的干净。

原本还准备继续思考的谷主却忍不住地打了哈欠,有些抱歉地笑起来。

白心舒了口气,笑道:“叨扰得你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好睡一觉吧,这里有我呢。”

在那一瞬改变的决定,还将向旷汐复命,白心面对着谷主不想说出拒绝的话,笑着替她垂下车帘,驱车驶向旭日升起的方向,一朵素净的白莲端然放在身旁,幽香弥漫。

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白心不再途经丽水城,改道大理直奔灵鹫山而去。

“敝教教规,车驾不可上山,烦请谷主移步。”车驾停在灵鹫山山脚,白心浅笑着扶谷主下车,安静地任她打量四周。

看惯了翠绿的竹海,面对举目纯净的曼陀罗华花海,谷主怔怔的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明艳的阳光下都是大朵大朵洁白的鲜花,仿佛刚从九天落下未曾沾惹上世间的浮尘,亭亭玉立在绿色的铺垫之上。

良久,谷主才收回目光歉然笑道:“有劳带路。”

“白心使,多日不见。这位难道是……”白心还未开口,一个声音就从山脚路口传来,青衫的男子静静站在原地,有些好奇地打量从未谋面的新面孔,“在下是拜月教左护法流云,三生有幸,能够得见卮春谷谷主真容。”

白心看清来人,也笑着答礼道:“左护法果然好眼光,看来白心也没有必要做多余的介绍了。”

谷主抿着嘴唇不言语,微欠身算是回礼了。离开卮春谷后,她认识的就只有白心一人了,此刻忍不住紧跟在他身边。

许是见谷主较为淡漠,流云也不好继续侃笑,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大祭司知道谷主到达敝教,已经恭候多时了,请。”

谷主轻轻点头答应着,经过青衫男子的身边时却突然停下了,掏出一瓶丹药递与他,细语说道:“流云护法近来用功过度,不加节制必然会引起真气窜行,我这里有一些调理的药,如不嫌弃……”

不等她说完,流云笑意盈盈接过谷主的馈赠,右手放在胸口鞠了半躬,回道:“有劳谷主费心了,能够得到谷主的良药,实在是流云之幸,万分感谢,哪还有嫌弃之说。谷主医术深厚,流云领教了,今日赠药之恩,他日一定相报。”

“不必了……”

“流云尚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先行一步。”同样是不等对方说完,流云再次抢白,转瞬间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和出现时一样行踪神秘。

白心一直安静地等着,此刻才开口:“医者仁术,真的无论贵贱亲疏,有药即散,有病便医吗?”

他问得很直接,语气偏偏平静得事不关己似的,唇边的笑容深深刻在了脸上,不曾因为任何情况而消散。

“在医者眼里,只有病人,身份与伤病无关,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我能做的只有对任何生命都平等,对得起信任自己的生命。”

“任何生命……吗?”白心不再说下去,笑着请谷主上山,将后半句话扼死在心里。

平等只是个传诵在口中的词眼,即便对众生平等了,命运对众生却不平等。看别人期颐之年悠悠然享尽浮生清欢,而有人自襁褓中便要为明天的生命抗争,这样偏颇的人生,如何说得出平等。

白心以为自己早已不相信了,听到谷主提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诘问,他的命运是否就算公平?抑或,他早就是被命运遗弃的生命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省了相思无益。

命运的疑问,人生在世从不会得到肯定的回答,一人一种参悟,万般终又归一。

即便已经是如神灵一般存在的大祭司,站在月宫门口看着拾级而上的素色罗裳,也忍不住轻声叹息。在他的身后就是碧波粼粼的月湖,阳光下散碎着宝石的光泽。月湖水暖,源源不断的温泉之水汩汩流动,靠近湖心的地方终年盛开着红白双色莲花,惊诧一方风景。

然而,湖心中金莲座上的华月金影莲舒展开了一片叶子,影莲花蕊依旧不见踪影。

若非万不得已,旷汐也不想以血为祭,山风中那单薄的身影恰如赤华所说,本身就是晚风残烛再禁不得血雨腥风了。此时此刻,他也明白了为何十五年前的一朵残莲就可以让杨柳甘心臣服,脆弱的人往往天生就容易得到更多的关爱。

赤华仅存的优柔也就在此了。

白心行至旷汐面前深深行礼,道:“拜见祭司大人,属下不辱使命,已将卮春谷谷主安全护送至月宫。”

旷汐勾起嘴角浅笑,将谷主迎至月宫之中,亭中雅座已备好。

白心站在十米开外,守护着亭中两个人的安危。虽说这不是他的职责,况且月宫之中守卫森严,然而受赤华所托,将谷主置于大祭司控制之下,他反而有些担心了,故而旷汐未遣退他,他便下意识逗留。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谷主认识的也仅有白心了。不久前她打算自立的念头现在看来未免滑稽可笑,任何一时逞能的念头付诸行动都会困难重重,很多人、很多事便裹足于此了。

