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前的老樟树下,村民们也常见老六经常在这里出现。这里是村民们收工以后经常在此休闲、聊天的地方。这对老六来说,这是一个竞选活动的核心宣传区域。他有事无事地常来这里与村民们聊天,籍以拉近双方的距离。
每次聊天,老六总扯到队长的病情上面来。一方面,他表示对队长的病,很是关心和同情;另一方面,他也不时地提醒村民们,这病听说是喝酒太多所致,是公款吃喝惹的祸。言下之意,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老黑队长几十年来,经常滥用职权,公款吃喝,有损国家干部形象。如今,他喝酒都喝出酒精肝来,得此大病真是报应。显然,这样的人已不适合再做队长了。
然而,还不致此。聪明的老六为了打击竞争对手刘梦权和阿黑哥,他还常常提到当年生产队丢谷子的事。他要让村民们时刻都不能忘记:这刘梦权的人品有问题,当年监守自盗,有过真真实实的盗窃案底,是生产队的蠢虫,不适合做队长。阿黑哥虽是老队长的土太子,但他们家也与盗窃有关,家风不正,让人不放心之类。
老六的四处活动,其实,是在不断地拉人气。他琢磨着在队长的改选会上,让更多的人来投自己的票。他相信,只要自己票数最高,这队长的位子就非他莫属。
在村民们看来,老六就是一个傻瓜。他那点心思,其实大家都懂,但碍于情面,谁也不想当面点破。干活积极本没有什么不好,但若还有其它想法,那可能就是幼稚。官场上的东西,什么时候不是上面说了算。只低头走群众路线,那是根本就行不通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老黑队长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他出院回家后的当天下午,就立即把大儿子阿黑哥叫到了床前。这里没有外人,是最方便说话的地方。
“黑狗啊!这队长多年前我就不想干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撑到今天吗?”
“还不是你自己想当官啊!搞得你现在都得了这身病。”
“谁想当官啊?这队长我都当了几十年了,早当腻了,也当累了。我之所以撑到现在,还不是全为了你吗?”队长说得一本正经。
“为了我?你得了吧!你为了我什么呀?是你自己官隐大吧!”阿黑哥笑了笑。
“你真糊涂!我之所以想撑得更久一点,还不是等着你长大,让你资历老一点以后,好接我的位子啊!”老队长终于摊牌了,他用一种几近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阿黑哥。
看来他是严肃的,也是非常认真的。阿黑哥对父亲的好意,突然感觉到了几丝温暖,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当队长,甚至,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就合适当这队长。这队长给别人当也没有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家里代代相传呢?再说,这样也影响不好。
“我不想当什么队长。”阿黑哥斩钉截铁地说。
“你真糊涂!当队长好不好,我最有发言权。你当上队长以后,在我们西江村里就是你说了算。这有权有势不说,往后还有很多去大队部或人民公社开会的机会。每次去开会,都是公家管吃管喝的,生活比家里好得多,还不用自己掏一分钱,你说好不好?人民公社或大队部的干部时不时地下来检查工作,作为队长,你有权买点酒菜在我们自己家里招待领导。全家人都可以跟到你一起享福,钱又不用家里出,这多好啊!再说,队里还有很多不好说的事,你这样子永远都不会懂滴!”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现在这病是怎么来的啊?”
“我哪是只顾着吃啦?队里的事,我可没少操心啊!吃饭那是工作需要,你懂个屁!有句话,叫做‘吃饭也是工作’,你懂吗?再说,我这酒精肝的事,你要是害怕得,以后你当头时少喝点酒,不就行了。当初,我也是因为不懂,才喝了那么多酒的。早知这样,我也不想喝出毛病来啊!”
“反正我不想当什么队长,你就省省心吧!”阿黑哥说完,转身就要走出房门。老黑队长知道这事不能硬来,他没有阻止阿黑哥的离开,但他还是想留下余地。
“你先不着急做决定,慢慢考虑几天,我是为了你好的。”
“不用考虑了,我对当官没兴趣!”阿黑哥甩下最后一句后,出门找小泉玩去了。
这事真是出乎老黑队长的意料之外,人各有志,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阿黑哥走后,老黑队长把老婆牛嫂叫到了跟前。
“刚才我把多年的心里话跟那小子说了,没想到他不同意!”
“什么心里话啊?”
“不就是让他接我这个位置嘛!”
“当队长啊!这不是大好事嘛!怎么能不同意呢?我往后再跟他讲一讲。”
“我都跟他讲了很多了,咱们家这权力可不能落到别人家啊!”
“那他还是不同意啊?”
