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吐出的白气把整间屋子都充满，三人的三角位置变得模模糊糊，若隐若现，武立停止了叙述……好久以后，马达声在雾中响起。起航的船。
——你不明白，就算你、今天带了、忏悔和羞愧，回来了，就、算你一头、冲进、过去，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你回来想、干什么？难道又、要抢我、的东西？这次、没、那么容易！你认为我、是最、软弱的吧？我们家，在这里谁能、看得起我们、家？谁能看、得起我？从小我、受够、了那些、作弄和侮辱，所有、人跟我们、家、像是仇人，没有朋友。认识你、和娟娟，我以为再、也不用、担心，有朋友，心里好、强大。我一直、想，是你、们两个、让我强、大的，缺一不、可，爱情、友情，我跟娟娟、在一起，从来没、有把你、甩掉。可是你、要跟我、抢，还、欺骗，如果、不是在、神兽、宫发现、你们，我还、是个、傻瓜。对此，对此，我没、什么、怨恨，甚至那、时才看、出你、虚伪、和软弱，你们是、出于同、情才跟我交、朋友。可是你、竟然就、那样跑了，把娟娟、扔下就、跑了，那、一天，在码头，浮桥、走廊，我对你、说，不要逃、跑，你的样子、慌张。那时，我看出、原来你才、是软蛋、一个，是该我、同情、的软蛋。哥哥、妹妹、跑了，你也、跑了，娟娟、死了，大屋、烧了，但我留、下来了，活下、来了，因为、我、不会逃走。娟娟、的骨灰埋、在当年我们、种、花的地方，你可以、去看看，除此之、外，什么、也别带、走，你可以、发挥你、的特长，离开、这里，带着、你的、忏悔。
小德的马达声戛然而止。雾气越来越厚，呛人，油腻。
夏天，整个城里被一艘奇异的红船给操翻了锅，那艘船，散发了历史的，鬼怪的，地下的，甚至宇宙的神秘，幽冥从江面那边传过来，飘到大街小巷，跳进人们的嘴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是一艘什么船？是新开的渡船还是过路的商船，还是抛锚维修的沙船？或者是……雾太大，没人能看清那艘船的全貌。夏天的雾，诡异地浮在江面。甚至连颜色也在变换，说不清红紫。
武立已经听厌了各种猜测，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云亦云。
他和娟娟做完爱，娟娟趴在他胸口，突然说起那艘船，像是谈论性幻想对象那样，性趣盎然。他火大了，提起裤子就走，身后连连的抱歉也没能让他停下。在他看来，女人在事后谈这类话题，跟男人事后直接睡觉同样可恶。女人辩解说——可是人人都在说这件事情啊，好奇怪啊，难道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昨晚大头他们开了小船准备过去，可是被大雾挡住，迷了路，还好回来了。鬼船，是不是外星人什么哦，我看电影上说是有外星人的……哼，女人，不正是因为人人都在说吗！
大雾里，武立发现了跟踪者，船一样地摇摆，他当然知道那是谁。武立开始觉得这种爬窗户游戏，跟踪游戏都无聊透顶。红船、大雾、女人、太监、外星人、跟踪……这个城里的人都疯了，在现实和幻想之间迷失了自己。真想逃走。
他快跑两步，准备登上江堤，从那儿回家。江堤笔直，路灯在半空整齐地悬浮，构成一道空中长廊。而此时，后面传来一声，等等。武立停住，有些惊讶，跟踪者竟显了形。
跟这家人，太监家的，他们已经断了多久的联系？总是牵扯不断，命中注定？武立数着小德的脚步。
他们从小学开始同班，同桌。但他不喜欢小德，那个娘里娘气，穿得娘气，走得娘气，头发娘气，说话也娘气，的家伙，多搭理一会儿都费神。可小德的妹妹不一样，大概正是因为同样的家族气质放在女孩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儿。武立第一次见到小艾，心跳就变了。为此，他牺牲了跟小德的距离感，和小德建立了友谊，于是和小艾接近也顺理成章了。然而，一旦接近了，武立就被那九曲八拐的情绪搞得头晕——他曾无意中对小德说过喜欢小艾，可这句话造成的结果是小德的冷淡，冷淡的结果是他再也不容易见到小艾，小德放学匆匆就回家。而太监家的，武立当时可没那个胆子。太监家的大哥，那个晁嘉，眼里只有阴狠，曾看过他们三个在一起，拽着小艾和小德就回家了，把武立扔在后头。那个晁嘉，对武立好像有一种本能的怨恨，他们第一眼对上，注定就是对头。武立一旦认清了这种微妙，冷静地选用了其他策略，决定先挽回小德，隐忍着，多少天不提小艾的名字，甚至传递出厌恶。在这种催眠术下，小德竟然缓和了，他们恢复了来往，接着，三人又在一起。而武立也变得小心翼翼，在没有完全催眠小德之前，他再不敢轻举妄动。
