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圈大汉酒醒了一半,个个噤若寒蝉,李茂面红耳赤地转身望去,赔笑道:“妈!您老别忙了,快坐下歇会。”
“混小子!胡说什么,谁是你妈?”思母故作严肃,但这一句的确使她的怒气消减了不少。
李茂嘻笑道:“当然是您了,您可比我亲妈还亲,妈您快坐,我敬您一杯。”
沈月琴啐骂着把菜摆到桌上,满意地出去了。几人这才吐了吐舌头,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热闹的气氛冷了一些,包子拍拍胸口,小声说:“也不知道咋回事,我一见思婶,浑身就哆嗦。”
“对,对,我也是,打小就这样。”
沈月琴在镇上也算是名人,以做事滴水不漏著称。她的言谈举止始终礼貌得体,热情周到,当对方出现什么不当之言时,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回敬过去。用她的话说,绝不容许被人欺负,这一点在父亲去世以后,变得尤为明显。
在思桀看来,母亲身上的面具不比自己少,只是他们一个想拼命隐藏自己,另一个则唯恐不能展示出来。性格和理念的差异,使得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少,以致母亲对一群思桀从小玩到大的孩童们特别好,只能在他们身上寻找满足,这让思桀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抵死不愿跟他出国,而且在心里,他也不敢带她走,如果不能沟通,又没有其他家人,国外的生活对她是一种折磨。
思桀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你们不用愁,我回来前听大哥说过,资金已经有着落了,今年冬天你们都不会闲着。”他破例多了一句嘴,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真的!?”几个人的眼神齐齐发亮。
这几个人在他们这一代中,算是混得最不如意的,稍有点本事的人都离开了,对那些人来说,建筑工地只是存在于电视剧或电影中的场景,而对眼前的这几人,却是足以带来惊喜的良药。
酒至酣处,几人仿佛已经找回了工作,未来又充满了希望,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大笑声自院子里响起,众人已经喝了两个小时,天色黑透,像是在暗示此刻来人的不寻常。
“思桀呢?思桀!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
声音有点细,但尽坑能做到洪亮,酒桌上的人同时现出异样的表情。
李茂小声讥笑:“说曹操,曹操到。以前那小子见到小杰,可从没这样叫过……”
脚步声使李茂闭上了嘴,思桀看得出,他们虽然极力贬低,但多少也有点怕了来人。
一个身材略矮,留着寸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看上去顶多二十八九,脸上的笑容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骄傲,一身西装同整个镇子都格格不入。
他就是夏少伟,夏志远的儿子。
夏志远是思桀的四叔,不是亲的,像这种农村地方,邻里乡亲多少都带点亲戚关系,基本是属于那种不会影响结婚的远亲,要拐上五六个弯才能攀上。
夏志远是史河湾小学的名誉校长,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然而不要小看他,如果乔天龙曾经是莲山的王,那么夏志远就是史河湾现在的王。这个王以前就住在思桀家隔壁,小时候夏少伟是思桀的正牌跟班,以前都叫杰哥,夏灵家在外村,偶尔来上一次,所以比较起来,夏少伟这一声“思桀”显得有点“大逆不道”,李茂等人才会心中不平。
“原来是夏少爷!您可是贵人事忙,怎么有闲情回来看看?”李茂忽然换了副面孔,婉转之间驾驭得游刃有余,又不乏讽刺,只是不会被人听出来。
夏少伟眼角也不瞥李茂一眼,上前与思桀握了手,才道:“听说思桀在县城盖了房,是想回国发展吗?”
气氛忽然冷了一下,端着杯子的人全部停了下来,因为他们也是刚刚晓得此事。
思桀这些年在国外不知做了什么,十年来始终籍籍无名,甚至快要被老家的人淡忘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在县城建了一栋房子,那代表什么,所有人立刻开始发挥想象力。
“你怎么知道我建了房?”
“哈哈,莲山那点事有什么能瞒过我?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夏少伟的目光扫向众人,又道:“你们几个有福了,总公司刚下来指示,稍后会有一批钢材运到省城,我估计是有工程要开。”
桌上的人大喜,李茂说:“夏少爷是专程来通知我们的吗?”
“你谁呀!我爸要去省城开会,我来接他的,听说思桀回来了,当然要来看看。思桀你尽管放心,如果你回来,就跟着我干,保证比在白向南那有前途!”
“少伟!”
