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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圃和鸽子

文字和照片清清楚楚,酒店建在神兽宫原址。那段文字说出神兽宫的传说——古代,某一年,江里发了大水,冲过堤坝,眼看就要把全城都淹掉,百姓危在旦夕。一只神兽,没有提到是牛是马,或龙或蛇,总之,一只动物,挡在四下逃窜的百姓的前面,一口气把洪水吸个干干净净。于是,在当年它吸水的地方,也就是城中心位置,百姓兴建了一座两层阁楼,命名神兽宫,里面供奉了神兽雕像,神兽从此守护全城,镇住江水。雕像的形象却很奇怪,人脸,蛤蟆身子,蛇尾巴。

但武立还知道传说的另一个版本,只有本地人才知道。前面部分一样,在兴建神兽宫之前开始分叉。说那年神兽镇住江水之后,得到百姓爱戴,城里最美最高贵的姑娘以身相许,神兽便化作俊俏后生,相会闺中。后来有一年又发了洪水,可神兽光顾着跟姑娘缠绵快活,全不顾百姓死活,大灾大难。于是神兽遭到唾弃,姑娘跟他断了情,神兽羞愧无比,逃走了。而百姓为镇年年江水,筹资修建了这神兽宫。神兽的形象却做了丑化。

小时候的夏天,总还有人在神兽宫插香祈福。而大部分时间,那里是少年们的洞天福地,谁也管不着,谁也问不着,躲在里面做一切家里人禁止的事,抽烟、打波、赌博。而如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武立拿着酒店的彩页,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打开窗帘望出去。

窗外的城区跟照片上明显不同,无论是角度还是气氛。照片一定是从十字口对面俯拍过来,那里原先是百货大楼,摄影师应该就站在它六层楼的天台上,对着神兽宫的正面,端端正正,阁楼顶下,牌匾上的三个字扁成一条线,青烟和祈福,洞开的大门,护住背后那些民房,低矮的,平行四边形,鳞片黑或雾白,行人在十字交叉口往各个方向,朴素单一,走在熏黄的陈旧里,显出年头。而武立面对的,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如果百货大楼还在,如果摄影师还在,低头就能看到他,但对面是停车场。那个十字口还在,可是现在鲜亮了许多,宽敞了许多。这两条交叉的路,应该就是……他看看手中的彩页,确认了一下,果然,是红船路和神兽大道。横着的叫神兽大道,也就是以前的神兽巷,竖着的,一直伸向江那头,还叫红船路,江上长廊。以前它有过这个名字。因为站在神兽宫门口,往江那边看过去,红船路像是悬在江上的一条空中走廊。但现在站在高处看,它就是一条平常的,直不笼统的马路。目所能及的半十字城区,他看不到原来自己家的位置,使劲把太阳穴贴着玻璃,眼珠子瞥到最外角,也瞧不见。那些行人、车辆、屋顶、旗帜、斑马线、脚手架,跟他去过的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找不到独特和熟悉。如果不是这张彩页,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就在神兽宫的上面。或许只有远处那条江,仍然是同样的形状。

武立决定出去走走。他相信,城市的外在变了,但不变的东西肯定能找到。没有拆掉的巷子,童年小吃,老树,他埋藏的……还有那些狐朋狗友——要是碰上他们,还能相认吗?会不会来一场聚会?拖家带口?嬉皮拉哈?然后胡话连篇,回忆童年?如果能碰的上。

回到家乡,心里应当高兴啊,特别是过了这么些年。武立把自己当做一片叶子,落了。高兴点。

出门前先换上便装,短裤背心,再套件亚麻衬衫,廊镜里武立点点头,很好。拔掉卡,门还没完全关上,默念最后一遍——手机钱包钥匙。对了,还有一件。他推门进屋,从行李箱里掏出卡片小刀。

沿神兽大道,顺着人流,往东边走,当他看到蛤蟆巷,左拐了进去,走到一座商场门口,他确信那儿曾是他家的位置,他从街心的梧桐树认出,那棵树歪着身子往上长,树干上有他的脚印还有他的刀刻签名。他在那附近绕了一圈,又找到几棵似曾相识的树、电线杆,还有几座楼,没有碰到认识的人,也许是人都躲起来了。他重回到神兽大道,有些沮丧,不抱多大希望了,逆着人流,往西边走,不多远,从浮桥路右拐,再拐到墨水巷,那里有他曾经西边的家,可是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有看到墨水巷的路牌,问老人,他们只是摇头,漏了风的牙里咂摸不出任何回忆。回到酒店门口,他几乎要放弃,已经走了一个下午,小腿酸胀。他朝江边的方向看,这条路并没有悬浮的幻觉,它的尽头,那边的大屋,那边的江。穿过马路,他往江边去,江上长廊。