当武立第一次从小艾那里得到反馈时，多么欣喜。越过小德的脑袋，他们用眼神传递，在平淡的词语里暗流，像是谜语一样的意味，那是爱情。对此，小德一无所知，他已经完全被武立催眠，在三人行中享受快乐。那无知被爱情中的武立和小艾嘲笑，但为了能得到更多独立相处的机会，武立不敢公开嘲笑，反而升级了催眠术，和小德在一起时，他总是满面春风，关怀备至，是麻痹，也是补偿。
可是，在神兽宫的那一天之后，事情变得怪异了。那天，小德被支开，他和小艾躲在神兽宫的雕像下面，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正当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吻，帘子掀开了，小德的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好像是确认了一件事情，啊了一声，走了。
武立当时心里反倒是轻松了——这下也好，不用再催眠，不用三人掩护。第二天，他发现小艾明显哭过，眼睛红红的。问怎么了，小艾说的支支吾吾，好长时间才弄明白，小德在家跟他吵嘴了，责怪她怎么能跟他去神兽宫。再问，后来呢？小艾没有说出后来。
然后就是那一天之后，帘幕撕开，躲在里面的隐藏的形象腾腾地冒出来。
小艾突然轰轰烈烈的，什么都不顾，似乎是摆脱了什么枷锁，而以前的拒绝、扭捏，是因为两位哥哥的压制所致，如今是豁出去了。具体表现出来的，是她对武立的完全信赖，依附，她一刻也不原意离开武立，除非是那两位哥哥其中之一当面把她领回去。她送给武立一张照片，那是她小时候在湖边照的，短发、紫裙、笑脸，无邪天真。她说，我不在你身边，你多看看照片。刚开始，武立被小艾的转变搞得很惊喜，对爱情充满了信心。但不久以后，一个月？两个月？他开始惶恐，他看到小艾被晁嘉拖回家，看到小艾哭着喊他的名字，瞪着她哥哥们的眼神，还有她非常陌生的放纵的笑。他搞不清楚是震惊还是害怕……而在小艾转变的同时，那些日子，武立以为跟小德陷入冷战，老死不相往来也罢，不料却连续收到小德的几封信。信里小德说自己的情感，七彩彩虹，把武立看得目瞪口呆，是不是催眠术使得太过？他搞不清是恼火还是害怕，他想把这些信公布于众，让小德受到惩罚，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可是，如果公布了，他又担心作为情感双方的他，也会受到牵连，就算是被动的，可谁能说得清楚呢？小艾那如醉如痴的沉浸，小德那如梦如幻的词语。太监家的。
躲开这家人！终于武立决定，跟这家人断了来往，不光是跟小德，跟小艾也是一样。那些信还给小德，把照片还给小艾。跟他们说——再也不要来找我。
从此，他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从此，他加入其他小团体。而他惊奇地发现，跟小艾和小德的情感经历，竟然成了资本和技能，让他信心翻倍，可以在少女花丛里游走自如，五颜六色的，等着他去采摘。他沉迷到爬窗户游戏里。
而他早就发现，在暗处，总有个跟踪者，那额头船形刘海，很容辨认出来是谁，但他装作没看见，反而因为这个跟踪者，爬窗户游戏更有乐趣。他潜伏的技能充分发挥，追逐每一位他选中的少女。少女们即便带着嫉妒，也心甘情愿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窗户打开，他蹑手蹑脚，爬进去，对这种进入方式已是熟能生巧，窗帘后的少女们，从后面抱住他，滚到床上……温存了足够长的时间，半夜，或是黎明，他原路离开，心满意足。有意无意地左右观望，希望那个跟踪者还在，并且将这幅场景带回家，跟他的妹妹分享。他是骄傲的公鸡，奔走在少女们的暖巢。
