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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

小时候,门口小孩混成一群,混帮派,我们喜欢背着空书包,荡来荡去,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累了,就跳到江里游水,躺在草地上看云,从左边到右边,从白的到黑的,一条蛇变成一只大蛤蟆。看着看着,饿了,就去找吃的。

我们这群人,为首的叫二胖,他很……很强壮,他会鼓起自己的胳膊威胁路过的小孩,跟他们说,我们饿了,贡献点,买吃的。冲锋陷阵的事儿,二胖出马,他有一个副手,大头,负责抽了钱买东西,或者抽了零食分给大伙儿。当然,我很崇拜他们。他们高高在上,霸气十足,威风凛凛。他们会做弹弓打仗,会用铁丝做枪,啪啪作响,能叠出十个以上的宝塔,能把石头片扔到河对岸,还敢在断墙头上走路,跟平地上走路一样。我比他们小,而且经常身体不舒服,他们会很宽容,会讲,你不敢就不用从这儿走,从那边蚕豆地里绕过去,在那边会合。或者讲,你不玩就给我们看东西,带你分还是带你分。大多数情况,他们好得不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给大家分享。偶尔有些时候吧,说实在的,也搞得人牙痒痒。他们说到底就是一群小痞子,二溜子,欺怂怕恶的家伙。因为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他们都是家门口的,带我玩一个,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最看不惯他们欺怂怕恶。他们有时候好端端发火,脸变得比兔子还快。说我别烦他们,好像是我惹了他们似地,更厉害有一次竟然叫我滚蛋。我哪里受得了这种骂,眼睛水立马在眼皮底下晃悠悠,不过我没让它下来,眨巴眨巴收回去了,心里咒他们哪天被大混子闷一顿,或者被逮走。不过不到一天,他们又恢复老样子,笑在脸上,什么东西都愿意给你,什么东西都带你分一个。所以我说,谁都有个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谁都有个喜怒哀乐不是。

我学他们的样子,可惜我瘦皮猴一样的排骨架子,一点肉都没有,发育得晚,看着比谁都小。不像现在,喏,肉鼓鼓的。唯一敢欺负的,一般大的,也就是太监家的弟弟和妹妹。太监妹妹叫小艾,太监弟弟叫小德。他们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哥哥。我也不是欺负他们,就是跟他们玩玩,小嘛。不过不能当太监哥哥的面,那家伙看着好凶,不好惹。恐怕就连二胖他们也不敢。他们嘴上说一点都没意思,说他一点情趣都不懂,我看呐,还是怕狠的。有一次我们一帮人看到他们三个走在前面,二胖叫大头拿小石子儿砸他,太监哥哥回头看看我们,没吭声,带着弟弟妹妹往前跑了,一直跑回家。我们追着到了门口,在门口唱曲子——太监太监没弟弟,太监太监想妹妹——过会儿,太监哥哥从家出来,手里拿了把菜刀,龇牙咧嘴,两只眼睛都要挤出来。我们一下都跑光了。二胖说,这家伙年纪大,都二十了,不是咱的目标。不过太监哥哥不在弟弟妹妹身边的时候多得很,于是我也逮到一次机会。那次,我跟在太监弟弟妹妹后面,他们不知道,我装作是往一个方向走,其实在手心里,他们刚刚塞给我一支蓝墨水笔。我跟得紧紧的,在太监弟弟后面,用笔甩出墨水,就在他的白衬衫上,一下子开了花。他们还鼓动我捉弄太监妹妹,可她已经看到我在后面搞什么,朝我尖叫,太监弟弟也回头看。算我跑得快。结果还被笑话——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是很小很小,屁大的小,很多事情我敢说了,说出来就是好事,对不对?小孩做的恶作剧,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对不对?不过我不能保证说的这些事都是实打实的,当然,也不是说凭空捏造。是有些印象,好像画面,模模糊糊,特别模糊的地方,我只好加工处理了。比如说,二胖那个拱起来像山样的胳膊,蓝墨水花,太监哥哥的“大”字,两脚撑开,一手拿刀一手伸开,断墙头上走路的二溜子。也许有些东西还记错了,可能并不是二胖大头惹太监哥哥,也不是我用蓝墨水捉弄太监弟弟,可肯定是有人那么干了。当然,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了,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欺负人,或被欺负,总是难免的。

等我再大些,事情就记得牢了。后来的那些事情,就像一台打印机,啪啪啪,把好几年的事情一下子打在一张纸上,游泳啊,平顶啊,玻璃片啊,链条啊,紫裙子等等的东西,就像印在照片一样的那么清楚。对啊,还有那张照片,埋在花圃里的。去游泳时总是要经过那片花圃,那些打印出来的事情,就是从那年转学开始,而学游泳就是那年暑假的事情。

