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扇,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夫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迫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货,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另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之,罔不敛任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颈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悬。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代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
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于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暗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译文】
唐朝天宝年间,有个常州刺史是荥阳人,人称荥阳公。这人已经五十岁,仅有一个儿子,刚好二十,特别聪明,而且人品出众。父亲对他十分看重,经常在人前夸耀说:“这是我家的千里马啊!”就在这年,公子考中秀才,想去长安应试进士。临走前,父亲给他准备了一切穿戴和使用的东西,以及可供他两年开销的银两。一个多月后,公子到了长安,住在布政里。
一天,他外出游玩,走到平康里东门时,看到一位非常美丽动人的女子。公子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郎也痴痴地望着他,双方显出很爱慕的样子。以后,公子整天就像丢了魂似的。仔细打听,知道那所宅院就是长安城名妓李娃的住处。又过了一段时间,公子打扮一番,带上仆人,直奔李娃家去。听说公子来了,李娃很高兴,让丫头跟他说:“请公子稍候,姑娘换上衣服,就出来迎接。”公子听了,心里暗自高兴。丫头引公子进去,先见有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婆子出来搭话,这是李娃的养母。公子上前拜见,说:“听说这里有座房子,我想租来用一段时间。”养母道:“只怕这里的房子太狭小,不配公子居住。”她把公子让到客厅坐下。客厅的摆设十分华丽。两人正说着话,李娃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天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一双雪白的嫩藕似的手腕,走起路来,落落大方,惹人喜爱。公子慌忙站起来,与她见过礼。三人扯东道西,聊了好长时间。天色渐晚,养母催公子离去。公子说:“我的住处离这里太远,城里又没有住处,叫我怎么办呢?”李娃接过去说道:“既然公子不嫌弃,又准备搬到这里来住,今晚就暂住一宿吧。”养母见李娃这样说了,也就同意了。公子连忙叫仆从取来两匹绢子,作为见面礼交给李娃。李娃再三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了。一会儿,大家都到西边厅堂去吃饭。屋里所有的家具摆设都特别精致华丽,光彩照人。丫头们点上蜡烛,摆设筵席,搞得极其丰盛。晚饭后,养母走出去了,公子和李娃才亲密地谈起来,相互讲了他们一见倾心,彼此爱慕之情。他们调笑挑逗,无所不至。这晚,二人同床共枕,欢快异常。第二天,公子将所有的行李都搬了来,住在李家。此后,他很少外出,不读书,也不再与亲戚朋友见面,每天只同李娃在一起,饮酒作乐。就这样在李家住了一年多,公子把带的银两都花完了,连车马、僮仆也变卖一空。养母对公子的态度渐渐冷淡起来,而李娃对他的爱却更深厚了。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我们相处一年,还没有生儿生女,听说竹林寺的菩萨十分灵验,我们去求求吧。”公子听后很高兴,便把几件衣服当了,换钱买了祭品,与李娃一起去竹林寺。他们在庙里呆了两夜,才回家。走到宣阳里北门口,李娃对公子说:“我姨家住在这里,我想到那儿歇会儿。”公子同意了。不一会,来到一所宽敞的院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招呼说:“原来是我外甥女啊,快到屋里坐。”李娃引公子拜见了姨母。问李娃道:“这是姨母的私人住宅?”李娃笑了笑,没有答话,就把话题绕开了。一会儿,仆人送上茶点水果,都是名贵食品。