选一块石头,坐下,看水,听潮,吹风。武立就在这片江里学会游泳的,在那边……雾里的大桥轮廓,桥下的一排青石板,游泳的人从那儿下水。那片原来是女人们的地盘。夏天傍晚,天还没黑,妇女或少女们一手拎着衣服桶,一手提着棒槌,从城里的各个巷道穿行而来,相约或独自,汇集到此,槌衣服,梆梆梆,散呱蛋,唧唧唧。蝙蝠在她们头顶绕圈子,等着天完全黑。从雾里窜出来的沙船,亮起船头的灯,把两肋的轮胎映得发红,沙船游得非常轻巧,一下子就过了那座石塔。石塔现在可威风啊,一柱擎天地立在那儿,可一旦发了大水,它就缩成一个小尖尖,如果不是本地人,很少能看到它的怂样。武立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想换个情绪,想体验似有非有,协调的节奏,他想起就快要学会游泳的那会儿,原本容不下他,跟他的手、脚、肚子对着干的江水,突然都顿悟了,服服帖帖。正是那种节奏,顺顺的毫不着力,周围流动着,把他包裹,托住。但是,武立揉揉小腿肚子,酸得很,走多了,多么陌生的城。

至少大屋还在,他回头看,江上长廊和江堤的交叉。

它不再是阴红阴红,那记忆里的颜色。现在它几乎不能叫红。灰的。不过也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说不准。墙体脱落了不少,斑斑点点,起皮卷起来,真像是砸在墙上败了的花。大屋在周围一片崭新建筑衬托下,有些落魄,幸好神秘气质还在。

大屋,当时可算最气派的建筑,六层楼,魔方一样的格子间,人们称之为——太监家的大屋。

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里面住了一家人,城里人管他们家叫太监家的。也许是这家人的祖上是太监,也许是因为什么历史原因被取了外号,不得而知。据说,早先,再早个几十年,整个大屋都归太监家的,但什么时候他们家就衰退了,于是大多数格子间都被散户占掉,而给太监家的,只留了四五间。不过到底待遇不一样,太监家的单门独户,他们家被分配在大屋第一层的一角,于是在那儿开了个门,对着街道。而其他散户,要从背后的巷子进去,那里有一条过道,连门都没有,里面黑漆漆的格子间。

太监家的一直很神秘,他们是城里的另一座城,跟其他人家没往来。像这座小城,谁不认识谁呢?不说老交老情,或者恶言恶语,点点头总是起码的,总不会老死不相往来。但这家人是个例外,他们家和其他人家没有交集。没人能知道他们家的历史,喜好、亲友、经济、作息一概不知。

家里几口人是知道的,一个大人带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女孩跟武立差不多大小,那个大人不是他们的爸爸,是哥哥。在背后,太监家的三个被称作:太监哥哥,太监弟弟和太监妹妹。他们的父母?谁也说不上来,就连文化馆里胡子一大把的张先生,也摇摇头说,不得而知。武立记得这家人姓晁,太监妹妹叫小艾,太监弟弟叫小德,太监哥哥叫晁嘉。

谁也不跟太监家的说话,打交道。就算有,也是戏弄,吓唬那两个小的,捉弄那个大的,编一些童谣耍耍他们。他们没太大反应,像乌龟一样缩在大屋壳里。不过也不要把他们逼急了,如果有些小孩搞得太过分了,也是要惹老实人发飙的。武立跟那两个小的曾经是同班同学。但全班,全校没人跟这俩人玩。常常,小孩们看到兄妹俩过来,表情丰富地说,嘿,太监家的,呸。武立也这么说。

