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出动了不少警力,将出事的那栋毛坯楼封了起来。刚从谈判桌上下来的白向南一脸铁青,打了电话给思桀和梅画,然后忙到傍晚,才忧心忡忡地来到思桀家。
思桀这时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令人崩溃的痛苦就如暴风雨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白向南看起来很不好,思桀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当,将会断送他的事业。
莲山就像个娇贵的老妇,年纪大了,不再鲜亮,但骨子里的贵气仍在。这种贵气是不容玷污的,莲山人守着它安逸地活着,而白向南打的是擦边球,尽量不去触碰,免得被五马分尸。
可现实偏偏不能如愿,当有人从二十一楼纵身一跃,仿佛在他的脖子上勒上了一根牛皮绳,每呼吸一下,绳索就会收紧一分,直到将他勒死。
“大哥没吃饭吧,我准备了点东西。”
“呜呜呜……”白向南没说话,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从十六岁父母双亡,一个人出来打拼,受尽白眼和欺负。认识了你们一家,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饿了就跑去大吃一顿,老娘从没嫌弃过我。我能看出来,她是真的不介意多我这张嘴。小杰你知道吗,我把她当妈看,也把你当弟弟。但我恐怕没机会再报答老娘了。”
白向南的士气低落至极,思桀打从认识他,没见过这种状态。
梅画侧目道:“白大哥别难过,事情还没定论呢。”
“唉,你不明白,大楼没开盘,先死了人,这种楼就算在别的地方也是大忌。何况这里是莲山,那群自命不凡的老人们,吃人不吐骨头的。”
思桀岔开话题:“警方怎么说?”
梅画代答道:“我来之前问过,死者名叫邱雨,女,二十六岁,本地人,六年前离家出走……”
她滔滔不绝讲了很多,白向南以为是从警方那里得悉的,岂知早在三年前,这项资料就已经开始搜集了。
听过梅画的汇报,思桀静静说:“明天一定会有媒体的人来采访,无论警方还是新闻台的人,都不要藏着,有什么说什么。还有同乔天龙合作的事,可以适当透漏一些给媒体,你在商场混迹多年,分寸取舍,我就不多说了。先回家吧,嫂子该担心了。”
白向南望了望他,颓丧地走了。梅画收拾碗筷,思桀泡了一壶茶。
梅画坐了下来,气氛立时变得凝固。
“没有把全部事情告诉白大哥,这应该是一项原因吧。”
思桀点头:“对于这些事,我需要他做出最原始的反应,假如告诉他实情,任他如何表现,也与‘真实’二字相去甚远。”
“你事前没有没想过……”梅画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邱雨会跳楼。我可以告诉你,想过。我想过任何一种极端的可能,包括跳楼。哀莫大于心死,伤莫过于绝望,既然这个邱雨花了六年时间,也没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死亡对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我很想告诉你,即使没有我们,她也会走到这一步,但在此时此刻的情况下,这似乎变成了一种狡辩。”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有很大的负罪感。可我们不能跑到警局,抓着警察的手说,我调查了某某人三年,发现她最近可能要自杀。起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大部分时候,别人并不知道。”梅画低首道。
“你太瞧得起我了,我曾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有什么资格凌驾于其他人之上,摆着指点江山的架势,干着连自己都觉得龌龊的勾当。可是谁能给我答案?或许有个人可以,但她已经去了。”思桀心中想起初晴,进而又想到思瑜。
梅画感受到他的痛苦,一种永远不会表露于人前的悲悼,她很想将他拥入怀里,可此人偏偏是个死脑筋。在男女之事上,思桀就像个怕犯错的孩子,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自己倾注了所有力气想要疼他,又怕他逃掉,进亦不是,退也不甘。
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个人能令他敞开心扉,那个人叫做应初晴,一个连梅画也不得不欣赏的小姑娘。梅画没有嫉妒,甚至有些感激,当初晴来到后,思桀常常会笑,常常会做一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事,那不是爱情的幸福,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
可是初晴却死了,梅画很担心,担心思桀会重新封闭自己,直到现在,这种担心也从未停止过。她亲自回来,为思桀主理事物,各方奔走,看似只为工作,其实这里面又投入了她多少心血。
“这是一项长达十年的计划,青阳工建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它。周文戚是他们的客户,虽然这个客户不大,却有着特殊的意义。你把他送入大牢,青阳工建必然报复,邱雨的死可以说是我们卖出去的一个破绽,使得青阳工建的报复变得有迹可循,只有如此,才能保住白大哥在莲山的地位。这些我都能理解,也可以体谅你的苦衷,把一个命运惨淡的女孩推到风口浪尖,死后还要被拿来做文章,实非你所愿。”
两人坐在沙发上,梅画语速放缓,慢慢地说:“如果你想有人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梅画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是多么希望能够留下来。
送走了梅画,思桀回来时,思瑜不招自来,星眸灼灼地盯着自己,眼里尽是疑惑的光。
“邱雨是单亲家庭,母亲邱舒云,大专文化,曾在机关单位上班……未婚先孕,随后被单位辞退。至于邱雨父亲的身份,除了邱淑云自己,至今无人知晓。这本该是令人同情的一幕,但邱舒云视之为极大侮辱,从此脱离了家庭、朋友,选择一个人生活。孤僻的生活使她性格中扭曲的一面显露无疑,对待女儿更是严厉。邱雨在高压下生活了近二十年,一朝爆发,立刻如山洪决堤般不可收拾。”
思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但连同梅画也无法说出的“心事”,却一股脑讲给了思瑜听。
“邱雨出走六年,仍没能摆脱母亲的阴影,这与她自己的性格缺陷不无关系。我始终相信,什么样的性格,造就什么样的人,环境布局虽可产生影响,但只改形式,不变筋骨。贫困家庭里闯出来的精英为何人人称道?而那些继承者却差了好多。其实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都属于人群中少许的佼佼者,只是环境布局有异而已。同理,富家纨绔受世人诟病,但穷人家里出来的败家子则无人问津。邱雨也是一样,只不过她的环境布局无限缩小,几乎仅限于一位性格扭曲的母亲。她跳不出亲情的局限,最后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我刚才听你们谈话,为什么梅画说,此事与你有关?”