我是在江里学会游泳的。就在桥下面,花了一个礼拜,也许是两个礼拜,反正是很快,我觉得自己学什么东西都快,值得夸耀,多讲两句。这个特点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发现,有个玩伴,几个月没见,我发现他的各项技能都落后了。无论是打斗鸡,还是拍画片,打弹子。有一回,我两只手满满的,捧着五颜六色的弹子,得意洋洋地回家了,都是赢他的。背后我把他叫做脓包蛋。不过他有个厉害的哥哥,过了几天,他哥哥又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弹子赢了回去,有本事别靠哥哥,这也改变不了弟弟的脓现不是么。在那之后,我就不跟这样的脓包蛋玩。当时我觉得只有一点比不上他,就是他会游泳,特别是每次下过雨,他们兄弟几个都下水,他跟在他哥哥后面,自由自在地游啊游,他哥哥在水中间,像跳舞一样鬼叉精,把叉子扔出去,那些鱼都在水面附近,一叉一个准。后来他哥哥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好在随后我也学会了游泳,就在那段时间,我们家搬到西边,换了学校,跟原来那帮人断了联系。就是那个暑假的夏天,我学会了游泳,学会了去游泳池,跟人打赌,我说我刚学会游泳,他说你能游三米吗。我说试试,结果我一口气游到对面,他羡慕地不得了。

我第一天到新学校操场上是课间休息的时候,这所学校有一栋高楼,我原来学校没有,有四层楼那么高,不过操场小,没有原来那个大。我在乒乓球桌子旁,看人打球,一边等下一堂课,会有人带我到班上,把我介绍给同学。这并没有让我有多少期望,本来,在那之前,我还是有点害怕的。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总是不太舒服。我跟原来那帮人,二胖、大头,跟他们说,去那边肯定没什么好玩的,以后还是回来玩。但一站到操场,看别人打乒乓球,什么害怕都忘了。他们竟然在台子上打,石头台子,我们以前都在地上画两个格子。我能掌握的最牛必杀技就是擂球,就像这样,拍子在胳肢窝底下狠狠地往前推,必死无疑,因为在地上嘛,脚可以跨到中间界线上去。在台子上这招不行,太高,所以他们从身子后头画一个弧线到头上,像做广播体操那样,我惊呆了,传说中的抽球!我看了好久,竟然也捞到一次机会上台,照葫芦画瓢,我也摆出广播体操的姿势,球啪地过去,对手根本接不住。那是我第一次抽球,我竟然学会了抽球,自学成才。那次课间休息对我来说,几乎就是经历了一场身体革命啊,心理革命啊。我被班主任推到课桌旁边的时候,胸口还起伏不定,那不是害怕,是兴奋的,学会了抽球。接着,我看到太监弟弟和太监妹妹都在这个班上,小德和小艾,在左边第二组的第一排和第二排。而过会儿,我听到班主任的安排,第二组第二排,啧,正是和小德同桌。我坐下来的时候,心里打鼓,他还能不能记得那件开了花的白衬衫啊。

很长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是个外来户,是个土包子,独来独往,跟谁都没话,谁也不主动找我说话。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原来野惯了的,现在好像随便一个动作就是坏了规矩。不给穿太短的裤头,不能鼻涕拉糊,不能从后面抱女同学,不能见到老师不打招呼,就连举手都有固定的姿势,不给用胳膊肘打台子面,发出笃笃的响。搞得我小心翼翼,不知道怎么适应,我很想念二胖大头他们。但半个城,好远好远,所以也没有去找他们。反正也快,我很快也学会了那些规矩,跟学其他东西一样。

教室在第三层,我从没有站在这么高的楼上过。脑袋卡在栏杆缝里,往下探头,底下操场上的小孩们都像蚂蚁一样,大人是大蚂蚁。我好羡慕那些不把这么高楼当回事的人,他们在走廊无视那么高的落差,敢在走廊上跨大步子,腿脚不发抖,心想这一下子要是用力过猛,飞出去可就完蛋了。他们在楼梯上你追我赶,两阶一步的步子,不管是从下往上追,还是从上往下,从上往下更难。有一次没人的时候,我也试着那么干,两阶一步,屁股发麻。楼梯一直通向第四层,但到了第四层那儿,没人敢上去,因为有警告说,学生不得上第四层。只有几个大胆的,上去过,如果我跟他们熟的话,也上去了,但不熟。他们回来都说没什么东西,其他人不信。

有一天说是日全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大家很兴奋,因为可以上四楼平台啦,上去看太阳。太阳有什么好看的?很奇怪,反倒是四楼更有吸引力。老师的吩咐很多,记得的很少。在楼梯道排队等着,我看到四楼空荡荡的走廊,不像底下那些走廊都是人。我眼巴巴地,捞不到机会溜过去,如果能有胆溜过去,也能一战成名。就在这个时候,女校长从墙面走出来,站在走廊的中央,面对操场,像在巡视一样,然后转过头,对着我们排队的人,我感觉她其实是对着我,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像说了句什么。我吓得赶紧随着大流,涌到右边的平台。

