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偌大,安静,干净而严肃。
墙面被刷的雪白,天花板上是规规矩矩的LED灯,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大理石地砖反射着灯光,刺眼。
零零散散摆着一些绿色植物,角落立着一个空调,缓缓往外面送风。房间正中央,一个蓝色的,可调节的病床,和EICU里病人的床一模一样。
一些仪器,冰冷,巨大,条条框框都无比严谨。
方然来过这种地方,以前模模糊糊陪着母亲治病时来过,现在的工作也让她经常在这种地方医治病人。
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反而有些紧张。
她坐在病床上,看着身边调节仪器的苏湫白,神色冷静,淡漠,让她心中有了绝对的安全感。
苏湫白在这里,没什么能让她害怕。
“你可能要接受长期的,不间断的催眠疗程。”苏湫白将她的病案放在仪器旁边,声音沉稳而熟练。“这个过程对于病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病人会不断跌入梦境,进入多重空间,一次一次触碰底线。”
她安静听他说着,点头:“我明白。”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情况,因为那段记忆对你我都很模糊。”苏湫白坐在病床边的高脚凳上,眼睛一直在看着她,没有丝毫挪移的,执着的看着她。“现在,第一个疗程,主要目的在于试探你的承受能力,以及你对你障碍的反应,这对接下来的治疗非常重要。”
“嗯,我懂。”她继续道。
“你不必太紧张,放轻松即可,就像你平时要求你的病人做的一样。”苏湫白将手伸向病床的调节按钮,把病床前端抬起一部分,能让她半躺在上面。“过程会很短,你如果坚持不住,随时可以醒来。”
“我知道了。”
“……”苏湫白突然停下来看她,她也回看着他。
我懂,我明白,我知道。
她其实很紧张。虽然不怕,但很紧张。她不想让他担心。
她看他的眼睛,情感翻滚。
“你不必掩藏你的紧张。”他喉结微滚,他想吻她,但他没有。
方然笑了,她凑过身子靠近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很快退开,脸上还有未退的红潮:“我有你就不怕了。”
他怔住,很快扣住她的头,反客为主,深深吻下去。
“……我一直在。”他唇齿间低声但是清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她心中暖着,还是害怕治疗的时候分心,很快推开他。
“开始吧。”
*
她越来越困,疲惫感蔓延全身。
好像就这样睡一觉,睡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但她明白她不能,她有一场战斗,亦或是战斗前的预兆。
她就是闭着眼睛,她知道,现在的她,她的感知,她的身体,全部是潜意识。
再睁开眼睛,她躺在床上。
床,温暖的床,那么真切。
“小然,起床了。”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的眼眶立刻红了。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贯有的,带着些来自成熟女人的命令和爱意。
她猛然睁开眼睛,熟悉而有些陌生的天花板,台灯,课桌,茶几……是她以前的家……在她的卧室。她的以前,她的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的家。
她看见站在身边的母亲,对她一笑,伸出手:“来。”
这么真实……这么真实……她鼻尖开始控制不住的发酸,眼泪就往下掉。好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方然拉住她的手,那清清楚楚的触觉,她母亲那双虽然带着茧子,却也保养的很好的手,温暖,宽大。
她抑制不住,抱着母亲痛哭。
“小然,怎么了?”母亲有些惊讶,还是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别哭啦,我不生你的气了,你下次不要跟同学那么晚回家了,不安全。”
方然虽然哭的撕心裂肺,神志却很清晰。她有模糊的印象,十八岁那年,和好朋友出去过生日party,玩到凌晨,那天母亲懂了怒,她好像和母亲吵了一架。
十八岁……她泪眼朦胧,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2010年3月14日。
她记得,父亲去世那天,是2010年的……6月24日。
那一天,母亲疯了。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明白过来这梦境的意思,是要让她重新面对丧父之痛和母亲的疯狂吗?
