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空在战场上,她并不对双方的士兵下手,而是斩杀这些士兵们看不见的鬼怪妖魔。她没有用鸣鸿,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破坏力。谢玖甚至觉得,对于焰空来说,反而鸣鸿是限制,不用鸣鸿,她更快意更自在。红色的身影像是在战场上舞蹈,长发飞扬,裙裾翩跹。她在笑,放肆的、毫无顾忌的大笑。她在享受这场战争,享受杀戮和死亡、血腥和痛苦。
她的样子让谢玖觉得——这个女子那么鲜活,她仿佛就是为了在战场上而生的。
她才是鸣鸿刀真正的主人。
现在谢玖终于回忆起了曾经听到的那个模糊的声音,那不是鸣鸿的声音,那是焰空的声音。焰空才是鸣鸿真正的主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鸣鸿了,这刀完全随她的心意而动,也可以说,她们太像了,她和它的心意本身就是相通的。焰空对鸣鸿来说,是主人,而谢玖对它来说,可能只是一个还算够格的使用者罢了。
谢玖想了半天都记不起来自己当初用鸣鸿时的情况了,只大概的记着几次跟那个声音的对话。她记得那个声音告诉她,元声是她的刀鞘。那么,对焰空来说,她也有刀鞘吗?她使用鸣鸿,大概是不需要刀鞘的,她本身就可以自在的控制它,事实上,她自身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锋刃,锋芒毕露光芒四射,一副遇鬼杀鬼佛挡无佛的架势……刀太过锋利了,就会容易折断……谢玖想,不知道焰空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刀鞘……她的刀鞘……
谢玖看了焰空好久,她完全不像是元神已经损耗,仙气正在流失的样子。不过,她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盛放在地狱里的曼珠沙华,或者说是战场上盛放的红玫瑰,突兀的美丽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正因为这样,那过于鲜活美丽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像是在尽力的燃烧生命,让人忍不住后怕,也许下一刻,这美丽盛放的花儿就要凋零了。
谢玖最后在战场后方的临时军帐中找到了狐晚。
军帐里一个人都没有,就狐晚自己。他坐着,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和一杯茶。他低着头注视着棋盘上交错的白子和黑子,隔一会儿,往上面摆几个。
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谢玖忍不住凑过去瞧狐晚的神情。
外面的厮杀和狂风肆虐的声音仿佛他一点儿都没有听到,他半垂着眼帘,神情十分的安静宁和。偶尔下出一步好棋,他甚至会露出一个喜悦的表情,孩子气的欢呼一下。
谢玖泄气——明明是自己跟自己玩,有什么可高兴的啊?这样有意思吗?
可是看狐晚的动作表情,他自己真的跟自己玩的很开心。
谢玖无奈,只好站在一旁看狐晚自己摆出来的棋局。反正外面的战争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她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自从进入这段“回忆”里,她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有时候几个画面就是很多年,有时候时光却仿佛停驻,她和这里的人感受着相同的时间轨迹。
狐晚这一盘棋仿佛下了很久很久,也许有几天,甚至几个月。
不知道何时外面的战事好像结束了,沙漠恢复了原样,除了风的声音弥天盖地,其他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
他们……胜了吗?
谢玖刚这么想,就听到了外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那声音太过尖锐了,加上战争结束后那种压抑的宁静,这声音简直像是响彻了天地。
谢玖被吓了一跳,去瞧身后的狐晚,他仍然挂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宁静笑容,手里捏着一粒棋子,望着棋盘沉思出神。
他难道没听到吗?
谢玖皱眉,再也忍不住好奇,掀开了军帐的一角。
风沙漫天。
第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入目的只有黄沙。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战士们都被风沙蒙了一身相似的颜色,死去的,血迹和尸骨也很快被黄沙掩埋,没了痕迹。
一时之间谢玖真的以为那声凄厉的惨叫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接着,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什么——红色……怎么没有红色……那个红色的身影呢?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唯独那一抹让天地都失色沦为陪衬的红色,一定不会被风沙所掩埋……
回答谢玖的是无边的肃穆中,一声接一声的恸哭——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卷起的风沙让人风不清天和地之间的差别,一身白衣的水银跪在其中,她先前盘起来的头发散开来,长长的黑发被风卷起,在黄沙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哭泣——她的面前,除了风沙,什么都没有。
陆泽宁不见了……焰空也不见了。
他们是一起私奔了?谢玖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水银哭的太凄厉了,让人担心。谢玖勉强从身边这些沉默的幸存者的军服中分辨出是沄国的军队,看来他们是胜利了,沙漠的孤狼再厉害,最终也敌不过数倍于他们的力量。谢玖舒了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莫名觉得烦躁和不安,她不知道是因为水银的哭声,还是这沙漠中大自然本身的一种沉郁的气质的影响。
沉默,漫天漫地的沉默,只有水银的哭声在回荡。
谢玖真的好想找个人问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只恨自己刚刚为什么躲在帐篷里,居然看了这么久狐晚无聊的自己跟自己下棋,还错过了真正发生的情况。
就在她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水银忽然发了疯一般的开始扒拉自己面前的黄沙,而周围所有的士兵都像是被催了眠,居然一动不动。
不对,整个气氛很不对!