老师要求在玻璃片上涂上黑墨水,我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其他人都已经举着黑玻璃朝着太阳,我眯着眼往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嘛,眼睛都花了。六小龄童就是这么练火眼金睛的。我想必须用黑玻璃才能看出什么,旁边小德和小艾举着一块黑玻璃,往上看着。我说,带我看一个。小艾一开始不同意,还是小德好,说,带他看一个。在黑玻璃后面,还是没看到什么。不过其他人说能看到什么什么的,我也跟老师说看到什么什么的。也许当时我的心思被那句无声的警告搞得心神不宁,还以为要倒大霉呢。回到班上,小艾对我说,我哥哥说你不是好人,别跟你说话。我朝小德看了看,心想他还记仇地很啊,不就开个玩笑嘛。小德说,不是他,是他们的哥哥。哦,太监哥哥,那个凶神恶煞。我说,你们哥哥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鸟。立马我后悔自己的口语用词还没有扳过来,可他们再也不跟我说话。不过我早就发现,其实在班上,跟他们俩说话的也不多。反而在背后悄悄说他们俩。大概也是因为我跟谁都不说话,所以能听到一点,大意是他们家如何如何败坏之类的。有几个家伙为了取乐,给班上所有女同学打分,结果小艾是班上最丑的,零蛋。这点我可不敢苟同,我就坐在她的后面,不是正后面,侧后面,小德才坐在她正后面。所以我经常能看到她的侧面,漂亮坏了,尤其那双眼睛。到后来我才能明白这是小鬼们的鬼把戏,把中等说成漂亮的,把丑的说成中等的,把最漂亮的说成最丑的。但对我来说,承认这点才能算是融入集体,于是我心底先认定了她是零蛋。我想找个机会附和一下那几个人,然后就可以熟了。可没等到这个机会。因为很快,我跟那帮人就杠上了,当然不会去附和这个评分。

那天我本来是打足了气,准备走到他们中间,说说太监家的趣闻,以前的勇猛事迹,讲讲一下那件白衬衫,都想好了套词,那些歌谣,胆小的太监弟弟,嫁不出去的太监妹妹……我刚准备走上去,他们其中一个已经朝我说话了。他说,哎,你,没力气,以前不是跟二胖他们混的吗,到这儿怎么跟小姐样的,你看你看,还脸红。你的嘴巴怎么回事,这么小就长胡子。你们不知道吧,以前这小子跟二胖后面,说叫他往西就往西,叫他往东就往东,可听话了,是不是啊,没力气小子……这种话,我从第一句可就不爱听,就说,滚你妈的蛋。说实在的,这是我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虽然我从骨头里面都能冒出可怕的话,但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浑身发抖。我的脸红不是丑的,是给气的,如果我足够伶牙俐齿,就能编排一些词来吵嘴。可我思前想后,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词,有创意的,滚你妈的已经说了十来遍,那家伙一步步靠近好像要动手,我往后退。终于想出一句,我指着这帮人其中一个女的,说,我们班最丑的女的是你,太监妹妹是班上最漂亮的。这句话让准备动手的家伙停住了,回头看看那个女同学,男的都起哄起来,鼓动那个女的,那女丫头脸上红红的,几步就走到我面前,她足足高我一头,好家伙。她先动手了,不然我是不会动手的。她用手扫我脑袋一下,这个动作的侮辱性比疼痛更大,于是我也反击,用头朝她的胸脯顶过去,我不是故意选那儿,谁让她的****正好跟我头一样高呢,她那儿刚刚发育软软的。大伙儿还没动起手,老师到了,各打五十大板,丢下一句,才多大点,知道个什么丑什么漂亮,思想太复杂。

这件事后来没给我带来很大麻烦,但我心里啊,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总是害怕那几个人会阴我,就像我以前阴别人一样。但没有,我想大概是校风不一样吧。而带来的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小艾邀请我跟他们俩一起去采花。不得不承认当时有一丝恐慌,倏地一下就过去了。为什么?因为跟他们在一起,就相当于跟其他人对立起来。不过那时候还没那么复杂的权衡,只是回想那帮人可恨的说法,叫我的外号,恨极了,所以,只是一闪而过,然后我说好啊。