谁也没有进过太监家的房子。武立去过一次。他从窗户里偷偷翻进去,出来以后跟其他人撇撇嘴——普普通通,没什么稀奇。那让他炫耀了好几天。这家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大屋对面原来有一片花圃,长了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花。小时候武立会区分花的颜色,哪里在意品种。因为颜色的意义实在有意思,红色爱情,白色送丧,黄色一坨屎,对那些摘了黄花的人,他心里总是想起这个笑话。黑色,还真没见过黑色的,花圃里没有。花圃是私家产业,有一道栅栏把它围起来。但对于小孩来说,那根本不算麻烦,甚至是一种乐趣,胖子可以翻过去,瘦子可以从缝里钻过去,把里面的的花踩个稀巴烂,走人。一直到里面布了些“地雷”,也就是屎,这个游戏才结束。

花圃不见了,栅栏不见了,花草不见了,化作一片沙地,长满一片全民健身器材,单杠、双杠、秋千、摇摆机、转盘机、跷跷板、扭腰机。

曾经走向花圃的石板路,如今是整齐的彩色地砖,走在上面没有那么清凉,也没那么硌脚。武立从马路牙子开始,跨步子丈量,一步,两步,三步,不对,起点有问题。他记得当时埋盒子的地点在花圃第二排,距离栅栏应该有三步距离。可是他现在没法确认当初栅栏的位置,刚刚想当然地认为就是那马路鸭子,然而未必是,拿不准。或者可以靠跟大屋的距离来目测,从这个距离,大屋好像比以前瘦了很多。武立更没法判断,距离随着年岁也在改变。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藏宝地,卡片刀也派不上用场。他站在沙地里,靠住双杠。

沙地器材上,盘踞了傍晚出来消食的人,老头老太太或刚当上妈一两年的女人,在她们不远处,总有个属于她们家的小孩,她们三三两两,走太空步扭迪斯科腰,碎唧唧呱蛋,眼睛隔上几秒就扫向附近。一旦有什么情况,她们一个箭步上前,安全保障。这些人的年纪跟武立几乎没太多交集,他放心地置身其中。

一个小孩,长着胡子,跌跌撞撞走到双杠这儿,在他的膝盖下面,仰头看。他没好意思去跟小孩的眼睛硬碰硬,否则一定要做个鬼脸去逗他,但从很久以前他就反感这样的做法,因为一旦经历那样的场面,总觉得从后腰那儿,也就是从肾脏里面,冒出点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讨厌。人们总说世间儿童最单纯,所以在他们面前容易放下警惕,摘掉面具,平时呆板谨慎的脸突然变得活泼,整个人都天真无邪。小孩们,他们瞪着你或哭或笑或漠然,都不会对你带来伤害,因为你当他们什么都不懂。在他们面前,懦弱者可以自我安慰,你永远是个强者。那黏糊糊的,是逃跑所需的动力。所以,当小胡子靠近了,武立哼了一声,小胡子也许没听到,但他能察觉到被忽视,面前这个人总是把目光投向别处,对面黑咕隆咚的地方。好奇心让他不会跟随武立的目光东张西望,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灯火点亮,在各家各户。白的黄的,点起,灭掉。大屋那边也亮起灯,人影扰乱了光。那边传来了笛子声,轻扬悠远,专业水平。然而,一架摩托车突突地,在马路上疾驶过去,除了留下一排黑烟,也扰乱了乐曲的静。

武立小时候有位邻居,他家里白墙上挂了根笛子,这家的老头会吹,羡慕死人。老头给小孩儿们表演,脑袋一歪,嘴巴抵着小洞抿成一条缝,猛地上身一抬,吸了口气,弓起的手指在上面噼里啪啦,然后声音就出来了。武立学不会。有次他帮照看老头孙子,偷偷把笛子够下来,提气抿嘴,吹了几口,除了风声兹拉兹拉,什么都没有,腮帮子疼。老头孙子在儿童车里,这孙子长得眉清目秀,周围人总夸个不停,人见人爱。这会儿他正看小武立朝小洞里面使劲吹气呢。试验失败后,武立按刚记住的位置把笛子归原,低头看到孙子伸出的手,朝他说,怎么你也想吹啊。孙子兴奋地很,拍车上的小饭桌,嗯嗯啊啊。他嘴巴只有一点点牙,外面套了一层光润粉红的唇。武立朝门口和窗户外打探几眼,没人,蹲下来,跟孙子嘴巴对嘴巴,啪叽亲了一口,软软的,是武立的初吻。后来,他家跟这家人不怎么来往,后来,他长大了听别人说起,也亲眼见过,虽然那孙子仍然眉清目秀,但有点斜视。有几次武立从侧面看过去,看不出来,等孙子稍微转个角度,非常明显。这让武立惴惴不安,不知道跟那天下午那一口有没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他是不是会记住那一口。武立也侥幸想过,应该是记不住的,因为他就根本记不住一两岁时候的事。最多也就是,一些画面好像定了格——刷牙的贴花水杯,睡觉的竹席,在野外(也许只是一片草地)跟一帮小孩放风筝,那耷拉的风筝。除了定格的水杯、竹席和风筝,其他都沦为背景模模糊糊,充满各种可能性。因此,很难确定孙子的脑袋瓜子里,是否保存那天下午的记忆,或将焦点锁定在那根笛子上,或是一个大男孩鼓起的腮帮子。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那毫无征兆地嘴对嘴亲吻,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孙子一转过头,武立赶紧逃走,担心是不是被认出了。其实就算对上眼,武立也不能确定,因为孙子看东西的角度跟他不一样。