正吃着,忽然有个人牵着匹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对李娃说:“你妈得了急病,连人也不认得了,你快回去吧!”李娃对姨母说:“这可怎么办。我先回去,然后派车子来接你,你和公子一块来。”公子想同李娃一起回去,姨母说:“老太太快不行了,你该留下来跟我们商量怎么料理后事,怎能跟她走呢。”公子只好留了下来。但过了好久,还不见车子回来,公子十分不安。姨母道:“这是怎么啦,已经半天了,连个回音都没有,公子先去看看,我随后就来。”公子急忙赶到李家,却见大门紧闭,不仅上了锁,还贴了封条。公子大吃一惊,打听一下,才知这李家租的房子,租期已满,李老太婆已搬走两天了。公子想赶到李娃姨母家去问,可是天色已晚,只好脱下一件衣服当了,胡乱吃了点饭,在一家旅店住下。他心乱极了,一宿没睡好。天刚一亮,公子便赶回宣阳里。敲了好久,才有一个当差的走出来。公子问:“姨母在家吗?”那人说:“这哪有什么姨母,这是崔尚书的地方,昨天有位租赁西边的房子,说是等一个远道来的亲戚,没想到没到天黑就走了。”这时,公子才知道中了圈套,气得几乎要发疯。却没办法,只能再回到布政里原来的地方。他又恨又气,三天没吃饭,病倒了。十几天后,公子病得越来越重。房东怕他死了,就把他送到专替人家管丧事的店铺里去。店铺的伙计们看他可怜,便拿些东西让他吃。
后来,他的病好了,便替店里干些杂活,并跟着唱哀歌,跟着人家混口饭吃。公子极其聪明,哀歌唱得特别好,极受老板赏识。就在这时,皇帝下了一道诏书,让各州郡的刺使、太守到京城参观。公子的父亲也去了长安。有一天,随公子父亲前往长安的一个老家人在店铺里认出了公子,就把他带了回去。父亲见到公子,痛骂他一顿,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扒掉他的裤子,用马鞭狠狠地打他。公子受不了鞭打,竟被打死在地上。父亲把他丢在那里,一个人回去了。所幸,公子走后,一个跟他很好的伙计暗地跟着他。那人见公子被打死了,急忙回去叫人,拿来草席准备埋葬。忽然,有人发现公子心口还有些热气,便把他抬了回去,经一番抢救,又灌了点热汤,公子竟又醒了。因伤势太重,难以动弹,一个多月后,公子鞭伤又发,又臭又脏。同伴们便在一天晚上把他抬走,扔在路旁。过路的人们见他可怜,就扔些干粮给他吃,差点死去。又过了两三个月,公子能扶着东西行走了,便沿街乞求,讨口饭吃。
一天,下起了大雪。许多人家都关起大门。公子饿得难受,冒着风雪来到安邑东门一带要饭,见一家开着大门,便连声叫道:“饿死啦!冻死啦!可怜可怜我,给点饭吃吧!”声音凄惨。这正是李娃的家,不过公子并不知道。李娃在楼上听到这喊声,对丫头说:“这肯定是公子,我辨出他的声音来了。”说完,李娃跑了出去,见公子瘦骨嶙峋,满身脏物,不像人样,心痛极了。公子看见李娃,满腔悲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娃扑上前,抱住公子的脖子,不禁哭出声来,忙把公子拉了进去。李娃边哭边说:“公子落到现在的地步,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可我也毫无办法呀。”养母听说后,非要赶走公子。李娃坚决不从。最后,李娃答应给养母拿出她二十年的积蓄,赎出身子。养母见李娃主意已定,只好同意了。李娃带着公子另找一所房子租了下来。她给公子洗净身子,换上新衣服,每天变着法做些好饭菜,让公子养好身体。一年后,公子完全恢复了。李娃又陪公子到街上买来书本,劝他继续学习。公子昼夜苦读,李娃一直陪伴在左右。两年时间,公子的学问大有长进。后来参加考试,考中进士。又过一段时间,他参加皇帝主持的考试,得了第一名。朝廷派遣他到成都府去做参军。就要去上任的时候,李娃对公子说:“你已恢复了本来面目,可见我不是个负心的人。现在我愿再去服侍养母,你也可找个配得上你的女子了。”公子说:“你要是抛弃我,我也就不活了。”一定让她同去。李娃推辞再三,总是不肯。最后李娃说:“我送你过江去,到了剑门,你一定放我回来。”公子只好答应了。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到达剑门。公子突然接到报告,说他父亲当了成都府尹,过几天也要来到这里。果然几天后,父亲到了。公子急忙前去拜望。父亲以为儿子已死,不肯相信。后来看过公子的简历,才与他见了面。父亲先痛哭一场,后悔当初不该做得太绝情了,然后仔细问了儿子这些年的情况。听完后,忙问:“李娃现在哪里?”公子说:“她送我到这里,她也要回去了。”父亲道:“这怎么行呢?”忙吩咐准备彩礼,让人带了去说亲,把李娃正式娶了过来。李娃和公子结婚后,不但孝顺公婆,而且管起家务来井井有条。公婆都很喜爱她。过了一些时候,公子父母相继死去。夫妇俩极尽孝道,筑了两间房子,住在坟旁守孝。
三年后,公子又连做了好几任显赫的官职,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他们共生了四个儿子,后来都做了大官。李娃的行为受到世人的钦佩和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