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绑架了。然后他才看到,原来只是房间的墙壁被涂成了灰色而已,并不是小黑屋。
“要不是早前听说过,我真以为撞鬼了。”下楼时,发现思桀在桌旁站着,肖驰抱怨道。
思桀把一杯茶递了给他,淡淡说:“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肖驰神色暗了暗,随即恢复正常,接过茶杯:“我在美国浪荡那会,跟放逐差不多。算了,不说那些,你为什么把房间弄成灰色?”
“那不是灰,而是黑与白之间,也是我的颜色。我怕越了界,要时刻提醒自己。”
“伯母呢?”
“你醒以前就走了,本想等你醒来道个别的,谁知道你小子睡了那么久。”
“我的司机和秘书呢?”
“我让他们睡了一觉才走,这会估计已经到北京了。”
“全走了?”
“全走了。”
肖驰呆瞪着眼睛,愠怒道:“你们还真把我放逐了!”
思桀没答他,说:“没准乔天龙会见你一面,你准备好了吗?”
“他没事见我干什么?”
思桀解释说:“我从国安局出来后,没有立刻回来,在北京逗留了三天。老师是个谨慎的人,即使稳赢,他也会想查查,算是职业习惯吧。”
“行,我明白怎么做了。不过这里的事我不熟,你得把梅画借给我几天。”
“她待会就来。你要注意点,那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如果问你来的目的……”
“什么目的?我只是来玩的。”
思桀会心一笑,不再提醒。
肖驰反问道:“我去应付他,你干什么?”
“你们昨天来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
“一大群领导在考察的那个?我看见了,路边停了几辆车。不是要出事吧?”
思桀说:“是要出事,而且很快。”
“乔天龙怎么不见你,而要见我?”
思桀说:“他知道从我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见了也是白见。”
“今晚再去常常那老头的菜怎么样?”肖驰兴奋地道。
“你最好省省。老人家的脾气你领教过了,昨天是大哥为了招待你,硬从别人手里挤了一个名额出来,今天想预约,恐怕没那么容易。”
“嘿,你这大哥真是客气,我得好好谢谢他。”
“吃饭吧。”思桀把自制的一盘炒饭扔到他面前。
“你这喂猪哪!”
“少废话,吃不吃?”
“吃!我吃。思总亲自下厨,毒药也得给面子。”
这时候,梅画正好进来,见肖驰右手拿着把勺子,左手端着一盘炒饭,正准备开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呜呜呜……梅画呀,你们家男人欺负我,给我住小黑屋,还给我吃这个。”肖驰可怜兮兮,一边说,一边将“饭盆”递了过去给她看。
梅画低头看了一眼,微笑道:“不错,有肉有菜。还有么,我也来点。”
“你们是人吗?都欺负我!”
梅画不看他耍宝,转而道:“白大哥说了,小张待会过来,这段时间就任你的专职司机,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他就行了。”
接过思桀递上来的饭,梅画大口吃着,一边从包里拿出文件副本,边吃边说。
“这几份是我上午刚拿到的,莲山县未来五年城市建设规划书,与除青阳工建外其他几家公司的合作意向,还有,前几天的例会正式将下溪村定为新型科技发展实验基地,省里下了批文,工程建设权已经交给青阳工建了。”
三人都明白,安阳教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借思桀之手,阻止青阳工建的扩张,如果思桀真的做了,战场应该就在这个下溪村,也就是昨天见到那几辆县里的领导专车停靠的地方。
肖驰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这饭不错呀!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嗯,可以去给老厨师当学徒了。”他始终对拿不下秀禾这个“项目”耿耿于怀。
两人吃着饭,思桀将梅画送来的文件一份一份地看过,没一会电话响起,白向南打来告诉他,乔天龙要见肖驰。
又被他料中了,肖驰叹了口气:“老白说的没错,跟你相处,少点勇气都不成。”
三人一同出门,梅画跟着肖驰去见乔天龙,思桀迟疑了一下,临走前带上了让他疑虑重重的应思瑜。
“我告诉你哦,我非常生气!”思瑜气鼓鼓地,脚下踢着田边的稻梗,虽然什么也踢不到,仍然似模似样。
她指的当然是思桀怀疑她不存在的事,没想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我可以先向你道歉,但你也要允许我有个从怀疑到证实的过程,毕竟你的存在,原本就是个奇迹。”
思瑜从田埂上跳了过来:“你想怎么证实?从田里挖一只冬眠的青蛙,然后占一卦吗?”
“你看这稻田,养了几十代人,由八十年代至今,三十年间,这个村子共出了不到十位大学生,除了有一人将家里人搬离了莲山外,其他全部没了音信。他们不是失踪,只是没人肯回来看上一眼。”思桀看着眼前的下溪村,几缕轻烟缓缓飘起,代表着这里的节奏。
“下溪村我很熟呀,小时候经常来,什么都捉,蝴蝶、蜻蜓、蚂蚱、青蛙,应有尽有。”
思桀道:“可惜下溪不是游乐场,历史发展必然向前,这股动力谁也阻止不了。三十年来曾经有四届领导班子打算改造这里,全部无功而还。现在下溪剩下的人不足百户,政府的强制征收令一来,不知道又会闹出怎样的风波。”
“这里要改建吗?”