作为卮春谷的谷主,她的身份可以算是江湖中人,但是对于江湖事,她毫无可着手之处。

“谷主怕我?”旷汐不喜不怒,比起白心来更要平静三分,谷主更不知如何回答,双手捧着茶盏轻轻摇头。

两湖平静的水永远都不会交汇,两个平静的人能够交谈,必须得先有打破沉默的那一方,而主导地位,一定会是落在更强大的一方。

大祭司静静地打量眼前的女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现任卮春谷谷主。缄默、柔弱,这些都是他在杨柳身上从未看到过的,血缘在传承的时候不见得就会有多重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记得杨柳是和赤华一样的人,与生俱来的骄傲决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而这,也都成为她们致命的弱点——一旦受挫,便是奋不顾身极端的报复,仿佛人生仅仅就是为此。

旷汐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道:“此次敝教与五毒邪教之战,战火波及甚广,为顾全谷主安危,同时也履行当年杨谷主许下的承诺,特迎谷主至月宫,以免危及谷主安全,望海涵。”

“承蒙大祭司盛情款待,不胜感激。两教交锋,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还请大祭司明言。”听闻过拜月教旷汐大祭司冷淡无情,谷主亲眼所见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那与白心很相似的笑容,反而显得有些可亲。

听到了谷主的回答,旷汐的笑更深了。笼在广袖里的手摩挲着戒指上的宝石,这些年他已经熟悉了每一条纹路的走势,但是每次触摸到分明的棱角时,还是让他感觉到陌生。于他来说,每一个棱角背后都是新的形态,是圆是方,很值得期待一番。人,亦是如此。

“谷主的话,旷汐记住了,他日劳烦之处,还请见谅。”满意地瞥了一眼月湖中央,那道红色的身影被目光触及的瞬间,倏忽失了踪迹,旷汐回过神轻巧地转了话题,“想必途中白心使已经告知了谷主,有关卮春谷与拜月教赤华使之间的某些关系,事已至此……”

“陈年旧事,我暂时不愿意再去考虑。”再一次说到有关赤华的事,谷主像被蛰到般惊痛,思绪混乱中尽力拒绝这个话题。

“明白了。”虽然被打断了话,旷汐也不恼,起身道,“谷主鞍马劳顿,且先去休息吧。”

谷主渐行渐远,月湖比呼吸还要平静,在一方天空之下尽情享受着最后的风平浪静。

“白心使,关于在大理城放走风蜈一事,你作何解释?”旷汐慢慢地走向明如镜的月湖,经过白心身边时蓦然问道。

“回祭司大人,属下之所以放走风蜈,确实有考虑过将风蜈纳为我教所用。”当时决定放过风蜈的时候,白心就已经预见到了旷汐的责问,于公,他确实有七分的考虑;于私,他既然答应了谷主不再在她面前杀人,便会做到。

“哦?”

旷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白心便一边亦步亦趋跟着,一边阐述自己的思量:“在与五毒教宣战之前,风蜈就有向我教示好的倾向,而且不少可靠的消息也是通过他得到的,要说他是五毒教派来的探子大不可如此明显。”

他没有说劳苦功高的话,如果旷汐要求,他现在亦然会折返大理城取风蜈的项上人头。

“并且,他已经承诺过不参与五毒教往后的进攻,如果祭司大人愿意收容,他愿效犬马之劳。”这样维护一个人,白心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丝陌生。十五年前失去所有之后,他再没有为了谁而如此辩护,甚至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和人生谈判,终究会是哪一个他参不透的答案?

人生的两次谈判都是与拜月教进行,而他的一生,一直在为拜月教而效忠,似乎命运拿他开了啼笑皆非的玩笑。

“你接着说下去。”旷汐还是不做任何评价,他可以放走闵绫,甚至也可以放走风蜈,只要白心能够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不会干涉手下的行为。

知人善任,远比事必躬亲来得难,但是更有效。

白心依然不知道大祭司的态度,只好继续说:“最重要的是,风蜈想要得到的东西,和我教并无冲突,将他纳为所用未尝不可。”

最终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前提。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风蜈的身世,他也不会就这样相信了。不干涉风蜈在大理城所做的一切,就是风蜈愿意用生命交换的条件,在白心看来,稳赚不赔。

“风蜈原名丰源,乃是大理国统一之前六诏王室遗民,族氏宗亲俱被前任大理王下令灭族,他侥幸逃生隐姓埋名成为五毒教风蜈使。他此次进入大理皇宫,迎娶大理王唯一的女儿相思公主,进而逼宫自立为王,一雪前恨。继而以大理王身份将大理城内的五毒教余党肃清,立我教为国教。属下认为这桩交易可做。”话至此处,白心已然有了十成把握,他不杀风蜈的原因也归结于此,“更何况,他只剩三成功力,助他成为大理王已经足矣;但如果想要谋求更多,无疑是自断后路。”

