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桀爬了起来,循声出房。院子里的凉意丝丝入体,令他精神一振。思瑜静静地站着,身材消瘦而孤单,与月晕交织成辉,身上再没有淡淡的黄光,代之以融入的白。
肩头不断抽泣,思瑜将做鬼以来所有的泪水都哭了出来,像是在为以前的笑寻找平衡。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想这应该是你最爱的两句诗吧。”
思瑜的啜泣声小了一些:“你错了,这是我最恨的两句。我以为你的第一句话,会是劝我别哭了。”
思桀望着自己儿时玩耍的院子,淡淡应道:“哭有什么不好,情感释放是人类必不可少的心理与生理需要,为什么要阻止?”
思瑜愣了一下,说:“如果我一直哭呢?”
思桀木木地道:“你以为一直笑就好吗?会死人的。”
思瑜勉强挤出个笑容,缓缓道:“那年我整二十岁,脑子里满是轰轰烈烈,就在那时候遇上了他。他和别人有很大不同,开拓进取,有野心,有想法,又不像其他人那样清高。于是我不顾父亲的反对,无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性格、喜好的不同,就那样跟他走了。这些本该都是问题,但那时我相信,我都可以克服。”
肯向人倾诉是好事,思桀轻轻问:“然后呢?”
思瑜的眼中噙着泪:“没有然后,我只记得这些,我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思桀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难言的沉默。
“他老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得出。你们之间似乎有恩怨,初晴究竟是谁?如果是你妻子,易山为什么来探望?还说你没有做丈夫的资格。”
思桀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是不是该告诉她,初晴很可能是她女儿,因为她们两人长得太像了,时间也对得上。
“她是我妻子,乔天龙的女儿。他……再婚了。”
思瑜心疼地道:“她怎么会死呢?她的年纪也应该不大吧,难道是因为易山反对?”
“没有,我们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成了对手,至于初晴……是死于意外。”他决定隐瞒下来,至少等调查清楚再说。
“唉,好可惜。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好吗?我感受得到,你很在意她,甚至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不顾一切地爱?”
思桀看了看月色,深思道:“她的确很像你,你们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心中的自由和美好。许多人一生沉寂,只为一朝爆发,而你们两人选择的,恰好是同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思瑜怔怔呆看着他。
“虐情法。”思桀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只得胡诌起来:“人都有纠结倾向。不纠结,不足以明心志;不虐情,不足以彰性格;不波澜,就没有了回味的资本。都说平淡是真,但那个‘真’会随着时间而变得无影无踪,能够被人记住的,始终只有隆隆惊鼓的刹那。”
思瑜定睛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夏灵会故意接近你,而你又在计划着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认真问思桀这个问题,以前要么忽略,要么一带而过。
思桀想了想:“我是一个脑子里充满不切实际想法的可笑人,一个被现实唾弃的暴发户,终日想着拯救世界,却又明知它无法拯救,于是陷入了莫可名状的挣扎。”
思瑜渐渐忘了悲伤,说:“我们两个好奇怪,一个没心没肺,做了鬼还那么开心。一个明明活的很好,却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思桀心中抽出了一下,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在封闭自己。”
“陌陌水田,风语惊鹮,鱼兄低走,虾妹失钳。”思瑜自顾自地吟着。
“有点意境,谁作的?”思桀问道。
“我,顺口胡说而已!”
“那么究竟是风的错,鹮的错,鱼的错,还是虾的错?”
“当然是它们自己的错,一阵风而已,就把它们吓成那样,怨不得别人。以后我不会因失去父亲,还是自己的处境而伤心,你也不要整天想着她了,好吗?”
思桀一愕:“你居然在向我说教!”
“你有意见?还是想跟鬼讲理?”
思瑜拿眼瞟着他,自从白天一场风波,面容变得清晰以后,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思桀不能自已。他现在是同很可能是初晴母亲的人对话,那感觉既痛苦又迷人,让人意犹未尽。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培养出初晴那样的女子。
时间定格凌晨一点钟,北方的秋意浓得让人透不过气,都说秋高气爽,思桀每呼吸一口,都像在干咽着硬邦邦的石头。
“上次你在梅小杰车里说,你还剩三十年的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你该不会真的是怪物吧?”思瑜还向一旁侧了侧,摆出警惕的姿态。
“那是一种理想状态。六十岁后头脑和身体机能都会变得迟钝,属于养老阶段了。到时候我难免会生出倦怠心,不想思考,只是乏味地等着死亡的来临。我不想这样,我怕自己变成只能看着别人生活的可怜人。”
思瑜惊吓了一下,脸色微变道:“难道你要在六十岁的时候自杀吗?”
“也许吧,那么远的事情谁知道。也许我根本活不到六十岁,也许那个时候,我又有了新想法,发觉现在的自己幼稚可笑也说不定。”
“你真的不打算结婚?”
思桀摇头:“不是不打算,而是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我怕,怕自己成为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不称职的家长。”
思瑜立刻想起应金煜,黯然道:“如果当初我爸没有阻止我,会不会没有今天的悲剧?他又算不算称职呢?”
“说来无趣,在家庭里,矛盾是必不可少的,任何亲近关系相处久了,都难免在别人身上强加自己的意愿,无论你多小心。我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想法,毕竟养育了你十几年后,那种关心已经超越了理智的范畴。只是我无法认同,我担心几十年后,自己也是如此这般,不试也罢。”
“梅画小姐说的没错,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我决定拯救你!”思瑜义正辞严地道。
“拯救我?”