然而，他越来越厌倦了爬窗户游戏，厌倦了跟踪游戏。跟踪者现形，是否意味着……
小德的人影越来越近。小德没有刻意躲起来，雾是天然的屏障，把他伪装得像是江里的那座小尖尖。武立看着他一步步登上阶梯，越来越近，穿破了迷雾，航行的船。这么些年，他们没有这么近距离面对过，越走越近，直到能看清小德的刘海的尖尖，秀美的脸，嗓门还是那样，尖利的笛子。
——最后还有一次机会，你要不要？
——什么？
——那艘红船。
——嗯？
——那是小艾家的红船，她真正的家族。是来接小艾走的，永远离开这里，明早就走，天亮就走。
——哦。
——如果你想抓住，就去追。
——不想。
——你是不敢承认。
——哼。
——那些信，还有小艾的照片，我都密封好，埋在我们第一次采花的花圃里。如果你……
——别，我什么都不记得，别说了。
——小艾，她有了三个小孩。
——什么？三个小孩？谁的？
——跟哥哥的。
——跟你们的哥哥！晁嘉？****，这算怎么回事？你们家太……****！
——哥哥已经准备好，去追，我们家只留下我。你去不去？最后一次机会。
——****，****屁事。
走在青石板上，走在雾里，走在空中长廊。武立想象不出那三个小孩的模样，长成什么颜色，不能理解小艾的决定和她的道德观，还有小德的那句你去不去。他朝对面看过去，江上的大雾有些散了，定住脚步。红船露出凶狠的身体，横在那儿，不把这座城放在眼里，当然也没把武立放在眼里。那是小艾家的船？他本没有任何欲望去操心红船的事，脚步却把他带到这里，他琢磨这其中的意味，是否预示着他需要行动起来，如同小德所言的最后的机会，不论是什么机会。他没有期望小艾的回心转意，连小孩都有了，她已经不是少女小艾，她的心已经四分五裂，分散在那些小孩和太监哥哥身上。太监哥哥！那个家伙！阴谋家，隐藏的敌人，最后……武立突然觉得，这一次是正大光明的比赛，是一次挑战赛，行动！去！
先制定一个计划。
要援救小艾，第一，一个必要条件，是能登上红船。所谓她家族的红船，奇怪，她是什么家族呢？这个问题可以先不考虑。第二，见到小艾家的族长们，要礼貌，要懂得退让，谈判的技巧，目的只有一个，别让他们带走小艾。第三，让小艾见证自己的勇气，决心，让她感动。她会激动地投入武立的怀抱，感动的眼泪在他肩膀上湿润，忘掉曾经的抛弃，忘掉那个又老又丑的晁嘉，所有人鼓掌。
想到刚刚娟娟说的，迷路的大头，武立刚涌起的信心遇到第一个挫折。登船需要计算的变量太多了，红船的距离、起航时间、江水流速、下水点位置、快艇的浮力、划行动力、自身质量……不考虑清楚恐怕跟大头一个下场。这些变量在他脑子里面过了一遍，目测出变量值，很快想到一个公式，于是找了本子，在上面画了一副示意图，列出等式，几条直线、虚线，表示不同距离，箭头表示作用力矢量方向和大小。经过几轮计算，他标记出一个绝佳下水点，从那儿，江水流速非常自然地把他带到红船，而自己可以用最小的力气。那个绝佳下水点，在大屋上游两百米，那里有一排石阶，石板青青，是岸上人家洗衣淘米的位置，便于下水，安全可靠。
说干就干，那么要有一艘快艇。江边渔民漂浮的家，平常都绑着一艘小艇，可如今他们都安睡在浓雾里，哪里能找到，更不用说去打搅他们辛苦一天后的睡眠。武立决定亲手制造一艘，回家找材料。船体，他选择了门板，大门。用起子把螺丝从铰链里转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后来他又觉得，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这扇门，或说这艘艇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那么这些螺丝还有什么用？一扇门板的浮力达不到刚刚计算出来的浮力要求，他从床底下，从门后边，从阁楼上，又找了若干泡木，绕着门板绑上一圈，大致符合公式要求。船桨的选择，他先是自然选择了两把提琴，但既然船上缺少支撑点。于是，他从阳台摘下晾衣服的竹篙。对了，临出门前，他带上自己的少年小刀。如果计划第二步行不通，就能派上用场。