这不是时光倒流,这只是个考验。
她懂得,她同样是个催眠师啊。
这不是苏湫白的选择,这是她潜意识的选择,那一天是她噩梦的开始,所以……她的潜意识,狠狠的记住了这一天。
这都是假的。她的父母……已经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让自己在梦境中不那么狼狈。她不可以改变时间,不可以改变命运……但梦境,是她自己的。
这个梦境中所有的人,所有的食物,全都是假的,只是个心理照应,只有她自己是真实的一个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改变些什么,让自己做梦做的开心一点?
抱歉……湫白,我不是害怕面对这些噩梦……我只是想让自己有生之年回忆起这个梦境……不那么伤心。
她回神,看见一脸关切的母亲。
心脏再次狠狠一痛。
方然,这不是母亲,别被骗了。现在,你的母亲即便能见你,也只是一具尸体。
可是她愿意被骗,就这样吧,这个梦,她要开开心心的……欺骗自己。
“妈。”她生涩喊出来,狠狠压住自己心脏翻滚的痛感。“对不起。”
第一句话,对着母亲的第一句话,只是对不起。
她对母亲,尽管爱她,却无话可说。
梁姒一愣,眼中也含了泪:“傻孩子,知道了,去吃早饭吧。”
她点头,目送母亲离开,才发现自己不知在床上跪了多久,双腿早已发麻。
多真实啊。她自嘲想着,翻身下床,看着卧室里的一切,万分怀念。
现在这具身体属于18岁的自己,她看着镜子里,她白嫩的身体,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
穿好衣服,她来到客厅。
父亲在餐桌前坐着,吃着早餐,手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母亲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温柔无比。
他们很相爱很相爱。
她也好想和苏湫白这么一直相爱着,过平淡的生活。
她醒来以后,一定要跟苏湫白说她看见的过去,和他一件件分享,她的过去。
方然不动声色的坐在他们对面,看着眼前的煎蛋和牛奶,只觉得温暖。
父亲叫做方宇。她想起来,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个带着深厚的爱与眷恋的男人。
“方然,我跟你谈谈,昨天你对你母亲做出的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给你时间,你解释一下。”父亲话说的斩钉截铁,神色严肃。
这是她的父亲,和很多普通人的父亲一样,在家里是最威严,严谨,但同时也是最不会表达爱意的那个别扭的男人。
她记起来了,18岁那年,和母亲吵完架,早上又和父亲吵架,父亲很生气。那段时间,刚好是晚来的叛逆期。
她看着父亲生气的脸,和母亲有些心疼的神色,只觉得想哭,温暖的想哭。
不会再惹您生气了,再也不会了。
方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抱歉,爸……是我错了。错在不应该外出不跟您和妈说,也错在不该对妈没有礼貌。”
母亲一愣,父亲同样是如此。
她抬头,缓慢认真道:“我很爱你们。真的很爱很爱你们。请你们……原谅我。”
两人又是一愣。
也许是方然大早上发神经吓到了他们,父亲出奇的没有再怪罪她,草草一句“你知道就好,引以为戒,不要再这样了”之后,结束了早餐的谈话。
今天是周末,她记得,18岁,三月份,高三,很快要高考了。高考在六月份初,也就是考完试那几天,家里出了变故。母亲得抑郁症以后,她报了医学系临床心理学专业。
父亲死于猝死,如同一个词语,猝不及防,一样。
猝死的原因是脑梗,父亲去世前一个星期,因为这个病送进了医院。医院说父亲很年轻,这个病来的没有源头,而且死亡的几率很不大,可以动手术,也可以服药。家里小康,并不富裕,父亲允许做手术,说是乱花钱。而一个星期之后,他死在了救护车上。
她要在父亲发病之前,说服父亲去医院接受治疗。
……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她感知的三个月,也许只是现实生活的十分钟,仅此而已。
难过,又开始难过起来。
好短的梦。
好短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