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个人都已经站到了桌子上，双脚踩碎了盘盘碟碟，菜汤油水沾满了裤脚；他们两个人一起伸出一根指头互相指，嘴里飞快地念叨着“谁傻瓜呀谁傻瓜”之类的话，喊声震天，哈哈狂笑，看不出谁输赢，只看到大碗大碗的酒吞到肚子里去，然后继续比傻瓜。这是一个很能煽动气氛的喝酒游戏，不一会儿，全院子里的人都开始比傻瓜了。有的站到桌子上，有的蹲到椅子上，有的爬在泥地上，还有的干脆坐到别人的屁股上来比傻瓜。不光有男人再比傻瓜，女人的桌子上也放声喊叫起来，只是她们的口令有些不一样：“咱们两个比****啊比****，谁****啊我****，谁****啊你****，谁****啊她****。”后来的酒令不断地改变着：“咱们两个比**大啊比**大，谁**大啊我**大，谁**大啊你**大，谁**大啊他**大。咱们两个比不要脸啊谁不不要脸，谁不要脸啊我不要脸。”“咱们两个比牛逼啊谁牛逼，谁牛逼啊你牛逼。”“咱们两个比****啊谁****，谁****啊我****。”
“哎呀，已经乱套了乱套了。”坐在我旁边的人无比焦虑和气愤地说，“你看这成什么体统了？男的比**大，女的比****，你说他们怎么不男的和女的比呢？那会比什么呢？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有人都听到他小声在我耳边说的这些话了，脸上都有了不满的神色。所有人都踢翻了桌子，清出一块场子来，男人和女人分别站到了一边，互相怒目而视，不出一点声音。忽然，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张开了大嘴，紧接着，宏大的声音爆发出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啊，你多深我就有多深啊，你问我爱你有多紧啊，我多紧你就有多紧啊。”事情慢慢出现了变化，在男人和女人怒目而视做游戏的过程中，他们之间的吼叫声渐渐变得软化，双方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到最后齐声吼叫变成了纷乱地耳语呢喃，原本互相指点的双手变成彼此柔情的抚摩，场地中央发出一阵阵咂咂的响动，那是舌头与唾液交换的声音：“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紧，我的裤带还不算紧。”
“我们要结婚！”
“结婚！”
“起来，孤男寡女的人们！”
“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做床上运动！”
“还我被吊销的驾驶执照！”
“强烈要求合法驾驶和被驾驶的权利！”
“不结婚勿宁死！”
所有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一起发出巨大的吼声。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此刻跳上了桌子，带头喊起了口号：“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各位孤男寡女们，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处女不怀春，更何况我们这些老光棍老处男老处女老****们以及一对对的奸夫****们呢？我们当然要求合法做爱的权利，我们当然不愿做无证驾驶的傻瓜，我们不傻啊同志们，虽然我们比傻瓜比的热火朝天，那是因为我们聪明，我们比任何不想结婚的人都聪明；聪明人都喜欢结婚，当然，我们要不断地结婚，将结婚作为我们人生中最伟大光荣的事业进行到底，直到水干河枯，精尽而亡……所以，今天，我代表人民，给你们这个权利，大家都到我这里来登记，我负责派发给你们合法的驾驶执照，你们就能够做合法的床上运动员啦。同志们啊加油啊，结婚万岁！合法的床上运动万万岁！”他伸出了胳膊，振臂一呼，万众响应。
他跳下桌子，问我：“同志，你领到合法的床上运动员资格证书了没有？”
我说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取得合法的驾驶执照，对吗？”
我一脸茫然，说道：“也许是吧。”
他朝我诡秘地笑了，并且打出一个响指，说：“小问题，我来给你解决。你去排队吧。”