旷汐背对着白心无声地笑起来,他还记得那一年身后运筹帷幄的人还是个孩子,残烟烈火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拼着一股信念,硬是从赤华的手中救回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三条性命,而且如今稳居白心使的高位。

最可怕的不是一个人的能力,而是人背后的人性。对于此,旷汐向来是深深敬佩。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他有敬意的人不多,除了闵俟和他,如果还有第三个人,便是身后的白心使了。

“看来白心使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那这件事就按你说的办吧。”旷汐停在月湖边,目光再次触及到华月金影莲,转而问道,“只是你的决定,是否受到卮春谷谷主的影响?”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旷汐,因而白心也不打算否认:“是。”

唯一的担忧,是他并不知道旷汐这般挑明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能问。

赤华的嘱咐还在耳边,他也知道等待谷主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他无力改变。即便是赤华,也只能选择服从旷汐的决定,而事外之人的他更没有守护的立场。

“如果有人知道了你这么坦白,恐怕会很不高兴。”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故而旷汐继续道,“似乎,她对你的影响很大。”

旷汐突然的话语让白心有些无所是从,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似很浅显,其真正的影响之处又是他所不知道的。在卮春谷见到谷主的第一个夜晚,他深深感觉到她身上的宁和之气,那是比暗夜更深沉、比湖水更澄净的气质,浑然似天地间莹润的月光。静静凝望的时候,他莫名地有一种羡慕的心情。

他的判断很少出错,即便谷主心中不如意事几分,她亦能够笑着静然相处,天地渺小,世事平常。

白心想要在回忆里找到答案,数日之缘虽然显得根据不足,对他来说偏偏能够总结出许多,如果一定要归纳,便只有一句:“谷主,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信任,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里未免有些可笑,因为,相信的同时也意味着将会被背叛。无论旷汐信与不信,这便是他的答案。

“值得……相信吗?”旷汐喃喃自问,一时间也无以应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相信,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相信别人,信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不过相识短短几日的时间,白心能够说出信任一词,还真是超出了旷汐的预料,这番看起来,卮春谷的新谷主是个值得探究的人啊。

如此想着,旷汐也不再追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去会一会这位新谷主,只希望不要让他太失望。

“不管赤华告诉了你什么,你可以自己抉择,那是你和她之间的契约,我不会阻止。但是记住了,如果你们太不把拜月教放在眼里,我会不惜毁灭你们的一切。”旷汐转过身不再去看月湖的风光,也不看湖对岸弥薇的身影,一如当年龚玥所说,他的眼睛里永远只有看不清的迷雾,有些事情他本身就不懂,更无从改变,“你来的路上想必也看到了,仿佛就是十五年前那一场浩劫的翻版,不、只怕杀戮来得更凶猛些。拜月教的未来就在你们的手里,任何一个判断都会影响全局,别人不懂的道理你该是都明白的。”

经历过上一次劫难的人都不会忘记,当冥泉染成了赤红,阴鸷的恶灵四处窜行,便是月宫崩塌也只在顷刻之间。然而,同样不能忘了的还有最终力挽狂澜的人,如果说在那次浩劫之前旷汐是拜月教的守护大祭司,那么,在那之后他就是人人敬而畏之的神明了。正是有了这样的考量,所以这次五毒教卷土重来,很多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大祭司身上,真正能够认清局势的人所剩无几。

“属下定当尽心竭力。”每个人都不能够从旷汐身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白心微低着头不去看旷汐,虽然旷汐并不是他的神,但是却是他所敬佩的人,无论能力还是为人,旷汐本身诠释了一种孤绝高傲的人生。

龚玥做的事并不完全错误,有的时候旷汐确实挺欣赏她的眼光:“你很聪明,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不自作聪明,摩诃曼陀罗华确实很适合你。”

便是曾经位居教主的赤华使,在杝生一事上也失去了准确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假若这能够成为十五年前孽缘的终结,旷汐会亲手覆上一抔黄土。

“记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留在月宫,没有我的吩咐寸步不离。”旷汐想想又补上一句,“另外,保护好谷主。”

——只要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

这是他曾经给龚玥的承诺,自从教主龚玥变为赤华使,他就几乎没有再给过她任何,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次鼓励。一向高傲的她居然会为了十五年前的残莲而心怀愧疚,这甚是让旷汐惊讶,不过,如果既然是她想要的,他就再帮她一次吧,最后一次。自此以后,他就只是拜月教的大祭司,将会把自己完全献给拜月教,为他的教主和他的教民争取往后几十年的安宁。

旷汐微扬起头看着月宫上空,透过白日的明朗,他能够看见天空之中星辰的运行,轮回生亡不过就是他眼中的一粒浮尘。既是如此,就让他再一次逆天而行,冲破命定的斗数吧,指天而证,世人不尽是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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