思桀面无表情:“二十六年的生命轨迹,如果有的只是痛苦,这种生命是悲哀的。可是,我没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我只是在她做出选择的时候,转换了一下场景,把它放在了二十一楼的高处。”
“原来你知道自杀的事,所以早上听到这件事,才会是那种反应!天哪,你是魔鬼,你怎么会预测到这种事?我知道了,原来你跟那个老教授,你们研究的就是这种事!警察都不管你们的吗?”
思桀说:“这是道德边缘的事,与法律无关。”
思瑜很生气,可是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深锁道:“梅画说得对,我能感受到,你比谁都无奈,都痛苦。可是你怎么不救那个……那个姓邱的?”
思桀轻叹一声:“首先,我并不知道她会自杀,更不确定是何时。只是在我看来,她有自杀的可能。其次,我不是上帝,也不干圣人的买卖。我只在命运发生的时候,翘一翘脚跟,借几缕光而已。”
他顿了顿,又说:“这世上每天都有人要自杀,挣扎求存是本能,放弃了这种本能,就意味着你要付出比常人多无数倍的勇气。在我看来,自杀也是一种另类的勇敢,当然这种勇敢可能是愚蠢和错误。”
思瑜怅然说:“虽然这样想,你还是很难过自己这一关,其实你也觉得它……有些不道德。”
“道德,也要有道才有德。扭曲的道,还有何德可言。”
思瑜默然,身上的光都闪着迷惑的颜色。
半晌后,她笑了。
“负罪将军在北朝,秦淮芳草绿迢迢。高台爱妾魂销尽,始得丘迟为一招。”
思桀惊讶:“这跟你的诗有何关系?”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跳楼,又跟你有什么关系?逛街!这个时候就必须逛街!”
思桀除了自嘲,还能说什么呢?
“好嘛,去逛街嘛。自从上次你把夏灵扫地出门,我已经……”思瑜拨弄着手指,数着一二三四五道:“好多天没去逛街了。”
“好,逛街。”思桀第一次爽快地答应了她的纠缠。
莲山迎来了一个多事之秋,沉寂了无数年头的一潭死水,给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得浑浊不堪。先是一位本城有名的大儒,教育界的常青树,现任莲山图书馆馆长周文戚先生,居然监守自盗,转移的图书都是古老的藏本,具体价值不详,有人说十几万,有人说起码上百万,大家各执一词,警方始终没有定论。
有坏消息,自然也有好消息,省电视台和内部网站大肆宣传了史河湾小学的情况,使夏志远的名字悄悄出现在了所有人的印象里。据说史河湾小学硬件方面的规格在全省都名列前茅,这在全国各地纷纷涌现不符合建筑结构要求的一些希望小学中,绝对是异军突起,因为它也是由国外一位神秘人出资,且几年来一直不断回输资金,用于学校的日常维护等方面,可以说是公益项目的标靶。
学校校长夏志远,是位本地农民企业家,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为家乡的小学造桥修路,并亲任校长,兢兢业业,令人惊叹。在外人眼中,似乎史河湾小学是一片难得的净土,这里没有凡俗的侵扰,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冷暖世情都沾不上边。至于夏志远的辞职,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这条新闻刚发出没几天,莲山又出事了。如果是在平时,有人在建筑工地跳了楼,仅仅是出现在各种门户网站上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有人会点进来,走马观花,更多的人则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但这次有所不同,照常理说,只有新闻网站会发布这种负面消息,不是特大严重事故,电视台是不会播的。可此事却上了省里的新闻,一条简短的标题显得格外突兀,更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追踪报道。事发地建筑承包商的办公楼被堵了,跳楼者的母亲,将死因归咎到了白向南的头上,上演了一出感天恸地的闹剧。
思桀也见到了那一幕。他接到电话赶过去时,白向南的公司门外聚了不下百人,大部分是附近闻讯的居民,和过往的路人,连记者都到了,独缺了警察的身影。一位头发有些白的女人站在门口,戴着眼镜,身着整洁得体,发线整齐地梳在后边,并没有如常见的那样,用哭嚎来发泄女儿惨死的痛苦。
她只是站在门口,面容憔悴,两眼固执而有神。
“我说过,我不接受调解,更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赔偿。但你们必须做书面检讨,公开道歉。”邱淑云这样说,声音抑扬顿挫,既表现出了对女儿死去的伤痛,又透着一股誓不罢休的气势。
同邱舒云对峙的白向南道:“老太婆,你女儿死在工地不假,但她是自杀,我们也是受害者!”公司内的人纷纷点头,群情激愤。
邱舒云:“受害者!?自从你们建楼,我女儿就心心念念,竟然打算先不结婚,就和别的男人住进去!你们建的不是楼,是蛊惑人心的东西!”她的声音变得尖锐高亢。
思桀心中有几分理解。她自己就是未婚先孕的受害者,当然也抱希望女儿这样做。但当年的思瑜已经深为所害,这邱淑云也是如此,为什么到了下一代,仍然还要重复这种错误?
这些老辈人心里执着的东西,到底有几分是为了所谓的后人?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白向南气得眼冒金星,大吼着,打断了思桀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