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安静得可怕,除了发动机悄悄的嗡鸣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细碎响动,就只有寒风割破山路的喧闹,吵着要闯进来,打破这种静。
“你不怕我把事情搞砸了?”白向南再次开口。
思桀听得出,他话里有些抱怨的味道,显然还是怪自己瞒了他太多。
“那也不对呀,我瞧夏志远那表情,就像是来向你求饶,请你放他一马。夏志远为什么要这样做?”没等思桀解释,白向南又问。
梅画随后说:“其实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请怀老走一趟史河湾。”
思桀微微一笑:“我能说是故弄玄虚吗?”
“对不起,我不信。”白向南不以为然地道。梅画则露出思索的表情。
“想人家为你办事,就要有足够吸引别人的东西。怀老是对身边一群腐烂官员不满,但二十年商政两界的打滚,是个人都会谨小慎微。我不做做姿态,恐怕以后合作起来,会有些许不愉快,起码现在,怀老会觉得我更加高深莫测,若到时互相猜忌,就没意思了。还有乔天龙,我们的合作纯属默契行为,我不可能找他在谈判桌上划分利益,他更不可能向我吐露合作意向,因为有初晴梗在我们之间。我设计周文戚,又跑来史河湾小学,让夏志远的主动交供看起来与我有关,也是让乔天龙知道,我在向青阳工建宣战。”
梅画眼睛亮了起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淡淡说:“还有夏志远,你这样做,似乎也有测试他的目的。”
“没错。乔天龙脱离以后,青阳工建势必要找人接替他的位置,这个时候,一直跟随乔天龙打拼的夏志远,就成了不二人选。但他知道多少内容,参与了多少事情,我所知仍然有限。以他的反应来看,应该还在我预料之上。起码他清楚我是谁,而且一定知道我与他身后那股势力的关系。”
“我今晚怕是要睡不着觉了。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就凭梅画的三年调查?”
思桀勉强笑了笑,白向南一看,知道他不想说,叹了口气,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思桀这几年的经历,绝不像他所知的那样风平浪静。
“大哥辛苦了。”回到莲山,思桀下车时忽然说。
“你说啥?”白向南一时没听清。
“大哥应该很久没有自己开车了,这次为了方便我,才没有带司机小张。”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就不能回去看看老娘?明天我要正式会见乔天龙,谈合作意向了,有什么提点我的没?”
思桀道:“只有一件事,不要怯场。与乔天龙的合作不会像别人,那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不定当天一切事情都谈妥了。”
“不怯场才怪,尤其现在又听你说了这么多。乔天龙以前挖矿那会,就不将整个县的人放在眼里,那气场我看也只有你镇得住。”
思桀一边摇头,一边道:“无论他以什么方式注资,你手里的项目必须在一周以后重新开工,这点不能变。至于其他事,可以尽量拖一拖。等正式谈判的时候,让梅画做你的代理律师,由她陪你去谈,会妥当一点。”
“行,我听你的……对了……你真的破产了吗?”
“你还是忍不住问了。怎么,想我给你注资么?”
白向南嘿嘿一笑:“那倒不是,只是看你现在铺开的阵仗,总觉得不像。”
思桀说:“这两天没事,我可能要去你工地看看,大哥帮我找个有经验的人。”
“就我手下项目经理狄睿吧,土木工程的,也懂材料,我手底下上得了台面的也就那几个。”
梅画的车就停在这。沈月琴带了很多东西过来,其中有一半是给梅画的。白向南卸下东西后,又装了到了她的车里,才放心离开。
梅画开启车门,正要坐进去,身后忽然传来思桀的声音:“谢谢。”这是他短短几分钟内,第二次说谢谢。
她没有回头,只是涩涩地笑了笑:“没关系。”便开车走了。
思桀进了房间,早已迫不及待的思瑜跳了出来,急道:“你们两个快累死我啦,打的什么禅机,你谢她什么?”
“没什么。”
“不行!必须告诉我,否则今晚你别想睡觉。”
思桀饶有兴趣地道:“你忘了上次吵我是什么后果么?”
思瑜想起被“关柴房”的经历,小脸泛红,气急道:“你要是再敢做那种事,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
“思桀!亏你还是个男人,好意思欺负我这孤苦无依的鬼魂吗?”
思桀失笑道:“你要搞清楚,是你在探问我的事,怎么谈得上欺负。”
“呵呵,都跟你说过很多遍,不要同鬼讲道理。”
思桀摇了摇头,不再理她。但思瑜可不是好惹的,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又唱又跳,外加吟诗作赋,思桀至此方知,这丫头在图书馆的确不是白待的。
“好吧,你赢了,想知道什么?”