“嗯!”老黑点了点头并且皱起了眉头,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还年轻,你多给他一段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只能这样了。你往后也给他敲敲边鼓。”刘嫂应声离去。
当晚,阿黑哥回来时,刘嫂正准备炒菜。阿黑哥坐在火堂,帮忙添柴烧火。刘嫂把菜锅架在铁三脚上,顺便就说:“黑狗啊!你看我们家的菜锅好亮,这锅内四周都有油光。别人家的菜锅你见过吗?”
“见过啊!小泉家的菜锅是经常生锈的。其他人家的锅我倒没注意。”
“也都是经常生锈的。”
“那我们家这口菜锅买得好哦!”
“什么买得好啊?是我煮菜时经常放油多。”
“那他们也可以多放点油啊!”
“他们一年里连油都不够吃,拿什么来放啊!我们家是因为你爸爸当队长,经常招待上面干部。每次买回的招待领导的半肥半瘦的猪肉,我都把肥的炼了油。”
“那不是用公家的钱买的吗?”
“是公家的又怎么啦?你爸是队长,用公家的钱来招待上级干部是必须的嘛!现在,你爸老了,身体又不好,你要是不当这队长,咱们家的菜锅,今后也要生锈喽!”
“生锈就生锈呗!我这么年轻,根本就不适合当队长。一来,村里很多人都会不服,今后会很难开展工作。这二来嘛,小泉他们肯定会看不起我。我不想让人瞧不起,别人家能过的穷日子,咱们家也能过。再说,这队长的位置,也不是什么皇位,必须得在家里传。如今是新社会,讲民主,咱老爸是头,应该帮大家做主。谁当队长最合适,可以组织全村人公开选举,公开数票数,谁票数最多就谁当选。这样才算合理。”
“我觉得哥说的很有道理。”阿黑哥的弟弟小黑,在一旁插话。
“好啦!好啦!不当就不当,你们都不怕艰苦,我怕什么?我这辈子吃的苦比你们多得多。”
过了一段时间,当老黑队长向大儿子再次问起此事时,结果还是一样。看来自己传内不传外的一贯思路,还是行不通。对此,他也只能就此作罢。
几天下来,老黑队长的心情一直不好。刘梦权每天都来串门,向他汇报队长的工作,并请他做出指示。
这个刘梦权是最了解老黑队长的,他办的事,老黑一贯都很称心。老黑刚从县医院回来那天,他就带来了12个土鸡蛋,并在居中一个鸡蛋的上面贴了一小张红纸。他办事一贯细心,不但按当地习俗送来了慰问品,还很注意彩头。这张小红纸,在当地人看来,是会给收礼的人带来喜庆和吉祥的。
一天傍晚,不懂刘梦权又从哪里搞来了一只穿山甲,足有七、八斤重。这刘梦权不懂猎杀野生动物的技术,估计他是有心从当地的农贸市场上高价收购过来的。穿山甲浑身都是宝,刘梦权这回放血,看来是别有用心的。老黑队长是过来之人,早知道刘梦权的用意,是冲着队长的位置来的。
当晚,刘梦权在老黑家帮忙宰杀穿山甲。牛嫂把晚餐煮好以后,又装了一大瓷碗的穿山甲肉和汤汁,端到刘梦权家,给他妻子和孩子们也偿偿鲜。老黑队长让牛嫂给刘梦权上酒,自己则以茶代酒。阿黑哥陪刘叔喝了几杯就先撤了。老黑队长与刘梦权边吃边聊。
“你先养好身体,这个最要紧。队里的事,我全部按你的意思办。”刘梦权见牛嫂和她的两个儿子已经离席,立即把话题扯到生产队的事情上。
“我老了,身体也不好,生产队的事,我已经管不了啦!”老黑队长也开始打开窗子说亮话。
“不老,不老!我们都听您的!”
见牛嫂不在,老黑队长悄悄装了一杯酒。他慢慢地端起酒杯,深情地看着刘梦权。
“刘老弟啊!感谢你多年的关心!这杯真酒,我敬你!”
刘梦权赶忙端起酒杯,两人一碰,都喝了。随后,刘梦权又给双方都满上了酒,他又回敬了队长一杯。
“这个队长的位子我想给你,往后,我在村里组织一下选举,大队部那边我帮你疏通。”这是刘梦权梦想已久的话,今天他终于听到了。
“不好!不好!还是给你家黑狗吧,我一定支持他的工作。”刘梦权口是心非。
“怎么能给他呢?就是大家都选他,我也决不能让他当队长。我这个人办事,可一贯都是大公无私的哦!”
“你家黑狗在生产队确实很优秀而且还认得字,现在年级也上来了,办事老道,挺适合做队长的。”
“不提他了。这事跟他没关系,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我觉得这队长就你最合适。”
“哎呀!老哥!你看中我,我也没办法。不过,要是村民们选我的票太少,那你也难办啊?”