谢玖想重新回帐篷看看狐晚在做什么,说不定能找到答案,就听到不远处的一个士兵目光呆滞的看着面前的黄沙,似在喃喃自语。
她忍不住凑的近了一些——“消失了……变成黄沙消失了……消失了……”
开头谢玖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她再去看水银的反应,静默了一瞬,她忽然也疯了一样的往回跑,掀开军帐——她本来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和外面的水银相似反应的人。
她本来以为,她会看到悲伤、难过、痛苦、泪水。
她本来以为,如果可以,她会第一次看到她一直仰慕的这个男子,真情而肆意的一次悲伤和流泪。
……
什么都没有……
居然什么都没有。
狐晚捏着棋子,脸上带着笑,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他慢慢的落子,思考着、沉吟着,似笑非笑。
谢玖静了下来,僵住不动了——不……
她心里说。不……
她忽然觉得无力。她什么也改变不了,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在她偷偷庆幸自己因为焰空的魂飞魄散而降生的每一次,在狐晚带着笑意的眼神的凝视中,他都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她,看到了曾经的一次错手而过,一次痛彻心扉。
不……她喃喃自语……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的……不……
泪水忽然汹涌而出,她拼命的摇头,像是要否定什么,可她不知道自己想否定的是什么。
不……
只剩下这一个字的呢喃。
她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神色如常的狐晚--泪流满面。
他不哭……他连这样的时候,为什么都不哭呢……
他曾经教过她,难过的时候就说难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顺应本心也就是顺应天命,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这样教的她,她很认真很认真的记着,很认真很认真的遵守着……
可是,他为什么不哭呢……
你不哭……我代替你哭……
假如可以的话……
代替你……
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时候。
那时候,谢玖还是街头的一个小小流浪儿。
也许最悲哀的不是无父无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她和街上所有的其他流浪者混在一起,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
就算是乞丐,相互之间也是有竞争的,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谢玖个子小,比起那些脏兮兮的乞丐,她多了脸上那一块灰尘都掩饰不去胎记,加上三色的头发,比起可怜,可能怪异更多了一些。所以她总是被乞丐们赶来赶去,他们有时候聚伙一起乞讨,总是不想带着谢玖。谢玖经常好多天都吃不上一点儿东西,可奇怪的是,她的体力超乎寻常的好,虽然肚子饿的让她很难受,但她不会因此感到疲惫,有时好多天不吃东西,她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连脸颊也没有凹陷进去,除了有点儿脏兮兮之外,她的小脸甚至有些丰盈圆润。
因为这样,她更被众人排斥了。谢玖是怪物的流言在乞丐群中流传着,很多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躲得远远的。流浪者之中也有些关系比较好的,在自己身边的朋友因为饥饿一个一个死去时,他们开始对谢玖感到愤怒。
他们不再害怕谢玖可能是怪物的传言,都一致的认为是谢玖偷偷摸摸藏了食物,不然,同样是忍饥挨冻,怎么可能只有她一点儿事都没有!
在一个深秋的大雨夜里,谢玖第一次被他们围堵在小巷深处的角落里。
愤怒是最可怕的情绪,何况是没有原由无法解释的怨愤,也许让他们感到愤怒的并不是谢玖,但当他们自己认为这种罪责需要谢玖来承担的时候,事情变得可怕。
无论谢玖怎么求饶,怎么解释,怎么挣扎,没有人听她说话,没有人同情这个可怜兮兮的瘦弱女孩儿害怕的被逼到绝境般的表情。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他们都愤怒了,需要找个宣泄的出口,而这个出口就是谢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