小胡子不甘心被忽视,他反而上前一步,抓住武立的短裤。含糊其辞地叫了一句,瓜瓜,或者是,爸爸。吓了武立一大跳,他朝两边看看,没做贼心就虚。乖乖,幸好没人听见。

——喔,去,找你妈去,喔嘘。

——瓜瓜。

武立朝他使眼色,恶狠狠地,像赶鸡一样,挥挥手,表情厌恶。一面警惕周围几步远可能射过来的杀气。小胡子越来越得意,因为他看出武立的畏惧,反而抓得更紧,还摇晃起来。好吧,武立说,陪你练会儿。他脱了衬衫搭在双杠上。

小胡子这才放开了裤脚,大概是知道有好戏上演,退后坐在扭腰机的转盘上。

线条很分明,武立侧了脑袋欣赏一番,不由赞叹。三角肌像是倒置的水滴,满盈盈地盘踞他的肩膀两侧,保护。左右来个大风车,热了热身,在双杠的末梢表演起引体向上,一只胳膊放在胸前,另一只单手握杠,轻松自如的上下,一二三四,简直是个长臂猿,在森林树杈上闲庭信步,带劲儿。他说,这招可以练到肱二头肌和背阔肌。肌肉收缩的时候,他特意将注意力关注到胳膊的大包上,隆起的小山一样,一定可以把小胡子吓倒,在他未发育的记忆里烙下个印子。果然,他一声不吭了,没了刚才的神气劲儿。武立瞟了他一眼,达到效果就可以了,一会儿他就会走的。继续吊着,等他走开,他累了,有些累,一定是下午走得太久太久,倦流一条条的,从胳膊里的肌纤维往下,渗透。

沙地里来了新鲜面孔,一个大姑娘模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许一直在这儿,也许是刚来,这女人她有点莫名其妙,让武立第一感觉是不是干那什么的。

那么大场子,那么多器械,双杠那么长。可她偏偏选这儿。她低下头钻过一根杠子,到两根杠子之间,然后经过立柱经过武立,一定要在杠子头上搭个秋千。这娘们儿,那边那么长的空当里她不用,非得挤到他这里,丑人多作怪。可惜啊,她并没有武立中意的眼睛,发型过时,胸口下垂,腰腹凸起……都不想往下看了,可不看还不行,她在那儿系绳子,一只****就搭在武立肩膀上。武立一点不让,总有个先来乍到。

井水不犯河水,武立认定了她的职业和企图,并不搭理,继续单杠运动。小胡子不见了,大概是觉得看两个人表演不如一人表演有意思。那姑娘更不自觉,不光是挤,已经完全是贴着武立,在这么狭窄的空间荡秋千可不容易,她的屁股肥硕,在绳子上卡成青蛙受精卵样的格子,二次分裂。身子挨着武立那条勾住杠子的手臂,借他上下的力量她的秋千也能摆动。晃啊晃,晃啊晃,磨啊磨,磨啊磨,可真烦人,谁也不让。但奇怪的是,就这样单臂勾着,武立的小臂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酸,平常这种静力练习,撑不过二十下呼吸,今儿个感觉特轻松。到底还是有某种激流灌注到肌肉里,某种不为人知的异性的分子在空气里混合了吧。跟美丑无关。

当她不存在吧,可她还主动地很哩,先开了口。

——你知道你很招人喜欢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那么,你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很蠢,问完武立就后悔,反正得不出真实答案,她总不会这么回答——啊,我是小姐。而且啊,而且,只要开了口,就降低了设防,就会引发第二句,还会再问。既然开了头。果然。

——我是造船厂的,来这儿出差。你是本地人?

