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特尔家还只一个星期,我一向坚挺的胖圆脸儿竟然变尖了。阿瓦打趣我说:“算了,你就到我家当羊八十吧!”起初,我不知道羊八十是什么意思,就知道傻乎乎地点头说好!一次,和阿瓦一起牧羊,阿瓦说:“你现在想当羊八十也不可能了。”
“为啥?”我问。
“以前我们放羊,跟在羊屁股后面找草地,一天跑八十里,所以叫羊八十,你看现在草原都围起来了,哪用跑呀?巴特尔有时都用摩托车放羊。”阿瓦解释道。
不过,阿瓦还是喜欢时不时打趣跟在羊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胖子我:“你到我家做羊八十好了!”我依然会仰头回答,好!不过旋即我会加上一句:“羊给狼咬了我可不赔哦!”这下,阿瓦便不做声了。因为那天,安家的羊竟然大白天给狼咬了。我和阿瓦一起去牧羊,刚好看到住在阿瓦冬季牧场边上的安家的羊八十也牧羊回来,其中一条小羊的腿血淋淋的。阿瓦说,有狼了。我吃惊地看着那只楚楚可怜的小羊。
第二天一早,巴特尔用摩托车载着阿瓦去皇城滩坐车去武威,然后从武威再坐车去红湾寺。因为晚上接到电话,阿瓦的弟弟不行了,所以阿瓦要赶去四百公里外的红湾镇看弟弟。于是,送羊牧羊的职位让我独立代理一天。这让我立马严肃起来,抓过阿瓦的小羊鞭,迎着初升的太阳,打开羊圈,嘴里还学着阿瓦那样“忽雷……忽雷……”地叫着。
羊儿们是真的很乖,每一只羊都比我更认识路,我只需要跟在羊群后面便可以,似乎不是我放羊,而是羊放我。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将羊送进了冬季草场,然后把栅栏关好,我的任务便完成了。阿瓦说的对,如今的羊八十很好当,别说八十里,有八里地就了不起了。所有的牧场都用栅栏围起来了,分给每家每户,再也不用跟着羊儿去找草原了。
我走下山岗,正探头探脑找隔壁安家那只被狼咬了小羊时,突然看到对面山梁上,有一位妇人向我招手,我连忙跑过去。这是巴特尔家最近的邻居安家,也是我看到的第一位邻居,这让我充满了好奇,立即踩着雪嘎吱嘎吱过去。
翻过一条小山沟,小心钻过铁丝栏上的一个洞,仰头再看,妇人已回到屋子里,扶着门框向我招手示意。我向她大声问好:“你好!”
她也说:“过来。没事,我看住狗了。”
在牧区,被人叮嘱小心最多的不是咬羊的狼,反而是应该咬狼的牧羊犬。这种牧羊犬非常凶悍、勇猛,厉害的时候是完全可以挣脱铁链,跳出去与狼搏斗的。可是,这些犬大多有些弱智,且太忠于职守,我在巴特尔家住了七八天,那三条牧羊犬每次我还未走近就趴在地上呜呜呜叫,对我蠢蠢欲动。无论我怎么讨好它们,那三条有些混账的牧羊犬就是不认我,反而更加猖狂,以至于每次绕过它们,再绕过五头安静慈祥的牦牛,跑到一个小山包后的露天厕所大小便时,我都必须以光的速度进行,可是这三条混账牧羊犬连光影都不放过。露天的茅坑本来就非常寒冷与羞涩,而这三条混账牧羊犬还让它变得非常危险,一声比一声凶残的叫声,让我每次大小便都变得提心吊胆、胆战心惊、惊心动魄的。以至于后来,昂噶看我连水都不敢喝了,才特许我可以在屋后的羊粪堆上小便,不用出院子经过混账狗到露天的茅坑去。阿瓦对我说,一次,阿瓦和昂噶去镇上了,巴特尔晚上独自寻羊回来,其中一条最凶悍的大黄犬挣脱铁链子,咬着巴特尔的胳膊怎么也不放,最后巴特尔将其拖到门边,用门使劲夹大黄犬的脑袋才得以摆脱。第二天,昂噶发现巴特尔的被子里全是血。用巴特尔的话说,这些牧羊犬都是昏狗。
我看了看屋子旁的两条牧羊犬,果然拴得好好的,虽然对我的到来很警惕,不过总算还安静,没有呜呜呜叫。于是我放心穿过院子,和妇人进了屋。屋子昏暗狭小,除开一张大炕外,便剩下一个大炉子在中间,另一旁是一张大桌子一个大柜子,到处都是凌乱的小物件。妇人向我抱歉地笑了笑:“我不怎么会做家务,最近刚做完心脏手术出院……”
“没关系,你不用招呼我。”我说,自己找了一张凳子在火炉边坐下。其实看得出来,妇人脸虽然有些浮肿,却罕见的白净,大盘脸,还很好看。同样白净的手,一直抱着一个粉红的塑胶暖水袋,捂在胸口。最惊讶的是,她竟然可以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这在西北非常罕见。即便是巴特尔这个西北大学历史系肄业的大学生,我有时都难以听懂他的兰州普通话,阿瓦和昂噶在解放初曾上过扫盲班,只会说一些非常难懂的普通话,而他们的同龄人很少有人能说普通话的。
待我坐定,妇人还是放下暖水袋,在桌上找了一只干净的碗,倒了一碗酥油茶给我,然后在我对面坐下,说:“你自己吃馍。”
“好,你不用招呼我,我自己来。”我再次说。说实话,我有些害怕这位妇人,虽然她言语并无冒犯之处,可是她的热情显得非常生硬,即便笑容也显得非常牵强,且转瞬即逝。
“我们家的羊给狼咬了。”突然,妇人直愣愣地说。
“我知道,我昨天看见了,那只羊呢?”我努力使自己的语调轻松一些。
“一早被拖走了,拖去皇城滩宰了。”妇人说,见我不解,又解释道,“这样被狼给咬了的羊,是活不过冬天的,不如早一些宰了好。”
“哦。”我有些吃惊。
“我们家的羊八十今天走了。”沉默一会,妇人又突然说道。
“啊,为什么呀?”我问。
“羊给狼咬了,他们是要赔的。这初冬的白天就有狼,若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他们的工钱都不够赔,所以就走了。”妇人愣愣地说。
“我没想到这里就有狼!”我说。
“有的,若是饿极了,狼还会到羊圈里咬羊。”妇人说。
“啊!那你们的羊怎么办?谁放?”我问。
“没事,斯格坦今天会来放羊。”妇人说。斯格坦是这里出了名的羊八十,本是祁连县的一个蒙古孤儿,十几岁来这里做羊八十,直到现在三十几岁还是羊八十,孤身一人,谁家请他,他就住在谁家羊圈旁,差不多就像过去的长工,同时也是大家的短工。我曾在皇城滩镇上见过他一次,人出奇的沉默,几乎让我怀疑他是否还会说话。不过,眼下,我希望自己不要太沉默,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话题和眼前的这位妇人说。
沉默许久,妇人站起来,说:“我刚做完手术,我得去炕上躺着。”
“要么我回去吧,你休息。”我连忙起来。
妇人连忙拉住我,说:“别,你别走,和我说说话。我真的只是有些累了。你在这里先喝茶,吃个馍。”我只好再次坐下来,喝了一口酥油茶,果然比昂噶的差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淡如水。妇人见我不走了,有些开心地笑了,依然缓缓爬上炕,径自躺下了。我有些尴尬,只好四处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屋子和妇人,除了脏乱差一些,其实和昂噶家并无太大区别,这是一个典型的西北牧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