就在那个游泳时经过的花圃采花。现在那个花圃已经不在了,太监家自家的,在大屋的对面。也就是现在那片沙地,一堆健身器材。那里有一副双杠,也许就是我采下第一朵花的位置,也许也是我埋下照片的地方。那些花可能都烂在那片沙地下面了,她们的叶子,她们的根,还有种子,都成了那些器械的肥料。第一天去花圃,小艾就考我,你看,为什么花有红的、绿的。我眯眼一想,小心地给出个答案,因为花里面红绿素。我不知道红绿素是个什么东西,但我想着肯定有个什么东西,就像调色板上的颜料,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就成了另一种颜色。对颜色我的知识少得可怜。水彩课上,平常我只用过盒子里现成的十二种颜色,学别人把几种颜色混在一起吧,结果是一团灰,而别人总是能调出亮亮的奇形怪状的颜色。我试了很多遍也不成功。有一次不知道怎么搞的,和出一团非常黑非常黑的,然后我就用这团颜料涂了一片平行四边形的屋顶。啊,回到小艾的解释,她说,答错。我还能想到她鼓着嘴说这句话的样子,有点嘲笑,但我一点都不生气,装作一副傻不愣登的样子,听她解释。喏,男人有时候是天生就能了解女人的心的,虽然更小的时候为了讨女孩子欢心,会用欺负人的招数,稍微大一些,就会怜香惜玉,会装傻充愣了。当然,对这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她说,因为种子的颜色有红的绿的。哦,我点点头,虽然不相信她的解释,但看她甩头的样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好像我是凡夫俗子,她是天仙下凡一样的差距,而我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这么近,这么真真切切地又是看又是闻。

其实我对采花这件事情有点不情愿,因为总觉得这事儿跟我的风格不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娘娘腔,用那时的话,就是奶里们气。要是其他人,比如二胖大头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所以即便答应了小艾,一路上还是不自在,东张西望,希望不要碰到什么人。幸好没碰到什么人,天也快黑了。我们走在青石板路面,脚下抹了油一样,轻飘飘。小艾和小德走在前面,一会儿就回一下头,看我还在不在,叫我小心地雷。怎么会跑呢?我这个人还是比较讲信用的。我没有多想为什么小艾会突然发出这个邀请,自然会把这件事情跟前面打架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心想,哎哟,我现在已经不是中间派了,已经跟那帮人对着干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在,我是他们兄妹俩独一无二的朋友。但后来,当然,是在离开这里之后的后来,我再回想,在认识了人性之后的回想,这个想法多么幼稚。他们兄妹俩不会认为其他同学是敌人,小艾发出邀请最大的可能,是我在大家面前说了一句她是全班最漂亮的,甚至为此还打了一架。虽然看起来是打了一架。女人,多小的女人都会因为其他人的赞美而放下防备。所以,当意识到这点,我只能说,说出心里面的真话有多爽啊,就像我现在一样。

如果按照小艾的说法,现在花圃沙地里那片铁家伙,我也有答案——都是铁种子种出来的,有铁锈和油味道的种子。我很怀念那片花圃,是我第一次跟小艾小德的行动,要知道那以前,我们互不讲话,就连别的同桌那种三八线都不会画,仅仅靠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就让我和小德的胳膊分得很远。一下子话这么多,都有点适应不过来了。小艾还说,他们采花是为了放到家里的花瓶里养着,每三天就要换一次。乖乖,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我在其他所有人的家里都没见过一朵真花,只见过长在树上的的花,不知道花可以放在花瓶里的。而接着不久,我了解到更多惊奇的事情。比如小德每个周末都要理一次发,他们家的人每隔一天就要洗一次澡,是冬天哦,还有随时可以吃冰棍。我摸摸只有几寸的头发,再看看小德厚厚的头发,刘海在额头上那么一撇。心想,真是不得了。

本来让我选的话,我会采红色的花,大概那时候我已经听讲红色代表了某种隐秘的含义,因为一般喜事都是带红花的嘛。可小德说,这次要鹅黄,因为这次家里搭配的是黄色调,所以……他们手上那几支都是不同深浅的黄。乖乖,真讲究,看他们有那么多规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站在地上不敢轻易往前走,不敢往后退,也不敢伸手去摸,整个人就像僵尸那样。那么这枝呢?我问他们怎么处理我已经摘下来的。小艾说把它重新埋到土里,说,等着吧,会长出水红的花。

我问,你们上次采的什么颜色?小德说,紫。我说,能不能去你家看看,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好像破坏了当时的氛围,本来我们像在农家饭桌上,突然一下子跑到有钱人家的餐台上了,呃,这个,呃,那个,他们脸上为难的样子!还是小德说的,不行,哥哥不许,他还认识你,说你不是好人。

好,不去就不去,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当时这么回应,自然是因为有点不高兴。不欢而散,从花圃出来我就说要回家。回家的时候暗自下了决心,再也不跟这家人玩,谁稀罕去他们家那个鬼地方呢?一个礼拜剃一次头,真是受不了。我打算要摆出态度。可第二天,也许是隔了一天,他们又主动跟我说话,说,我们跟哥哥说了你是我们的朋友。我问然后呢?然后?没什么然后了。他们有意忽略了我最开始的请求,或者说是一个提议。难道我真的是想去他们家?未必,虽然大屋对所有人来说都有一种神秘感,但我当时提出要去看看根本没什么探秘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我们家,只买那种用树叶串好的栀子花,放在木梁上挂着,能把家里香上好几天。那么放上一瓶花是什么样子,是好看还是好闻?甚至这个好奇也就是突然一会儿的,又不是很强烈,可一旦它碰到钉子,反而加强了意义。所以,他们有意回避不说,我就更加冷淡。摆出态度。