夏少伟回头看到思母,没像其他人一样噤若寒蝉,只是笑道:“婶儿,您要是有空就去我那住两天,我妈一直惦记着您呢。”
思母不冷不热地回道:“替我说声谢谢,我也有点东西,你帮我捎过去给你妈。”
夏少伟应了一声,向思桀和众人说:“我还有事,不能留了,你们继续喝,咱们电话联系。”又拍了拍思桀的肩膀,才满意地离去。
酒席直到十点多才结束,众人纷纷离开,思桀出去送客,偌大一间屋子里除了狼藉,只剩思母一人生着闷气。思桀回来时,见到这一幕,便收拾起了碗筷。
“我想带他们出去吃,就是怕您老生闲气。”
“我不生气!我生什么气?至少咱出过国,他们知道纽约长什么样子吗?”
思桀想了想道:“如果我现在给您一千万,您会做什么?”
思母愕了一下,然后气道:“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思桀笑了:“您看,您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求。我能够理解您想在乡亲面前有面子的想法,但它不该成为生活的目标。不早了,东西我来收拾,您去休息吧。”
“用不着,你收拾我不放心。”
思桀只好退开,去院子里“乘凉”。今天席间问了不少事,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反而是夏志远的突然离开,令他有些始料未及。
如果他没猜错,夏志远应该是为了躲他。在这个庞大的关系网里,夏志远和周文戚的身份又不一样。早年开矿时,夏志远是乔天龙手底下一名工头,比白向南“辈分”大很多,后来怎样成为了史河湾小学的校长,则是另有故事。
发家立品,人在有了钱之后,都想名垂青史,何况是在莲山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都。夏志远也不例外,只是苦无办法。就在这时,有人要在史河湾投资建小学,夏志远一听到消息,立知机会来了。他当即宣布,要为全镇翻修街道,并斥资修上一条学校到镇上的公路。
虽然只有三里,这条路却修得很漂亮,比莲县所有的公路规格都要高,无论是国道、省道,都及不上这条三里乡村路。他还为史河湾小学的改建工程做了不少事,也因此而成了名誉校长,然而那条路却在思桀下一次回国时,暴漏出了秘密。
青阳工建借助其强大的实力,十年来在全国打响了名头,又有材料出口生意,俨然已经跻身一流大企业的行列了。但谁也不清楚,这家“跨国”公司在出口贸易中,其实并不赚钱,在国内的工程上也是如此。
但他们却通过这种方式,在国内外取得了很多便利,为同他们有关系的国内名流和官员们交流“感情”。这些人在取得信任之后,会将钱交给青阳工建处理,当然,基本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钱,再由青阳工建为他们输送到国外,用以换取国外的利益。
这些利益可以是多方面的,但无论如何,一定比他们交给青阳工建的钱少了很多。可是所有人依然趋之若鹜,因为那些钱会被转化成合法资产,如同周文戚从馆里盗走的书一样,其价值远比表面看上去的多很多。
“每次看你,都仿佛比前一次伤心了少许。”
“我这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庸人自扰,可笑之极。”
思瑜飘到眼前,笑道:“说嘛,我挺喜欢听你说话,有很多歪理在里头。”
“既然是歪理,你还愿意听?”
“歪理歪理,歪得有理。我有点明白,为何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你缺乏一个真正懂你的人,梅画就不错,要不要尝试一下?我给你做狗头军师!”
思桀失笑道:“天下间自认聪明的人占了大多数,故而人人都是狗头军师,可事先自己承认的,你没准是第一个。”
“唉,要是我真的活着该多好,就能陪你无话不谈了。”
“你错了,如果你是个正常人,我绝不会同你说这些。人与人之间的防备是与生俱来的,根植在骨髓里,永远无法消除。”思桀正容道。
“没有例外吗?那些肝胆相照,生死相许……”
思桀摇摇头:“那些只是存在于理想和剧情里的东西,我不否认一些特殊例子的存在,但那种例子本身就存在特殊性,并不恒定。”
“我们有那么差吗?”思瑜一脸不愿承认,在她看来,人都是美好的。
“不是差,这是人性的根骨。我们不是圣人,防备心、嫉妒心、占有欲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人类因此才得以进步,没有了它们,人也就不存在了。”
思瑜好奇道:“我听你提过好几次,人性究竟是什么?”
思桀转头看向她:“这不是我提出的概念,而且字面上应该很好理解。”
“是啊!人之初,性本善嘛。非不闲争,是不闲争,都是人性,喔,好像荀子也有性恶论之说,看来你们才是一路的。”
“‘人之初,性本善’不过是导民诱民的手段,反而是‘性相近,习相远’一句,虽然有很大局限,却也算是对人性的阐述。我不是说人性为恶,而是它有恶的方面。这个‘恶’绝不是普通人对善恶的定义,或者更恰当一点说,应该叫正反才对。舍己为人是人性,强取豪夺也是人性。”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照你这样说,岂不是杀人放火,鸡鸣狗盗也是合理的喽?”
“当然。譬之如刚才的酒桌,每个人的表现都有不同,但这样不同的人性碰撞到一起,其结果就成了必然。必然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