“不难办!不难办!村民选举过后,这票是要当场给上级组织的嘛!我们要相信组织。”
“相信组织!我当然相信组织!”刘梦权心领神会。看来,买穿山甲的钱没有白花,如今,他终于看到了高升的曙光。
两人又喝了几杯以后,刘梦权辞别队长,美滋滋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并把这事立即告诉了妻子,同时,又多次提醒妻子,一定要守住口风。
近段时间以来,在西江村出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村民们早有所察觉。老六在行动,对此大家都看在眼里,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梦权的一贯伎俩,大家也早都熟悉。刘花血本购回穿山甲并以之送礼的事,村民们也早有传闻。生产队的出纳蒋卫国,也时常去队长家,只有会计老陈无动于衷。
这会计老陈是老一辈中唯一有点文化的人,多年来,生产队出账、核算等事都由他一人负责,无人可以顶替。老陈憨厚老实,为人低调,明知队长要换届了,但他对此位置也不感兴趣。出纳蒋卫国,在本村的干部队伍中最为年轻。因为年轻,所以,他更有闯劲。
蒋卫国被队长提拔为出纳也有多年了,只是他一直不像刘梦权一样,不时向队长送好处,其资历也没有刘梦权老,所以,队长去县城看病时,没有指定他代行队长职务,而只是让他协助刘梦权。对此,蒋卫国也很清楚,在队长心目中,自己只是新队长的第二人选。
事在人为。经过仔细琢磨和分析研究以后,蒋卫国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与刘梦权搏一搏。队长从县医院回来那天,他一横心,为他送去了一只大公鸡。牛嫂在接下大公鸡时,笑得合不拢嘴。早已见贯世面的老黑队长则不以为然,他还以为蒋卫国是趁此机会,对其被自己提拔为出纳一事表示感谢。
对这份迟来的感谢,队长谈不上高兴,但有总比没有好。送礼那天,蒋卫国还想表明意图,但队长没跟他说几句话,就推说要回房休息,把他打发走了。一周后的一天晚上,蒋卫国又送来了一只公鸡。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定要探探底。
蒋卫国这次登门拜访,碰巧家里没有什么人,他与队长正方便说话。
“队长啊!如果以后有机会发展,您觉得我合适吗?”
“发展什么啊?你说清楚一点。”
“就是提拔的机会啊!您觉得我还有这机会吗?”蒋卫国狡黠地笑了笑,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润。
“机会有啊!但我觉得吧,刘梦权的资历比你更老一些。”
“他前几年不是偷生产队的谷子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适合当队长呢?”
“你盼着我下台,想抢我的位置?”老黑队长惊呀地问。看来蒋卫国是一时心急,说漏嘴了。
“不!不!不!不敢!不敢!我只是说,像他这种干部不适合提拔的意思。哪敢让您下台啊!您继续做您的队长,我一定支持您的工作,跟着您好好干。”
“那还差不多。不过我老了,身体现在也出这问题,这队长我是不想再干了。”
“您还是继续干吧!村里没有人有您这个能力。”蒋卫国恭维道。
“当队长是要有比较强的能力。就像村里那头大水牛,没本事的人都降不住它。你能用它来犁田或耙田吗?”
“不!不!不!犁田耙田我干得还不够熟练,那头牛的性格太刚烈了,我使不得。”
“老六、老陈、刘梦权和我,就我们四个人能镇得住那头牛。你现在连一头耕牛都镇不住,怎么镇得住一个生产队啊?不过你现在还年轻,以后有机会。另外,这队长的位置,也不是我说给谁就能给谁的啊!我们现在都讲民主,这事总得通过全体村民的选举。目前,我也不懂在改选队长时,大家会选谁?”
“这选举不都是只要一个形式嘛!又不是当场唱票,立即公布各人的票数。给谁当什么干部,还不是你跟大队部的人商量好的。上次选举之前,你说给我当出纳,后来,经过选举,我不是果然就当上了出纳。”蒋卫国笑呵呵地说。
“乱说!选举什么时候不是公平的?你要相信上级组织。上次你当选前,我是碰巧有点预感。大队干部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还觉得你这人不错。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适合做干部!”老黑队长生气了。
“噢!这样啊!那我懂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其实,我也不想当什么队长。刚才,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见队长不中意自己,蒋卫国立即转移了话锋,以便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你不想当,那就更好啊!这队长其实也没什么好当的。操多少心,得罪多少人,只有自己才懂。”老黑队长对蒋卫国之态度的变化了然于胸,但见他打退堂鼓,也正好顺水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