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排起了长队，等候领取合法的驾照。我担心自己没有驾照会得到法律的惩罚，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我想起当初没有领出驾驶执照的原因了。当时我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要求开一个合法床上运动员的资格证明文件，被那个陌生人给拒绝了。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没有见过你真正的床上运动，我怎么能随便给你开一个资格证书呢？我不是怀疑你的运动能力，相反，我一向对我们国人的这种运动优势抱有自信，你知道的，我们国人在奥运会上就是指望这些集体协作精神不太强的非主流运动拿金牌的。你看，我们的足球篮球排球什么时候拿过金牌？相反，是乒乓球羽毛球双人跳水双人床上运动项目为我们在世界体坛上挣足了脸面。当然，我们的单人床上运动也是有优势的，可是缺点在于技术虽然一流无奈持久性不强，是常常吃亏的因素所在。而我们的床上双人运动屡有斩获的原因也不在于持久性，而是优美的观赏性，你知道，我们国家的观赏性项目也是世界强项啊，无人可以匹敌。……啊啊，扯远了，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呢，就是说我毫不怀疑你的运动天赋，我怕的就是你的天赋太强，毫无节制，你猛地造出五六七八个比如孩子这样的副产品来怎么办呢？那我可要被一票否决，丢掉饭碗的。”为了这位国家床上运动协会地方协会会长的乌纱帽，我没有领取合法的床上驾驶执照。
各式各样的人在排队，领表格、照相，像两个黑白的幽灵一样被快速照相机吐出来，扣上章，再去下一道工序。正在我回忆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亲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她看我排队排得很辛苦，劝我出去抽根烟休息一下，她来替我排队。
我挤出人群去，点上一根烟。院子里有说不出的怪味儿。一个奇怪的女人也挤在队伍里，被人架着，两根腿面条一样垂着，双手张牙舞爪地挥动，鼻歪眼斜。这样的人也来结婚了。我对她发生了兴趣，人人都有运动的权利，况且她是个残疾人呢，世界上也有残疾人奥运会的嘛。
“这样的怪物也来结婚，真是恶心死了。”我亲爱的人有些气愤了。
但我热情地给这个奇怪女人指点着去茅坑的道路。
不停地有人像在土地里游泳一样，满头大汗，高举着一摞证件，如同赶死一样，斜着身子，游过来，游过去，高喊着：“我领到了，我领到了，我也是一个合法的床上运动员了！我一定会在奥运会和全运会上拿金牌！我向祖国保证，向毛主席保证！”
桌子后面给大家派发证书的那个家伙突然发火了。
“这是谁的照片？是你的吗？”
那个头发齐到脖子的奇怪女人挤到桌子前面，喊着：“我的，我的。”
“是你吗？”那家伙把证件扬了扬。“你什么时候剪掉了辫子？”他已经把证件撕开了一道口子。
“别撕，别撕。”好几个人挤了上来，都急红了脸，那个男人手里攥着一根腰带，“她是个残疾人。行动不便。”怪女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只手放在嘴里咂着，像啃一根猪蹄，专心致志，有滋有味。因为出了这件事，这个曾和我坐在一起的酒鬼把小手伸到了我和我亲爱的人面前。他看了看我，说出了一句奇妙的话：“是床上单人运动快活还是双人运动快活，哪个你更有优势，你可想清楚了啊。”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因为激动不住地点着头，忙不迭地把一张张证据递进窗口，最后，接过了一个红色的本本。
我和亲爱的人走出这家庭院，送行的车队正在村子外面等待着。
车上的沙丁鱼亲友们全都睡着了。我决定不吵醒他们。
我把我亲爱的人抱上三轮车，奋力地蹬了起来，耳边响起张楚的歌：《结婚》。
“在空旷的星河下想你，那个在风里游移的光影是你
当晚风吹起发稍的时候，只留下一个消瘦的是你……”
最好的小镇
要去一个叫荣花树的地方。
骑着车子，埋怨这条路越来越难走，坑坑洼洼，一片泥泞。一种悲观的情绪注满胸腔，记得小时候，还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可以跑汽车，两边都是巨大的柳树，路基高出两边田地一米多；还有宽阔的排水沟，将路基和农田隔开。这条路曾经像一条蜿蜒的长龙，壮观，气派，让人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人们在这样的道路上骑着车子，很容易就沉入宣传中所说的那种康庄大道的想像中。可是如今，这条康庄大道变成泥泞小道，以前高高的路基沉陷下来，甚至变成两边土地之间的一条狭窄小沟。多么让人烦闷，难道以前的都是欺骗，都是幻象，还是我们的道路就这样被自己都不察觉的原因败坏了？