是不是邀请我去他们家,能考验真正友谊。后来,小德问,你很想去我们家吗?我说,不想,我很少去别人家。小艾回过头说,对啊,我们可以去外面玩,每天放学以后,我们可以在外面玩一个小时,你跟我们一起玩吧,好不好?本来我还想继续冷淡下去,不过又想没有必要,反正我也一个人,心里踏实了,说,好吧。

我们三个组建了小团队,起了个名字,爬楼敢死队。敢死队是一定要带的,这点我们一致通过,但前面叫什么说不定,加里森敢死队,不行,老套。神风敢死队,不行,还是坏人的。但既然我们玩的都是去爬楼,那就简单点,叫爬楼敢死队得了。虽然名字不够响亮,却通俗,全票通过。

那时最高建筑也只有六层,但有很多楼,爬不完的。我们的游戏就是占领每座楼的平顶。从楼梯第一层走到最高一层,有一截窄窄的楼梯通向平顶,那里有一个四方开口,爬上去是一片开阔地带,就是平顶。平顶边上用水泥墙围起来,到大腿的位置,不用担心掉下去,可也不能站得太近,太近了屁股就会发麻。有的平顶甚至连那个水泥墙都没有,搞得人只敢趴在沿子上往下看。从每座平顶都能看到全城,我们的家,还有所有那些等待我们占领,或者被占领过的平顶。可以看到江,上面的沙船和满是人头的轮渡,几乎能听到插在船头的旗子呼啦啦的声音,能看到学校里面,清洁工打扫没人的操场。不站在那儿,你是没法体会爬楼敢死队的乐趣的。所有的平顶都是水泥的,这点毫无疑问,否则根本不能称之为平顶,不像我们普通人的家,黑瓦片,鱼鳞一样,按顺序搭在木头上。下大雨天,如果屋顶上有碎了的瓦,谁知道是怎么碎的呢,那对我们是一个谜,也许是鸟拉出一坨超级大屎。反正那个时候,大人就得上去收拾。而平顶从来不存在这个问题。

平顶水泥地像粗糙,像放大镜里的雾,干净,跟树上的果子一样,白天太阳把它照得热乎乎,但一点都不烫,因为很粗糙啊。上面一层白白的,一粒一粒石子儿突出,石子儿之间凹进去,有些凹进去的地方长了青苔,毛茸茸的。躺在上面,横着、竖着、打滚、翻跟头,随你怎么玩儿。对我们来说,跟大草原样的,一望无际。每占领一座平顶,我们都画上一个符号。可惜,用粉笔画的,一旦下雨,或者过了几天,都消失了。可谁在乎呢,我们也许并没有占领所有的楼,虽然定了这个目标,却没人真的有那个决心去爬完,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玩嘛。况且,我们的计划不久就被打断了。

那次第二天应该是要考试,我记得,因为爬楼敢死队那天的任务是,占领平顶,在上面背书复习。那栋楼现在早不在了,大多的楼都不在了,那些平顶还在,更高,也可能更大,已经没了爬楼敢死队的记号,已经不是雾色的水泥地,不是朝天开的楼梯口,不是干干净净的可以躺着的。那是我们占领的最后一座平顶。我们躺着,背上热乎乎,嘴里念叨叨,头顶静悄悄,侧面吹过江风的味道。但这些都给打断了。

从楼梯口上来几个人。以前也遇到过上来人,大部分都是收衣服的大人。这次不是,是二胖大头他们。他们磕磕绊绊爬上平顶,看到我们在那儿躺着,很快就看到我也在其中。大头说,那不是小立吗。二胖走过来,我也站了起来。他说,怎么现在不跟我们玩了,有了新朋友了。我很客气,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是啊,搬了东边来,好久没回去,准备放了假找你们玩。我这么说着,他却没有盯着我看,恐怕也没听我说什么,他一直朝小艾看。然后回头跟大头他们说,你看你看,她的****像小馒头一样了哦。这句话让我非常羞愧,他竟然当着小艾的面说。以前他也用这种形容词对别的小姑娘说,我在后面听着很钦佩,形象的比喻。但这次让我觉得他无比地恶心。小艾躲到小德后面。我背起书包,说,走啊走啊,我们去江边玩去。我去楼他的肩膀,算是套个亲热,亲密无间的朋友又见着了。可这家伙翻脸不认人,用那种眼神横着我说,你干嘛你干嘛,放手,听到没,放手,你****哪个啊,也是太监家的吧,小太监啊,滚蛋,没力气之类。说完还动手,朝我头上就是一锤子,把我打蹲在地上,眼睛水都出来了。我想,认个怂吧,跟他们没法说理,蹲在那儿揉脑袋。