——我?不,我也是出差过来的。

——那太好了,我们有个伴。我叫鸽子。

——哦,唔。

造船厂,可疑的职业?可哪有小姐称自己是造船厂的呢?是不是这个词里带有某种隐喻?船,床,她的南方口音恐怕不能很好地区分这个音,如果是这样……那么挑逗意味就非常明显——来吧,邀请你到我的船上(床上)来,我那儿有大红大红的船(床)。下一步,是不是该问价钱呢?不过武立还没做好准备呢,对这娘们儿的兴趣实在不大,她这具肉体,啧啧,肯定像操一截轮胎,黑黑粗粗,麻麻赖赖。脸上噗噗掉落的粉,再厚也盖不住嘴唇上的汗毛,算了吧。他意识到下面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是信号,就是说嘛。精神条还在绿区。确实如此,人的年纪大了,下体受精神控制更明显。年轻时就不太一样,那时,轻轻一碰,本来脑子里面空空,只是一碰,外在的刺激立马把他激活,一根弹簧嗡嗡作响,精神条一下子爆表。但后来,必须得先有内在精神刺激,必须脑子里面那根神经先翘起来,还必须是自然而然地。来硬的,空想都不行。一点点地看那格子从绿到黄,磨磨蹭蹭地终于见红。

可想而知,当武立第一次经历这种转变的时候多么害怕。那次,在他旁边坐着的是一具带有烟熏和海带味的肉体,她一开始还只是捉住武立的手搓揉她的****,不小。看没有得到反馈,她迈进第二步,直接伸手到下面搓揉武立的****。在第一步他没有反应时那是理所当然,但到了第二步,等意识到什么状况不对劲,他吓坏了。头次发现下面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外在刺激的程度照说已经足够强烈。他冷汗直出,赶紧默念,起来,起来,可那话儿就像梦游了一样,在她手下毫无生机。转天,找别人试试,还好,管用,这才明白,他已经进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精神控制了肉体。

武立低头取笑了他软弱的兄弟,甚至有点帮那娘们儿着急——姑娘啊,姑娘,你再加把劲儿吧,加把劲儿,反正我是不主动。

他们没有对话,静静地在双杠上吊着,他用胳膊,她用秋千。她的那张脸像是涂了胶水,贴住他快要麻木的胳膊,撕都撕不开的他想。微小的粉尘颗粒被挡在鼻黏膜外面,他忍住没有打喷嚏。就这样。

来风了。沙地里的沙子,没有风它不动,风小了也不动,再大点儿沙子就飞起来。可要多大的风才能吹尽这些浮沙,吹开埋藏的记忆?老头们跟踪了老太太,在她们家门口张望,主动追击,把爱情当做一场广场电影,等着下一场,玩他们年轻时不能尽兴,不能投入,只会逃跑的游戏。而另一群人,从灯火里走来,沙地里,人数进出平衡。

新来的人看着眼熟,有男有女,手里抱着五颜六色的购物袋,满载而归,放下了,准备在这里小憩。他们眼角的金鱼栩栩如生,游来游去。从这些游泳的金鱼姿态中,武立认出他们中的几位,几乎都是儿时的玩伴,他的狐朋狗友,朋友和敌人。大头,他可以像孙悟空一样接住老师扔过去的面包,他总是比武立跑得快跳得高,总是可以命令他这个那个,多么令人崇拜又多么让人忌妒。他旁边的女人,是他老婆的容貌,她曾经有一个非常文静的名字,可他记不起来。多么奇怪的组合,有些不搭调,他们的儿子跟他们一点都不像。还有娟娟以及其他模糊难以辨认的面孔。他们朝这边指指点点,首先是大头认出了武立,接着其他人扭头看过来。他们脸上的表情,一生都没有变过,是每个人的标志,确实是他们。但有什么东西在中间拦着,让他们不找他说话,大大异于早先的预期。都是这娘们儿,贴得太紧。

武立想打破僵局,去跟他们打招呼,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那条挂住的胳膊感觉不到存在,好像根本就没长在身上,而喉咙又像是被沙子灌满,而且还是掺了水的,密不透风。