一切就绪，武立扛着快艇，夹着竹篙，向下水点出发。从大屋那儿登上江堤。岸边有人影，他停下打望，是太监家的两位男人。小德垂着手站立一旁，太监哥哥弯腰忙个不停，背着个包袱，行动臃肿。雾里看得不够真切，好会儿才意识到，太监哥哥有跟自己相同的计划——准备了快艇，下水，登船，救小艾。
来吧，太监哥哥。
武立狠狠踹了一脚石头。对面响起起航的汽笛声，绵长地穿过江面。这声汽笛具备了驱赶浓雾的作用，也具备拉开天幕的作用。黎明快来了。武立撒腿往下水点跑。小德回头看，也许是听到堤坝上脚步声，朝武立招手。武立没有手回应，也不打算回应，只管全力奔跑。还有两百米，记住，这是一场竞赛。他没看到青石板石阶。
洪水、泥浆，江面像是着火的地狱，特别是在这样的黎明。江面中央裹挟了垃圾，镜子、书架、台灯、相册、死乌龟，像疯狂老鼠，起伏不定，直角转弯，倏地就溜到远处。近处的水则像饿鬼的手，嗷嗷把泡木抓得稀巴烂，随时都有散掉的可能。更远的水，却平静很多，黄色山峦，连绵委婉。武立的快艇一旦进入水中，就失去自控，颠簸着，自动向前进。一如预期。
他能看到江面上另一个影子，太监哥哥，他头戴一块三角形头巾，一副水手模样，背着包袱却像保姆。他的快艇是一个长澡盆，里面铺了棉被，用一对三角形的铁皮盖子作浆。显然，由于他选择了错误的下水点，而且快艇的浮力不足，所以，他吃力的样子，活该倒霉，一寸一寸地克服水流速度，向红船的方向用力。
嘿，太监哥哥，祝你走运。
但是很快，武立的乐观消退了，他发现自己其实落后于太监哥哥，因为太监哥哥此时离红船更近，离岸越来越远。疏忽之间，他连竹篙都忘了撑。照公式计算，自己应当从石塔位置的左边绕过去，可按照当前的进度，从右边绕过的可能性更大。那样，他就会偏离航线，正好错过红船一个身子。竹篙在江水中央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着急着忙地用竹篙挡住流水的速度，让快艇放缓下来，作用不大。更不幸的是，江面传来了警笛声，蓝白相间，闪着幽光，执法者快艇从后面追过来，喇叭声在黎明里被放大——私人领地，不得入内。这种话他们竟然能够说得出口，究竟是为谁服务？武立并不理会那些警告，依然竭力挡住流水。一股细风从他眼梢削过，接着那砰的声音，他才意识到那是子弹的风，手一哆嗦，竹篙离开了手指，跟随那些杂物，一路颠簸，疯狂地跑掉了。
得了。火烧火燎的地狱之水，武立毫无办法，如果有神兽的本领就好了，一口把它们都吸得干干净净，但是，他只有一张人脸，却没有马的身子，龙的爪子。他立在船头，并没到认输的时候，向这门板快艇简单告别，转过身，对那群追兵敬了个礼，大叫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侧身跳到江里，他打算游过去。可是水流把他和快艇一同带向计算中的转折点，那座石塔，只露出小尖尖。门板立即一分为二，各自东西。武立没有成两半，晕了。这下好了，他想，了结了，别怪我。
等他醒来，在蓝白快艇上，他回头。红船那边，雾在黎明里挥发，红船整个身体都一清二楚。
——你们为什么只抓我？武立想挣脱。
——因为他已经成功了。那人说。
空空空，是红船起了锚，是从对面传来？还是从天际传来？
红船在尾巴上降下一块甲板，鲸鱼张开了嘴。太监哥哥已经成功登陆，他的澡盆完完全全上了甲板，江水的作用，把他和他的澡盆快艇毫不费力的推上去的。他真走运，妈的。从地下棉被里钻出来一个小孩，帮助太监哥哥搀起船头另一个小孩，太监哥哥解下背上包袱，放下更小的小孩。那两个小孩长得多想他妈啊。太监哥哥摘掉了头巾，望向对岸。甲板收起来，鲸鱼合上了嘴，一家人消失了。
哦，太监哥哥，你赢了。
武立回到家，家里没有门。
吭哧吭哧，咩咩咩，从里屋传来了柔软的声音。在竹篮子里，盛了一只婴儿，胖乎乎圆润润，刚出生不久，脸上身上毛发浓重，才醒过来，瞪着眼前的陌生人。好像具备某种神秘血缘关系，他举起肉墩墩分成几节儿的手指。武立也把手指递过去，低下头，羞愧地问。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