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差是指两个毗邻的事件或场景在情感色调、意味指向等方面存在着的融洽度和一致性的差异。反差度越小,情节发展变化显得越平稳,情感的对比也就相应缓和;反之,则情节就跌宕起伏,情感因逆流产生而得到强化。
《史记》的叙事单元中便存在着这种强烈的反差,《史记》这种叙事上的反差根源于《易经》,《易经·系辞上》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成天下之象”。这种互相参合变化之理,形成了多条曲线相互交错影响,相参合阐释的情景,这些反差也便构成了“叙事参数”。如写垓下之围时,司马迁用忙中闲笔、刚中柔笔来调节叙事,以美人为壮士刷色,营造出了悲壮与凄惨的氛围;《吕太后本纪》中运用忙闲交错的反差参数;《苏秦列传》中则用了冷热相济的反差参数。总之,司马迁动用了一系列的修辞手法将两种反差强烈的情调交叉使用,转换交错,使文本的叙事风格参差变化,曲尽其妙。
一、张弛
司马迁常常在事态严重时,忽然插入轻松之笔,让读者的紧张情绪得到刹那间的释放。如《项羽本纪》鸿门宴一段,整个故事在三个一张一弛的叙述层次中结束,以张弛的转换交错来调节叙述层次的组接,大起大落,波澜曲折。《孔子世家》文本先叙孔子的谱系,又叙他的出生年代,俨然教主降世似的庄严神圣,这时却忽然插入一句:“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为丘云。”这一轻松的笔调恰好调节了太过严肃的气氛。《李将军列传》在叙写李广命运蹭蹬时,却插入了一段“射石”的逸事:“出猎,见草中行,因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簇,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张仪列传》写张仪学成去游说诸侯,与楚相饮酒时,被楚相怀疑窃璧,遂“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释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在叙述张仪受辱挨打之后,却突然插入这样一句笑谈,不仅松弛了叙事的气氛,而且刻画了人物矢志不渝的品格。
二、刚柔
司马迁选择了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乌江自刎四个典型事例,以阳刚之笔表现项羽的英雄豪气。“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胆量和气魄,既是项羽英雄霸业的顶峰,也是项羽生命才气挥洒得最为快意、最为酣畅的一个时刻。即使是在“垓下之围”时,项羽处于四面楚歌的绝境,“尚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利兮可奈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羽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项羽兵败乌江,乌江亭长欲用船渡其到江东,劝项羽东山再起,项羽大哭:“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用这种柔婉的笔法来叙写英雄末路的绝望和脆弱,催人泪下。《项羽本纪》在刚柔相济的情调反差中,使既是英雄也是凡人的项羽不朽了!
“刚”与“柔”这对表达文章风格的范畴源于《易经·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地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刚柔是对应于阴阳的两极性范畴,刚以高扬,柔以深婉,二者前后接续转换,便产生叙事的弹性感以及波浪式的叙事节律。清人姚鼐把文章风格类型分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他不否认个人的才情使文章有所偏好,但行文的理想在于刚柔的并行互补:“吾尝以谓文章之源,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愤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暗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刚柔相济的叙事节奏在《史记》中还有聂荣认弟、孙武练女兵、高祖还乡宴父老、文帝为慎夫人指示新丰道、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等场面。
三、虚实
《史记》上记载的神话可谓“虚”,但其功能在于以虚带实。虚指非历史性神话,或历史神话中虚构部分,实指的是事实。《五帝本纪》列于全书之首,就有以传说带动整个史实的意思。而《封禅书》“妙在将虞夏历代祀典与封禅牵合为一,将封禅与神仙牵合为一,又将河决匈奴诸事与神仙牵合为一,似涉附会,而其中格格不相蒙处,读之自见。累累万余言,无一著实话,每用虚字诞语翻弄,其褒贬即在其中。”再如项羽最终兵败垓下时,拔剑自刎,乃人所周知之史实,此之谓“实”,然史公运用文笔细腻描叙他夜饮帐中,慷慨悲歌,洒泪别姬,渲染得一股没落英雄悲壮之气力透纸背,读者阅之,如亲临其境,历历犹如目睹,乃为之感奋、憾惜,这是何等滋味!此之谓“虚”,是太史公“遥体人情,悬想事势”。故鲁迅先生评论司马迁文笔曰:“不拘于史法,不于句字,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而美国著名汉学家浦安迪先生说:“中国古代批评家则强调,历史中有小说,小说中有历史……从中国文化的叙事审美角度来看,‘实’与‘虚’并非简单地处于对立状态,二者常有互补的成分”。如《项羽本纪》中写项羽东城决战时搏出重围,“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三国演义》中写张飞长坂坡上喝夏侯就是师承这一情节的。北宋诗人张耒写过一篇洋洋洒洒的《司马迁论》,文中对司马迁的夸叙不足考信之事提出批评:“其言侯嬴即自杀以报公子,而樊于期自杀以头遗荆轲,皆奇诞不近人情,不足考信。以嬴既进朱亥以报魏公子,不自杀未害为信,而樊于期自匿以求苟免,尚安肯愤然劫以浮词,以首遗人哉?此未必非燕丹杀之也。”显然,张耒是从信史和常情的角度来评论这事的。其实,樊于期以首遗人和项羽以头赠故人一样,是他们悲慨豪迈的人格风范在激烈事变中的反映,正表现出《史记》叙事中虚实相间的风格。