要是小德不说话,大不了我们灰溜溜地走了。可小德又多了一句嘴,说,哎,你也就欺负小的,不要脸。这下坏了,小德说出真话来还了得,结果他撇开我跟小艾找小德麻烦了。他问小德,太监家的人究竟有没有小弟弟,小德不说话,他就让人逮住他,一把脱了他的裤子,让小德那么晾着。小艾去拽大头的胳膊,我蹲在地上难过地想钻到雾里去。二胖笑小德,还不如没有,小德脚没逮住,跳起来踹了二胖一脚。其实没踢到哪儿,可二胖逮住机会了,说要教训小德,让他们把小德的腿也逮住。他从怀里掏出链条枪准备吓唬小德。这种枪都是他们自制的,本来没有危害的,用铁丝做一个枪的轮廓,拆了自行车链条,十节,并在一起,橡皮膏药绑起来,做枪管,铁丝从链条下面那个洞穿过去,固定住,上面那个洞就做枪管。再找一根短铁丝,一头弄弯了,挂橡皮筋,一头直的,能塞到链条上面的洞,做撞针。再做一个扳机,让撞针脱钩。橡皮筋绕好几道,越紧力道越大,一头勾在枪管前面,一头勾在撞针上。就这样,简简单单,真没危害。拿一根火柴塞到枪管里面,一扣扳机,火柴就在枪管里面点着,冒火,还能发出枪响。小德很害怕,我知道这玩意儿只能用来吓唬人。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德那么倒霉,二胖扣了扳机,火柴在链条孔里点着,但那根火柴竟然射出来,钉在小德的鸡鸡上。那帮人立马就跑了,比兔子还快。小艾坐在地上哭,小德疼晕了,我在旁边傻了,爬下平顶,往家跑,路过神兽宫的时候,想想还是掉头跑到大屋门口,冲里面喊了一嗓子。

听说是别人把小德送到医院,太监哥哥去的时候,小德已经送走了。还好,没大事儿。小德歇了一个多月。但这件事后,爬楼敢死队也解散了,那座平顶就是我们最后一座平顶。说实在的,我在小德那儿有些抬不起头,就是因为这帮人是我以前的玩伴。我说玩伴。因为后来小艾有一次说,看小立朋友干的。我否认这种称呼,说从来没有把他们当做朋友,只是玩伴。我对小艾说,你们才能算朋友。小艾说谢谢你,跑去找我哥哥,我的后颈把子凉风飕飕地。

小德在医院住了几天,但我没法去看,因为几乎他哥哥,太监哥哥总在那儿,不敢去。很快小德回大屋。哦,那段时间……倒是真让人怀念。天天放学后,我陪小艾走回大屋,然后看她走进去,我多希望那截路要多长有多长,甚至想小德天天在家躺着。小艾说,他天天躺床上。我问躺着干什么呢。她说,没事干,没什么精神。然后她突然说,要不你偷偷去我家看他吧,你不是想去我家吗?其实我那时候早就没那个想法了,相对好奇,太监哥哥更让人心里发毛。而且现在小德又出了这档子事儿,一想到站到他面前,我的腿有点挪不动。不是不重情谊,是惭愧啊,小德会不会埋怨我?不过小艾说,这是小德说的,趁哥哥晚上不在家。我转念想,也好,好像从来没人去过他家大屋。

小艾让我吃过晚饭以后去那儿,她会把临街房间的窗子打开,我爬进去,进去后就能看到小德的房间。临街的房间破破烂烂的,空荡荡的,她说是放杂物的,好久都没人去的。里面乱七八糟,几道光过去,起了灰尘,像是被我的动静惊起来的,把我搞得都非常紧张。房间的门开的,走廊对门,是小德的房间,因为我已经看到小德躺在床上。他正躺着看书,床头开了一盏小灯,黄光打在书本上,反射在他的脸上,还有他的刘海上,一眼看上去,有点像鬼。他听到我的声音,朝墙壁敲了敲,合上书的时候,脸上的光才消失,恢复正常。走进去以后,我都没敢看他。他房间里其实也不是想象里那么神秘,窄窄的钢丝床跟我家的一样,身子都能陷进去,桌子,椅子,书架,五斗橱,镜子,梳子,电风扇,挂历,跟我们平常家里一样,甚至那个饼干桶,上面托着脸的娃娃都长得一模一样。没有看到花瓶和花。小艾过来了,说哥哥刚走。小德让我就在他床上坐,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门了,还可以去玩爬楼敢死队。我嗯嗯了几句,心里没抱多大希望。我问小德看什么书,他给我看看封皮,是外国人的名字。好几个星期不见,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小艾让我给小德说几个新笑话,我才回过神。后来小艾问小德要不要吃药。我趁机问,你家今天摆了什么花?小艾说,粉色的。我说没看到呢。她说就在隔壁,你自己去看,她的房间。