大头伸出大拇指,朝上轻轻一顶,表示赞叹,武立注意到了,但装作没看到。娟娟发出一声轻笑,他听到也装作没听到。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装作是一个沉浸在爱情里幸福的人,一个到哪儿都可以寻欢作乐的人。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忆。娟娟的胯部宽大了好多,不是以前那小巧而结实的,被誉为面包的诱惑。脑子里面又能再现了那两块金灿灿的面包,还有里面夹心的肉松和海藻,还有……那些甜蜜的肉体啊,当我们年少的时候,是多么结实,多么不顾一切。她们的爸爸妈妈什么都不知道,哦,也许什么都知道。晚上去她们的被窝里点火,半夜偷偷离开。如果他留在这里,会跟其中的某位结婚吗?会?不会?十有八九是会,他必定挡不住这里上下左右的冲击力,言语、表情、拳头、板条、金钱让他妥协,就算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秩序和法则。幸亏溜得早溜得快,他庆幸,睁开眼。

而同时,一根神经像是开了闸的消防水管,本来干干瘪瘪,突然饱满圆润挺立起来,噌噌噌地,灌满了灌满了。就在这个时候,精神条到了红区。

那具紧贴的肉体大概感觉到变化,从零度到一百度的变化,发烫的脸颊。姑娘把脸拿开看发生了什么。一眼看穿武立火红的欲望。鸽子说。

——来吧。

——等等。武立朝四周看看,沙地里只剩下他和鸽子。大头一家,娟娟,都走了,大概就在刚刚闭着眼睛的功夫,为了不打扰他的好事,出于礼貌。他们的离去让武立心灰意冷,那根管道也停了水。——不,我要走了。

——来吧。她几乎央求。

他的胳膊终于属于他自己了,可以从杠子上解脱出来,也可以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鸽子跟上,秋千也不要了,跟他走到双杠的中央。

然而犹豫不决的天性支配了行动,武立预感到即将而来的挫败感,停住了。他转过身。好吧,来吧。已经恢复血液循环的胳膊揽住鸽子的腰,这时才发现她有一支柔软的腰,就像棉花团或橡皮糖。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他找到她的嘴巴,把她摁在杠子上狠狠亲下去。

她的脸几乎包住他的脸,她的嘴巴几乎能吞掉他整个儿身体。他像一头跌进池塘的野狗,迷茫地看着四周冒泡的池水,气泡反着重力移动,小鱼带着鱼腥味和****味儿游来游去,隔夜的水草绕住铁栅栏,还有一条大鱼,粉红臃肿的身体一拱一拱,像是长满青春痘的肥蚯蚓,朝着他凶猛地过来。它身后,那道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管子,不时涌上来让人发晕的毒沼气,真是要了命。那条肥蚯蚓在他身上舔来舔去,后来还撬开他的嘴巴,一拱一拱想钻进去,一直碰到喉咙口,条件反射地一恶心,才把它干呕出去。武立好不容易从里面钻出来,甩甩头,像是落水狗抖落身上的水。鸽子的大脸背着光,可是满足的笑意非常清楚。四周杳无人迹,静悄悄地让人不安。武立提议换一个地方。好啊,鸽子说。

她找到一个新的亲热地点,对面大屋。就在对面,黑漆麻乌的太监家的大屋,荒废了的大屋,安全而隐蔽。穿过斜纹地砖,穿过柏油马路,走进黑暗的废墟,他们搂成一团麻花,沉溺其中。

她曾睁开眼睛,观察武立的真假,过会儿才完全闭上眼睛,不必多提这个细节的意味。她的宽裙子下面,一只脚蹭掉另一只脚上的鞋子,那只光脚丫挠着武立的小腿,接着用膝盖拱他的裤裆。武立从她的后背开始摸索,穿过薄纱外套,撩起冰冷的内裤,里面是暖洋洋的脂肪,他一把握住,能摸索到里面的颗粒。她干脆缩起两腿,像练瑜伽一样,一会儿盘起来老尼入定,一会儿绷直了脚面嫦娥奔月,全身的重量只靠勾住武立脖子的胳膊。

精神条再次进入红区,武立转身将她贴在墙上,呼哧呼哧。她褪去薄纱的上衣外套,里面是贴身黑色背心,她在他耳边轻轻喘息。

——套子,套子呢!