“嘻嘻,早知道你心软了。快告诉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思桀好笑道:“你的好奇心真的很重。”
思瑜神色一黯:“二十年来,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强迫自己,对周围的事情产生好奇心,否则日子真的很难挨。从小我最讨厌的就是读书,做了鬼,却读完了馆里所有的藏书,不是很可笑么。”
“别装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嘻嘻!快说,快说。”思瑜表情变化之快,令人大叹神奇。
思桀想了想说:“这次大哥来接我,梅画其实不必来,这里也没她的事。但梅画的到来,会给母亲一个暗示,我身边是有女人的,至少是有潜在的男女关系。这个冬天我需要集中精神,以应付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是在为我分忧,虽然我并没有这样要求。对于一个把我的婚姻当做唯一事业的母亲来说,她能够表现得有多热情,你也见识过了。梅画知道自己会收到一大堆礼物,又不能不收,于是事前连车都备好了。”
“天哪!她居然会想到这么多,也太聪明了吧……你居然都看出来了,也太……变态了吧?她那么为你着想,如果是我,早就投降了,只有你还死撑。”
思桀顿时无语,过了会才道:“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只是相貌、性格还是学识、见地,最重要的是,她是唯一能与我交流的人。”
思桀凝视鬼魂一样的思瑜,慢慢道:“可是你们大家都忽略了一点,我是什么?人是需要自省的,我自认不是一个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薄有钱资,顽固执拗。我的能力在生活上可谓一钱不值,我不能一辈子讲道理,讲人生,讲人性,那是灾难。她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爱,是男女之情,灵肉之欲。大言不惭地说,我吸引她的地方在于思想,和对人性的解读,这东西听听还好,不能作为生活的主体存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才是生活。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背后嚼几句舌根,其实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思瑜如梦方醒:“原来你连自己都瞧不上,真是个怪人。可她不像是会嚼舌根的人吧?”
思桀摇头道:“这只是泛指,并非一定是嚼舌根,你可以看做是社会选择。”
“社会选择?”思瑜眨着眼,努力从自己的知识层面搜刮着词语,似乎不太陌生,自己分明看过……可惜忘了。
“人类潜在意识支配行为,进而推动的社会发展趋势,再由社会发展反哺人类个体,可以看做是自然选择的一种,或者直接看作是生理需求也无不可。人在社会体系里,扮演着各式各样的角色,也承受了各种不同的压力。当需要排遣这种压力时,唠叨在经过无数试验之后,就成了极为有效的方式。在这一点上,女人显然比男人做得更好,女人的普遍长寿不是没有道理的。”
思瑜侧着头道:“在我面前,你不是很能说吗?所以你看,你也需要发泄,但又没有恰当的对象,就像你说的,不想被当成怪物。”
思桀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除了工作,我很少与人谈话,即使嚼舌根,也只对你嚼。”
“那你不是很悲哀?”思桀若有所思。
思桀无奈说:“不止有一个人问我这个问题,这样活着会不会累,对于这类问题,我通常是不答的。”
“我明白。”思瑜忽然一本正经,眼中闪过回忆的光。
是的,她的确明白。二十岁从家里跑出来,与人私奔,又有了孩子,即使放到现在,也会被社会诟病,何况是二十五年前。虽然他们性格反差,情况各异,却有着相同的体悟。
他们都是为社会所不容的那一类人,思桀活得很小心,而应思瑜干脆为了自己的情操,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思桀陷入沉思,手里攥着一份材料。
薄薄的几页纸,记录了许多人的不幸。在思桀眼里,这群人是庸人自扰,在欲望极度膨胀下,不但迷失了自己,还令身边的人痛苦不堪。
贪婪。
思桀心中浮现了这个词。绑架道德的裂痕,灵魂对拯救的渴盼,根深蒂固的思想如牢笼般锁住了莲山人的未来,相比之下,青阳工建的作用反倒是其次。
想冲破这种现状,莲山需要的是一剂猛药。
第二天,思桀早早来到幸福苑小区,尽管是个阴天,天上的云却不很稠密,他本打算让思瑜在家的,可是从见到乔天龙时起,思瑜刚从悲伤中挣脱出来,正需要出去走走。
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人等在工地门口,看起来同思桀年纪相仿,应该就是白向南手下的项目经理狄睿。见到他,狄睿迎了出来,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便开始参观。
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在此刻。所以狄睿有些心不在焉,心思都在往见乔天龙的白向南身上。工地上只有十多个人在悠闲地整备,水泥搅拌机停在一旁,盖了一张苫布,应该有些天不用了。
思桀想想这几天白向南有说有笑的面孔,心中也佩服他的定力。
“仓库我们刚加了保温板,前两天又隔成了几块区域,石料冬天不好采,原本一个月前应该多进一些的,可是账上没钱了。”
思桀指了指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二层土砖楼:“那边应该是宿舍吧,怎么封起来了?”
“工人都遣回家了,剩下几个都是家在县城的,除了白天照应一下,晚上也都回家睡。这样可以省去早晚开伙和取暖的费用,做饭的阿姨也辞了。反正没剩几个人,他们中午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吃。”
“那边的两栋已经完工了吧?”
“是,那是成品房,精装修,已经完工了,进来救能住。这边的两栋电梯刚装完,水电、消防、防雷,内外墙的抹灰也都结束了,如果不是出意外,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完工的。可是我们停了一个月,再等明年的话,成本可就不是几百万地加了。光是这个冬天的维护费用,少说也得两百万。”
思桀心里盘算着道:“假如现在给你们充足的资金,年前还可能完工吗?”