那瓶花摆在五斗橱上,看上去像是两瓶,实际的一瓶,镜子里面还有一瓶。粉色的花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反正我都不认识。我听听隔壁,小艾倒水的声音。我趴到她的床上,闻了闻枕头,现在还能想起……我可从来没进过女孩子的房间,那么暖和的房间。只是闻闻、摸摸,可不像那些变态,偷内裤鞋子什么的。桌子上有一本相册,用环环儿穿起来,里面一页页黑纸板,每页都有一层半透明白纸罩着,薄薄的,每页上只放一张照片,夹在黑纸板和白纸之间。大部分是小艾的照片,也有小德跟小艾的合影,还有几张有他哥哥,这本相册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其他人。从照片上才第一次仔细看他们哥哥,他跟他们俩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硬邦邦的,像根棍子杵在他们后头。一旦翻到小艾的独照,我都要好好看看,白纸掀开,趴在上面看,细细地看,照片不是贴在上面,只是两个角插在黑纸板上,很容易就拿得出来。其中有一张我拿出来看了很久,是小艾坐在河边的照片。看入了神,却突然听到后面咳嗽声,吓坏了,赶快把照片两个角插进原位,手抖得厉害,插两次没成功,干脆,我把照片折起来藏到手心,才回头。竟然是太监哥哥,晁嘉!我呆住了,不敢动弹。他恶狠狠地,我想到他手里拿着菜刀的样子,朝他手里望去,他的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还好。可表情跟那天一样,更可怕,因为晚上光线一暗,更像从阴曹地府上来的。我对他的问话反应不过来,他问,你怎么来的?这个问题直到后来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才算事后诸葛亮,想到很多比较机智的回答,比如是,走路来的,是爬窗户来的,是生出来的,是小艾叫我来的……等等,可当时,我一个字都吐不出。小艾从小德房间出来,把他哥哥往过道推,说,你走你走。他们俩都消失在走廊里,我这才醒过来,准备跑到小德房间躲起来,站在小德房门口,后面小艾还在推他哥哥,右边小德躺在床上神经鬼五地笑。究竟小艾说的你走是叫谁走?我想,得了,赶紧跑吧。于是,从来的那个窗户跳出去。

幸好照片的折痕无伤大雅。有点斜的十字形,横着一条,竖着一条,就把照片分成了四块,而小艾在右下角的那块,对着镜头笑。我把它抚平了,心想乖乖,运气好。在玻璃下面压了好久才变平。这张照片,陪伴我后来几年多少个晚上。白天我们三个还是在一块,但慢慢的,我是看不够小艾了,只好晚上对着照片看,上面的颜色形状我都可以背下来了。就放在床头柜抽屉的盒子里面,躺在床上伸手就够到,有时候,早晨一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打开抽屉,拿出来看看,一天的劲儿都够。每次跟小艾有点不快活,看看上面她小时候笑成那样,无所谓,心里一下子就放宽了,本来充了怨气的肚皮就放了气。

她总是坐在右下角的格子里面,坐在湖边,湖边砌了石块,角度缓缓地,滑梯一样伸到水里面,小艾的两只脚搭在石块上,并拢,自然然地。两只脚底板刚刚碰到水,也可能跟水挨着了。她坐的岸,在画面的下半部,正好位于画面中线,照理说那折了一下,会折到小艾的身体,她的腿,但老天作美,那条白线斜斜地从她脚下穿过,一点都没影响到小艾的完整。只是下面的湖水给破坏了,墨绿的,有波,在左边。淡紫的凉鞋,两只脚的影子就挨在水面,漾来漾去。她一手扶着在膝盖的裙摆,一手放在身旁。腿和胳膊都纤细地那么样子,一把想握住。她的裙子也是淡紫或者是淡蓝的,我个人倾向于认为是淡紫,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上面菱形格子花纹,半透明的料子,脖子周围一圈薄纱领子,把两侧肩膀盖住。她扭着脖子让脑袋对着画面,笑,太阳光从头顶射下,在胸口留下阴影,一定是大中午。背后的草地,宽树叶,还有她面前水里长出来的植物,把她衬托得安安静静。头顶上,从画面右上角那块的两棵柳树,把柳枝垂在左上角的湖面,把影子落在上面,一漾一漾,把黑绿变成了水蓝。岸从那儿开始向上延伸,拐到右上角,又横着窜到左边,齐岸的一排树,在顶上头被边截断了。围起来的半边水里,还有一艘小船,涂了红色的漆,但只能看到翘起的船头,船尾模模糊糊,可能是其他游人的影子,都被柳枝挡住,老天作美,画面才干干净净。她小的时候可真是丑小鸭,跟后来的她不太像,如果不是脸部的轮廓,还有笑容,差点以为是另一个小孩。短发,贴着脑袋,露出耳朵,眼睛眯起来,一看还以为是个小眯眯眼,嘴巴在阴影里还漏了两颗门牙。我想大概是因为太阳实在太刺眼,才让她不得不眯上眼的,反而有一些特殊效果,清凉,凉丝丝的笑。除了能看到的这些,我有时候还猜想她正冲着镜头笑的那个摄影师,当时他是否叫了她一声,哎,小艾,看这边,于是捕捉到这个瞬间。那让我妒忌。好像只有亵渎一下,才能平息妒忌,发泄……我干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说,以后再也不干了,因为我觉得,那会破坏纯洁性。可那就像是毒品上瘾,后来就算没特别情况,是高兴还是沮丧,是兴奋还是麻木,睡觉前我总要习惯性对着照片干那件丢人的事。后来,我特意把照片放得远远的,把它锁在铁盒子里面,放到桌子的抽屉里面。那也挡不住,就算关了灯,半夜了,想起来,还是不怕费事地起床,开锁,拿照片。