——走,去我酒店,不远,神兽酒店。

残垣断壁,大屋废墟,黑漆漆的死灰被激起,混在俩人发腻的喘息里。咯噔一声,武立想到一件事情。但他先要拉住鸽子。

鸽子正想往更黑暗里走,她根本不认识路,摸不到北。在那个方向,曾经确实有道门,可以通向太监家的,不过很久以前就被堵死了。况且,你看那灰尘满布的横梁,难道你想这样?满身汗,从那儿钻过去?灰头土脸地,难道不毁了情趣?——听我的,原路返回,别败了兴致。武立感觉热度正急速消退,要赶快离开这里。这事儿一打岔,那咯噔一响的事倒忘了,是什么来着?直到出了大屋,路过药店,他才想起——哦,对了,这次出差我忘了带套,没计划,你等我一下。

武立跟鸽子搂着难分难解,即便是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也是如此,他们的脑袋脖子搅在一起。武立打开刚买的安全套,两片装。

鸽子在他脑后嗡嗡地说——嗯,也好,晚上用一个,明天早上还可以再来一次。

他的手有些发抖,导致打开的动作变形,盒子撕了,竟把里面的密封包装也给撕了。糟糕,他暗叫不好。离酒店还有一大截呢,手里淌满了滑液。他干脆去掉包装。回头再去买一次?太费事,那根管子经不起这个折腾。于是他换了个姿势,从搂抱里面挣脱出来,把两只手背在背后,让掌心空空,两只套子松松地握着,保护它们不受污染。鸽子挽住武立的胳膊,身体紧紧贴在上面,弄得他半个身子绷得紧紧的,像是被套子套住了。

酒店的软件硬件都符合五星标准,档次不必担心。房间里随意放着的手稿和书籍,品味不必担心。武立很放心。水晶灯把酒店大堂照得像白天,人人穿戴得隆重,配合大堂的巴洛克风格,人人脸上戴着笑,就连在地板上来回巡游的老头也是,他拖着打蜡机,仔仔细细,不放过面前一丁点粗糙。他察觉到有人经过,抬起头,跟武立的目光对上。武立从中发现一声质疑,而其他人,其他服务员、前台,都在笑具里包裹了质疑。哪儿不对劲?武立心里发虚,难道他们看穿了他竟然和小姐?难道是自己……他低头往下看,才恍然大悟。他的下半身只穿了条三角内裤,灰色裤裆突兀,在两条毛茸茸地腿上架着,凸起。怪不得……糟糕,他的短裤,刚刚亲热的时候,应该是在大屋废墟那儿,热度到一定程度,脱了随手一扔。过于动情,过于投入。鸽子注意到他的尴尬,褪下自己的红色薄纱外套——来,系上不就行了。武立把外套围在腰上,勉强像个裙子,虽然长度不够,前面的开口很大,灰色凸起的一块还是明显地很,转一下,让开口放到侧面就可以。接着,他们跟平常的客人一样,优雅地跨进电梯。

——我先去洗个澡,要一起吗?鸽子说。

——不,你先洗。

武立刚刚****得像爆米花,现在消退了,冷了,不着急,还有时间酝酿酝酿。趁鸽子还在洗澡,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衬衣,皱皮拉哈,决定熨烫一下。屋子也太乱了,除了那堆书稿,保持原样,其他的,鞋子、裤子、褂子,都收拾妥当,整整齐齐地用归纳到衣架或鞋柜上。把床单掀起一角,把衣服脱光穿上浴袍,还有,备好套套——不好,那两只套套呢?刚才明明还在……他回想刚刚进门以后的动作,开灯、脱衣服、开电视、换鞋、上厕所……啊,总不成在卫生间里。那里热气袅袅,在射灯周围腾腾,淋浴的水声打在肉体上的声音,摩擦的声音,井井有条。洗手台面上也没有,镜子里他的胡子冒出茬,那会让女人抱怨,把她们的嘴唇脖子都磨红,疼。虽然这种抱怨在某种程度上是快感的呓语,但,总归还有粗鲁的成分在里面,得刮干净。可是,剃须刀也找不到了。

他四下翻弄,水声渐隐,继续找。

在那堆看似凌乱却布置精巧的书稿里,他找到了那两件东西,在那儿,那两只圆环静悄悄地躺在一张稿纸上,被剃须刀压着,另一张稿纸隆起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把它们藏了起来。圆环上沾了一些,墨渍和胡茬。他捧起来吹。

拍皮打肉,窸窸窣窣。他使劲吹。白热的蒸汽溢出来。他抓紧吹。鸽子走出来,歪着头看。

——你在吹什么?