四、散韵
《史记》散韵交错的语言,使行文长短不齐,参差错落,产生的效果是:散文叙事产生临境效果,韵文介入产生间离效果,从而使读者不断地调整心理距离,出入于情感和理智之间。如《滑稽列传》写东方朔临死前,向武帝进谏:“愿下远巧佞,退谗言。”武帝觉得奇怪:“今顾东方朔多善言?”“居几无何,朔果病死。”这几句散文叙事讲述的就是眼前的故事,司马迁行文至此,突然插入韵文:“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两句韵文一下子就将读者的思绪拉向渺远的思维空间,暂时离开东方朔的故事,转而想到很多跟东方朔无关的人和事。再如韩信进了长乐钟室的最后结局:“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里的韵文叙事道出了封建社会君臣关系中血淋淋的真实的一面,并以其惊人的历史穿透力引起人们的反复咀嚼,随后的“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散文叙事又回到了韩信即将被斩的当下情境。
《史记》行文造句散文化的特征非常突出,全书句式长短相间,参差错落。平常人们说话,句子总是长长短短,但战国纵横家游说国君的说词,列国行人的外交语言,讲究辞章华丽,与口语产生距离。《左传》、《战国策》等书记载的外交辞令和策士的说辞,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铺陈夸饰的排比对偶的句式。到了汉代,辞赋盛行,铺陈夸张和骈偶化成为时尚。在这种风气下,司马迁也擅长作赋,《汉书·艺文志》上就记载了他的八篇赋,而且他也能熔铸长句,如“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项羽本纪》)共十五字,“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春申君列传》)共二十二字。但《史记》叙事语言的总体风格却简洁精练,如刘知几《史通》所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司马迁有意识地不造排句偶句,行文长短不齐,句式灵活生动,接近口语,富有生命力。如《淮阴侯列传》:“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信也,一军皆惊。”司马迁对一些已成对偶的句子,中间忽然加上一个单句,故意破坏那太过整齐的呆板,以构成一种不整齐的美。如《货殖列传》:“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弊欲其行如流水。”最后一个单句,就是为了破坏那太过整齐的呆板,制造韵散相间的格局。《史记》的短句多半用在紧张的场合,如“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最后这一个字是再也不能短了!吴见思对《史记》、《汉书》的语言风格进行了比较:“《史记》凡用数句排比,无一句不变,而后人不复宗法,独用呆板。盖《汉书》一出,以‘均齐整练’四字误之也。”司马迁格外注重锤炼文本的语言,他还常常叠用一字或同一类短语等,以加强人物语言的语气和文势,如《李斯列传》里的“沙丘之谋”,即是这方面的佳例。赵高见李斯尚未动心,就用利害关系去逼其就范,一连用了五个“孰与”,接着又是连续五次的反问,使整段文字一层紧逼一层,营造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令李斯不得不就范。司马迁运用这种重叠的叙事,抑扬去取、变化无穷而自成一家,堪称“文中之雄”。正如余嘉锡先生所言:“司马迁之文,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未尝枝枝节节而为之。相其气势不至终篇,必不辍笔。”
五、异同
关于《史记》的语言风格,历代皆有评价。韩愈认为是“雄深雅健”,柳宗元概括为“峻洁”,其实“峻洁”接近于“雅健”。茅坤说“《太史公书》以风神取胜,故其遒逸疏宕”。刘熙载又以“逸”来总结。今人大都赞同“古朴、雄浑”。如果联系到司马迁的创作意图,大概命之为“雄浑古朴、激昂悲壮”较为合适。但这也只能是主导性风格或第一层级的风格。此外,各篇都有自己的风格,如清人吴见思在《史记论文》中的分析:“《史记》一书,以参差错落、穿插变化为奇,而笔法句法,绝无一律。乃开卷第一篇,纯用庄重整练,隐其神奇,故排句学《国语》,而秀句用子书。《尧》《舜》二纪,又采《尚书》古奥,觉另是一种笔墨。盖因作五帝之纪,遂成五帝之文,亦有纯气守中也”。徐馀庆亦云:“初读曹相国战功,战胜攻取,自然是坚韧豪迈一流人。其治天下也,必以猛济。而后半清静黄老,写得优柔儒懦。为相者,若换另一种人。作文者,亦另换一种笔,岂非千古奇事,千古奇文!”司马迁就是这样用他的天才创造力,来刻画人物的同中之异。比如写将帅作战,韩信凭借军事才能,项羽凭借天生才气,而卫青和霍去病就是凭借运气了,这三个不同的战场,司马迁能写成三个不同的氛围。写将帅自尽,白起是赐剑自裁,归之于坑敌;蒙恬是被逼吞药自杀,归之于绝地脉;李广之不封自刎,归之于杀降。再如写失意,“写项羽失败是由于太刚必折,写李广失败是才气不能发展的抑郁,写信陵失败却是一个没受挫折的人遇到不可抵抗的打击;而屈原失败则仿佛哀怨无穷;孔子之败,确又似乎始终屹然而立。这些浓淡不同的阴影,便都系住司马迁所创造的情调。”
总之,司马迁在创作《史记》的过程中,运用了张弛、刚柔、虚实、散韵、异同等一系列的修辞手法,通过反差对比来更好塑造人物,表现人物的性格心理,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从而也更好地为他的“一家言”而服务。
黎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