“依莲山的地理位置,最适合工业建设的,应该是西山莲池附近,但那是莲山的标志,不可能轻易动,也没人敢动它。没有了莲池,莲山也就不再是莲山了。这里是第二适合的地方,临近省道,水利资源丰富,南北季风不会将污染物带进城区,我刚看了下规划图,不但下溪村,附近的田地都会被征收,用于基础工业建设。”
思瑜道:“你是担心,下溪的人不肯搬走?”
“不是我担心,而是事实必定如此。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单靠中央和省里的强制文件是行不通的,因为莲山的事已经传出去了,关注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中不乏‘正义之士’。”
“好无聊,你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们回去吧。”
思桀心中苦笑,她的反应是不是代表了自己对这些事的厌倦心态呢。
“既然你觉得无趣,那我们去做些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
“下厨。”
“你不是中午刚做过饭?”
“不是我,是你。”
思桀是走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菜场,到家时,两手拎着的都是菜篮子。
按他的想法,如果思瑜是假的,她的行为举止,甚至是记忆,都肯定有很大程度是自己假想出来的。比如她同父亲应金煜相依为命地长大,直到二十多岁离家出走,家里的家务多少都应该会干一点,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但如果是自己的臆想,那么自己在她的指导下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会真的好吃,除非自己是天才。
思桀照着她的指示,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做菜,或许是受了昨晚老厨师的影响,竟然游刃有余,忙足了两个小时,六个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终于摆上了桌。
思瑜挺起胸,傲然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尝尝吧,保证不会差。”
思桀伸出筷子,试了一口,缓缓说:“的确不错,起码不是我做得出来的。”说着又尝了几口。
思瑜欢喜道:“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了?”
思桀擦了擦嘴,若有所思地说:“或许还要多做几次实验,但我愿意相信你,这样起码可以说明,不是我的问题。”
汽车在门前停下,梅画办完事,开门走进来,见到他围着围裙,桌上摆着一桌子的菜,不禁愕然。
思桀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招手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梅画笑着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份闲情,居然做起菜来了。”
随着她的走近,视线由平铺改为立体,思桀刚想说话,忽然发现梅画的脸色不自然,正看着那几道菜发呆。
“怎么了?”思桀直觉感到异样,奇怪地问。
一阵沉默之后,梅画道:“这不是……初晴最常做的几道菜吗!”
思桀如被一道惊雷劈中,钻心刺骨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上头来,面色寒冷如冰封住一样。“噔噔噔”连退三步,背后“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思桀停了下来,瞳孔放大,眼里透出的居然是惊惧。
梅画猛然想起初晴去世后,思桀不时出现的剧痛,那生不如死的表情,就像在昨天发生的一样。
“你怎么了!?”梅画失声惊呼,思桀的耳朵里却像被震得失聪了一样,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懂双手抱着头,勉强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梅画赶过来扶住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思桀深深吸了几口气,阻止了梅画去拿毛巾的举动。
“我没事。”他大口喘着气,瘦削的脸上扭曲得骇人。
梅画在一旁坐了下来,悲伤回想:“自从初晴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你连我都不理,后来虽然逐渐恢复,可是我知道,你心里的伤有增无减,时间对你不是疗伤的药,而是刻骨的刀,越刻越深。”
思瑜不知所措地看着思桀,眼前不断闪动着一个名字:初晴。初晴……初晴……她是谁?她是谁?
思桀闭着眼,更不说话,好一会后,缓缓睁了开来,沉沉地说了一句:“我忘了。”
梅画知道他还有话说,没有打断。
“忘了她的一字一句,忘了她的一颦一笑,脑中的记忆只剩一副面孔,一具躯壳。”
“怎么会忘了?那场车祸你没有受什么伤啊,更没有伤到头部!”
思桀痛苦地摇头,深沉地道:“是我自己要忘记她的,是我自己。那种痛苦让人无法承受,所以我忘了。我以为忘得彻底,却没想到,她依然在心里,只是藏得很深,深到……令我产生幻觉。”
思桀睁开眼,木然看向应思瑜。
难道自己真的不存在?但二十年的记忆岂能说假就假?自己的记忆是那样丰富,此刻的痛苦又是这般实在。更重要的是……初晴……初晴……这个名字……难道她是……
“啊……”应思瑜发出一声撕心的惨叫。
只见她浑身光芒飞射,就像一轮残阳在挥霍着自己不多的能量,发丝飞张得几近疯魔,整个人瞬间陷入崩溃的边缘。
突然“噢”了一声,思瑜手捂小腹,表情比刚才的思桀更加痛苦,可怜而无助。思桀甚至看到了她额头露出的汗珠,如同当年初晴的血,触目惊心。
她很痛苦!
她很痛苦!
思桀的脑中不断呼喊着这个声音,一道埋藏已久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疾驰的飞车早已不见了踪影,滚烫的躯体倒在他的怀里,生命在那一刻,将脆弱的定义淋漓尽致地诠释了出来。
“初晴!!!”思桀暴喝了一声,冲了过去。可是他抓不住思瑜的手,就如当年他无力挽救初晴的生命。
梅画看着这一幕,感同身受,眼泪汩汩而下。即使在初晴死时,她也没见过思桀如此失态。她明白了,他心中藏了四年的疤痕,令他疯狂到放弃国外的一切,不惜惊动从北京到莲山的所有人,也要达成的目标,其源头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而令他喷发的导火线竟然是……难道是他口中所说的那只鬼?
梅画看着思桀手脚慌乱的姿态,背后寒意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