——没,你?……武立注意到她穿戴好了,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未免太让人惊奇了,甚至令人不安。他还没问出口。

——你的短裤刚刚放在什么地方?

——呃,忘了,也许是单杠,也许是大屋。

——我去给你找回来。

她坚持要去找。

这个时候?武立这才意识到,她不光是穿戴整齐,而且是过分整齐。黑色的内衣变成灰色的职业套装,拖了一个行李箱,像是去上班,果断干练。武立打开门,忘了用什么词语挽留,只有——哎、那个、你怎么……她在门外走廊停住。与此同时,从电梯那边过来一群客人,听他们的喧闹是在念叨自己的房间号码,已经走到走廊的拐角处。武立的房间正对着走廊,于是,在这条笔直的过道上,武立在一头,一群人在另一头,鸽子站在中点,短裙优雅,凸出小腿肚子。她回头说。

——别逃走啊!

那头的客人站在那儿没动弹,窃窃私语,不知道是在争议这句话的含义,还是在犹豫走错了房间。她拖着行李箱,笃笃,从这群人中间穿过,转弯,消失在另一条垂直的长廊里。对面那群人很善解人意地退下。武立的喉咙此时才得到融化,嘀咕出一句。

——别急着走,好歹干一次,哪怕明天早上的算了。

武立怎么会逃走,他宁愿相信鸽子去找他的短裤,他躺在太软的床上,睁着眼睛,看水汽腾空,浮在天花板上,等着,等着,等着鸽子……

房间里。

武立面对门坐着,他等了太久,手上的餐刀总是跌落在桌子上,哐当哐当,他盯着西装袖口冒出一寸的白衬衣,手上的餐刀旋转出闪亮的刀花,一次次掉落。他的脸色很疲惫,睡眠不足。空调口像蛤蟆一样,吐着冷气。小德终于来了,还带了个小孩。武立问。

——是你儿子?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小德告诉武立,他叫小船。一大一小坐在圆桌的对面,小德的声音还是像马达一样,低沉、突然。小船的声音像笛子,他有些发育过早的势头,嘴唇上有淡淡的绒毛,不符合他的年纪。他们三个占据了圆桌的三个角,空调吐着白气像蛤蟆吐气。

——那个女的,嘿,竟然被她放了鸽子,她一点都不好看,不是我喜欢的,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至少眼睛要好看的。这点都达不到要求,更别说身上的那些肉,毫无诱惑。不过当时是怎么了呢?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没有喝酒,没有心情不好,嗯,同情倒是有可能的,对就是同情。当时我一定有这样的念头:哎呀,怎么叫我碰上个这样的,算了,搞一搞,就当施舍了。当然,来点皮肉安慰剂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她在走廊里直愣愣地往前走的那会儿,拖着她那个俏丽的行李箱,我突然觉得美呆了。主要是她走出的头三步,完全符合我的审美观,你知道的。还有那身衣服,那么合身,腰臀比,刚刚好,两只眼睛在眉毛下面,柳树下面弯弯的水塘,就是那样……啊……只是洗了个澡而已。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肉体的美,在那时,虽然我遭受走廊里多少双眼睛的注视,但浑然没觉得,只是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大概就是我说的那种美吧。说实在的,我一点都没有忌恨这女的,反而有点钦佩,她消失在走廊里的时候,好像是一道光,强烈的光源,她真的可以做到。她走时说的借口,嘿,短裤,肯定不是出于羞愧或尴尬,而是出于怜悯,对我的怜悯,她看穿我了。在那瞬间,我的肉体欲望没得到满足,却在另外的方面得到更大的满足,都是她带给我的,全新的体验,得谢谢她,必须得谢谢她,甚至有一件事情是特别值得怀疑的,她究竟从哪儿来,是不是上天给我的启示。提醒,不要逃跑,就这样醒过来。

——吁吁吁,说得太好了,太妙了。小船吹出一串清扬的笛子旋律,赞叹不已。

——多谢!

——这是你自己想到的道理吗?

——呃,不,只是很多年前另一人告诉我的。

——我知道,是谁。雾里的马达声回应了一句。

——是的,你知道……武立陷入沉思,他转身对若隐若现的小船说——那句话让我想起一段故事,我给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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