而且，方向也发生错误。以前那条宽阔的柏油路，尽管弯弯曲曲，但总体还是东西走向的，怎么蜕化为一条羊肠小道时居然连方向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笔直的南北路呢？我抬头看了看昏黄天气里的太阳，冷冷地在我右上方照着，它就要坠落下去了。我知道我是在往南一路狂奔。
可是这一切完全错了，完全。我确定我没有走错道路，而是道路本身发生变化。它自甘沦落，它改变方向，它正不知道要把我带往何处。
我从北面进入一个小镇。安静的小镇，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确认这是我曾经来过的镇子，因为我沿着这条小路一直找到它与一条宽阔马路的交叉口。我知道这个小镇名叫苇子河，是去往荣花树的必经之路。我庆幸自己没有走错，而且，这个名叫苇子河的小镇远比我印象中要美，要明亮。
在我以前的记忆中，苇子河是个灰突突的，我对它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路边一家国营供销社，红砖平房，有着农村罕见的玻璃窗，里面是水泥打的一长溜高高的柜台，营业员在里面打着瞌睡。
但我现在看到的苇子河明亮之极，在镇子的西面和南面是美丽的雪山，山顶积雪的反光照亮了这个小镇。干净整洁的街道，清新宜人的空气，刚才还昏黄的天气在这个小镇变得无比晴朗，太阳在蔚蓝的天空中朗朗地照着。
一个老人，悠闲地走过来，我与他说话。
“这里是苇子河吧，老先生？”
“什么苇子河？没听说过。”
“这里不是苇子河吗？”
“不是。”
“那么，这是哪里呢？”
“这里没有名字。”老者神色恬然，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意味。
“那么，荣花树是不是从这里再往南走，就到了？”
“荣花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往南是哪里呢？”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找到荣花树，但因为来到这个美好的小镇，也并不显得着急了，反而由种说不出愉悦。
“往南是雪山脚下，一条没有名字的清江。”
“往西呢？”
“往西也是雪山。”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西极目远眺，雪山的线条无比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山顶的积雪和山腰青翠的森林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高更早期的风景画一般，或者，也只有在肯特的彩色版画里，才能见到如此安静的小镇。
我没有问往东往北是哪里，因为我正是从北方来，而东面，也是我可以返回的道路。我依然固执地相信，往南，一定可以到达荣花树，但我不想再往南走了，顺着一个方向往下走，总会疲惫，于是调转自行车，往西飞奔。
很快到达一片树林。太阳已经坠到雪山后面，树林里变得幽暗。
我推着车子，行走在毛竹和细草中间，不期然地见到盛开的桃花和杏花，粉红，洁白，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一丛丛。没有奇花异卉，但是这些只在春天才绽放的花朵，却开很奇特，花冠大得惊人。
我蹲下身子，去嗅一丛不知名字的白色花朵，突然从花丛后面露出三颗脑袋，吓得我差点仰躺在地上。
这正是我要寻找的三个人，他们本来该在荣花树等我。
可我忘记了找他们的目的，我只是盲目地惊喜着，却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
我们四个人就在树林里漫游，天色灰暗，夜幕降临，我们一点也不准备走到树林外面去。
等点起篝火的时候，肚子才觉察到饥饿。
我和他们谈起树林外面的那个小镇，说这是我一生中所到过的最漂亮镇子。他们却不能发表什么观点，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树林。
我们对着这暖暖的篝火，倾听远处雪山流水的声音，都不说话，只等待着肉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