小德说了几次,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我才意识这是病了,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也搞不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常一个人走到江边,在大屋周围游荡,虽然知道小艾晚上不会出门,但还是希望出现奇迹,能够看到她出来采个花,或买个东西什么的,几乎是空想。有几次,在附近看到一个身形相似的少女,以为是她,心跳立即加速,腿一下子也不麻了,走过去才发现,只是大概的相似,她们的脸平庸无比。大屋在夜里下阴森森的,血红血红,那里面,我总觉得还有暖和的房间,三个人在并排的三间房间里。小德把书放在胸口,小艾则在台灯下面什么颜色的光,对着小圆镜子眨巴眼睛,或者梳理眉毛,或者翻开相册,翻到那一页空白处,心领神会地知道那张照片去了哪里,笑了。如果能想到这样的画面,我的精神会恢复一点,噔噔噔地跑回家,想在纸上写下些句子,画个画像,可惜我没那个本事,缺一支神笔。我想要表示点什么,决定第二天一定找个机会,单独的机会,跟小艾说。但每每到第二天,我就忘了前一天的决心,我们三个,小德,小艾和我,一起,在学校、巷道、花圃或江边,没人知道我是强颜欢笑,那下面都绷着的,是蠢蠢欲动。我多希望小艾转过头来跟我说话,问,你有什么跟我说的吗。可一旦她转过来,说着别的什么,那根神经就立马退后,退后好几米,缩到壳里。这样的机会,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次,以至于小艾和小德都嘲笑我,闪闪烁烁,用他们的说法,什么鬼胎。

我提醒自己,不会的,她不会拒绝的,她知道的。在心里面这样默念了多少遍。不再等待单独的机会,我下定决心,第二天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说。经历地狱煎熬的第一堂课,课间休息,第二堂课,课间休息。在操场上,我终于说了。我大概是这么说的,大意是如此——小艾,放学后我们去神兽宫,就我俩,我有话对你说。

看起来小艾并没有心理准备,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变化,是惊慌,释然,期待还是畏惧……我等着她的回应,盯着她的嘴,希望她的嘴角分出一弯微笑,然后点点头,就像多少次大脑里预演的那样,然后我们拥抱在一起。她确实笑了,但跟预演画面不一样,那种笑容我能识别出来,嫌弃、同情、抱歉,甚至有点嘲讽,完蛋了,我想,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应该在我们谈天说地的中间,来这么一句,自然过渡,而且地点选的不恰当,或者是直接说……完了完了,我的脑袋一头钻进泥巴潭里面,两只耳朵被封住,眼皮顶着泥巴,鼻子不通畅,嘴巴里面都是烂泥,令人作呕的味道。小艾在对面,我看到她无声地,但好像是有理有据地发言,是一两句话还是几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哎!最多不过十分钟。一直到我察觉她转身要走,脑袋才又拔出来,听到了她最后说的一句,大概是,不喜欢逃跑的人。小德就在旁边看着,看到我这个样子,可他一点都不安慰我,看来他们毕竟是一家人,现在是二对一,我又成了局外人。我多希望收回刚刚那句话,那样我们还能乐呵呵地说话、游荡,而不是刚才她转身时的表情,同情加绝情,我知道完蛋了,以后我们恐怕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好日子到头了。我想还有机会,有挽回余地,找小德帮忙,或者装作什么都没有说过,或者是跟小艾说,刚刚只是开了个玩笑。可我脑袋沉重已经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小艾的转身把它灌得慢慢的,即便还有一些理智在提醒,跑起来跑起来,笑起来笑起来,深呼吸深呼吸,我开始幻想身轻如燕,可以随时笑起来。眼看小艾和小德走回教室,重新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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