“没错。你该不会想说我死性不改,自己都吃了亏,还要拖别人下水吧?”
思桀莞尔:“我还不至于为了证明自己,而去揭别人的疮疤。”
思瑜嫣然道:“早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但人伦大常必不可少,否则这世界岂不乱套了。”
“这不是人伦大常,而是思维惯性,或者说是社会习性。如果说人伦大常,那么我告诉你,中国人已经太多了,需要减轻些压力。”
“看不出,你还忧国忧民。”
“这也不是忧国忧民,只是纯粹的自我价值判定行为。举个例子好了,我不开车,也不买车,原因很简单,路上的车已经够多了,污染也够重了。我不差买车的钱,也不缺开车的手,但它过不了我心里的那一关。我一个人的所为,不足以令环境变得更好,所以那只是自我价值的判定,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思瑜恍然大悟:“我明白思伯母为什么拿你没办法了。唉,她真是可怜。”
思桀怅然道:“如果她只能以我为核心去生活,那才真是可怜。”
两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思桀回到房中,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何时入梦。梦里的初晴格外的美,只是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初晴,还是思瑜。
第二天开始,思桀进入到了探亲访友的大工程里。对于一个在国外待过十年的人来说,思桀的状态有些可笑,正应了那句话,高不成,低不就。在亲戚朋友的眼里,他即使不是老板,也该衣锦还乡,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只是个离家十年的落魄书生。
他们虽然依旧热情,但背后的小声议论是难免的。
这天傍晚,思桀把几个亲戚家一般大的玩伴约到了一起,就在自己家,吃着母亲做的家常菜,聊着彼此的人生、家庭,和远方的朋友,气氛倒也融洽。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腻的话题,就像母亲那个年纪的人,会聊她们的家常,会聊饭怎么做,花怎么养,谁家的儿女结婚与否,日子过得幸福没有。
思桀照例没有喝酒,几个朋友却渐渐到了高潮。
思桀不是随便找人来喝酒的,这其中有几个也同他一样,也是刚回来没几天。他们中有几个在省城乔天龙的工地做工,最近工程完工,都回家过年来了。还有几个却是白向南手下的人,资金不足,冬歇期一到,与思桀到家不过是前后脚。现在提过年还早得很,听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工程,但谁也说不好,大家只能抱着希望傻等。
这几年建筑行业不景气,民用住宅的建设已趋于饱和,很多工人转型去了小型装修,更有人直接转了行。这几个人都在犯愁,饭桌上难免抱怨几声。
“我是不行了,地里的活儿都不会干了,这两天天天跑出来喝酒,都不敢待在家了。你们说女人咋那么能唠叨呢?现在谁每月给我一千块,我就跟他走,这个家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哈哈哈,这小子喝多了就胡扯,是谁每个月都要往回跑一趟,没发工资的时候还跟我借钱。放着那么水灵的媳妇儿在家,你能放心?”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个孙子没少往我家跑吧!”
挨着的两人嘻嘻哈哈,一边捶着对方,一边整杯地灌了下去,似乎谁喝得慢一点,就永远抬不起头一样。
思桀向其中一人问道:“你们在省城的工地,工作不是一直很稳定吗?”
那人是这里的领头,名叫李茂,有些小聪明。只见他颓然道:“别提了,这两年哪还有什么稳定可言。政策一直变,从上到下都在慌,以前是建房的买不起房,现在倒好,找不着房子建。小杰你在国外,当然不明白我们的苦。”
“你知足吧,前几年你们几个出去干的,简直比上学那些个还牛,倒是我们这些在县城的,不知道有多苦,好容易出去了,没干几天又回来了。”
李茂道:“听说白胖子挺靠谱,咱史河湾要出农民企业家了。小杰,白胖子当年可没少在你家搭伙,你们两家关系那么好,你帮我问问,他工地还缺不缺人?”
旁边那人也有点胖,绰号包子,连忙摆手道:“我们这不也回来了。”接着压低声音:“听说资金紧张,都求爷爷告奶奶了。不如咱们请国外回来的思大才子帮帮忙?”
“包子你给我闭嘴!咋那么没出息,啥事都求人。小杰对咱们够好了,哪次回来少送东西了?你们几家也都有吧。你再瞧瞧那几位,一个个撅着屁股看人,就说夏少伟,天天开着那辆车满街跑,真是应了景,跑车跑车,不跑叫啥车?他家都搬到省城去了,他还回来干嘛?不就是来显摆么!”
包子张口便骂:“呸!这东西随根,他爹就不是个东西,他更混蛋!不就是拍圆了乔天龙的马屁,承包了天龙地产的材料运输吗,有什么大不了?我妈是他姨,他一年回来几十次,我家门槛迈过一次吗?”
有人拍了桌子,有人骂了娘,骂着骂着,所有从史河湾走出去的人都被牵扯了进去,他们浑然忘了,这里面也有思桀一个。
刚刚还在为思桀打掩护的李茂,喝得有些高了,忍不住说道:“小杰,当年咱们这些人里,就属你最有出息,大学是名牌,又出了国,见过世面。你走那会你爸妈别提多高兴,恨不得告诉全镇的人,现在咋没动静了?”
“小杰你放心,外面混得不好,没啥,回来也没人敢笑话你!谁敢说半个不字,哥几个把他家点了!”
“你们胡说什么呢?喝酒也堵不住你们的嘴!”刚刚端菜过来的沈月琴脸色铁青,怒瞪着包子,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