“那得看怎么说了,如果上头允许,让我再起一栋都没问题。”
“不会有质量问题吧?”
狄睿道:“莲山只有我们一家有资格建高层住宅,这里虽说是北方,其实气温也没那么低,只要……”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停了一下。
“只要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施工气温要求上找你们麻烦。”思桀代替他说。
“老板说,思先生是来帮我们的,没什么不能讲,我才没藏着,对外我们是不会这样说的。”
“我明白,上去看看吧。”
狄睿引路,两人踩着裸露的毛坯台阶,一层一层向上。思桀注意观察着这里的情况,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狄睿忍不住道:“思先生跟白总是什么关系?”
“朋友。”思桀心不在焉地答着。
“那您在哪高就?”
“哪也不高就,我是个闲散人员,这不,连参观工地也有兴趣。”
狄睿干干地笑了两声,心中更加好奇了。
瞧见对方着窘的表情,一直在旁的思瑜假装对方能听到般,安慰道:“没关系,别理他,你要是能跟他聊起来,你也成鬼了。”
思桀视而不见,问道:“楼梯用的是四段环道,是为了照顾老年人吗?”
“是啊,这样的设计增大了公用面积,其实对我们不利。可是没办法,这里是莲山,街上遇到三个人里,有一个肯定是老人。就算我们这样设计,也不见得能吸引多少老年人入驻,还得靠电梯。”
莲山的人口老龄化名列前茅,经济无可避免地相对落后,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许多年前,莲山在全省贫富县划分中,拼尽全力拿到了富裕县的指标,而后为了保住这项荣誉,县政府每年都要向隔壁的贫困县“友情援助”,简单点说,就是拿出财政收入中的一部分,支援临县的基础设施建设。
这项“传统”直到如今也没有停过,虽然临县早已超过了它,莲山人仍然不肯承认事实,别人也乐得捡这个便宜。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听到电话铃声,思桀拿起来看了看,是梅画打来的。
他避到一旁接听,电话那头的意思很简单,夏志远辞去了史河湾小学校长职务,回省城养老去了。
连思桀自己都没料到,对方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夏志远不会主动辞职,这一定是上头授意的。
那尊庞大的怪物,四年前自己在纽约击败过他们,以他对青阳工建的了解,对方一定会时刻关注自己。夏志远的辞职,代表青阳工建有可能放弃了这一分支。不过那只庞大的壁虎,身后的尾巴太多了,断掉夏志远这只,不会有多大影响,但它对莲山的意义却不同。
“砰!”声音从楼下传来,很小,但很刺耳。
思桀的表情变得不自然,怔怔凝视着窗外干冷的天空,似乎知道有事发生。
“不好了!不好了!狄经理,有人……有人在我们的工地上……跳楼了……”一名工人跑了上来,气急败坏地道。
“你说什么?”狄睿好像没听懂,又问了一遍。
“死人啦!”
这下他听清了,脑子嗡的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跑下去,还是滚下去的。
终于开始了么?思桀怔怔地发呆,目视着远处那栋楼,只有主体结构,空旷得比即将进入的寒冬更加冷酷。他心里很痛,莫可名状的悲哀使得他无力为继。眼前一黑,思桀本能地扶住了粗糙的墙壁,手上的皱纹同墙上的纹路交互错杂,仿佛细细缝合在一起的灰色纱布。
“自杀……”思瑜站在没有玻璃的裸露窗口旁,平视远方,轻声地说:“多么可怕的字眼,人为什么要自杀呢?”
“报复。”
“你说什么?”思瑜回过头。
好一会,思桀深吸了一口气说:“就如所有的人性都是自私,所有的自杀也都是报复,阵痛过后的报复。”
思瑜露出苦思的表情:“什么痛才会使人动了自杀的念头?他要报复谁?”
思桀轻声说:“你不必想,有些事是想不通的。站在外人的立场,我们所谓的‘能够理解’,都是打了折扣,甚至是扭曲的,非经历不能感悟。”
思瑜没有解开眉头,喃喃道:“生命有时候,真的是可有可无吗……”
思桀没法答她。
思瑜忽然做了个惊心动魄的举动。她走到没有窗体的窗口前,伸出双臂,阖上眼睛,身体慢慢倾斜。这一刻,她好像对自杀这个字眼特别敏感,也似乎预料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思桀望着这一幕,一言不发,仿佛身临其境。思瑜身上淡淡的光,就如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慢慢从窗口处淡去,落入深谷。
思桀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令他心碎,也动容。
思瑜又回来了,她同思桀手里的“词选”不能分开太长距离。
“哈哈,太有意思了,这就是蹦极吧?”把自杀当成游戏来玩,天下间也只有思瑜办得到。
思桀极力让自己不至于疯掉,对她很是无语,也很是无奈,只得悄悄离开了这栋楼。思瑜追着他,奇道:“有人跳楼,怎么你变得怪怪的。喂!你这就走啦?我们不去看看热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