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决心要为母亲置办一付棺材。他身上没有什么钱,母亲也两手空空,怎么办?只有借。小泉擎着泪花,挨家挨户地去诉苦,并向他们借钱。这年头的西江村,已经过了多年的改革开放,老百姓都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另外,小泉的身体还好,村民们也基本不用担心他今后还不起钱。
小泉走访了六、七户,就借到了800元现金。其中,蒋松柏借给了他300元,阿黑哥借给他200元,刘梦权借给他100元。另外几户人家,一共借给他200元。
小泉非常感激乡亲们!他买来了多根杉木棺料,又跪请了两个木匠,在自家屋外的空地上,开始为母亲制作棺材。另一方面,小泉又赶紧来到母亲娘家所在的龙家村,告诉其娘家亲属。小泉的亲舅舅当年死于战乱,舅娘被日子鬼子轮后,投河自尽,他们没有留下小孩。只找到了一个堂舅,算是比较近的一个亲戚。小泉当面下跪,把母亲龙秀姑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堂舅。
堂舅答应等到了秀姑去世后第三天出殡时,再来参加她的葬礼。小泉又来到当地的小镇上打听伯父邓大根的下落。经人指点,在一座双铺面三层楼的红砖房中找到了伯父邓大根的家。
小泉刚一走进铺面,唐桂花就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
“你想要点什么东西,我们这里样样都有,价格也便宜。”
“不是要东西。”小泉回答。
“不要东西,你进来干嘛!出去!别把我的地踩脏了。”
“我有急事。”
“赶快出去!你听见没有?”
“我真的很急!”
“想在我们家找厕所拉屎啊?”
“不是。请问这是邓大根的家吗?”
唐桂花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不是,你赶快走。”
小泉退了出来,并连忙道歉。走到外面的街上,他又找了多个在当地铺子做生意的人,打听邓大根的家。大家都说就是刚才那家。小泉心里直哆嗦,他又硬着头皮靠近这家铺子,但又怕被唐桂花看见。于是,躲躲闪闪地候在一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到大根出现后,再进去找他。
这一等就是2个多小时,中午时分,这户人家正在吃中午饭。这时,他听见了一个老人咳嗽的声音。小泉断定,这肯定是大根。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唐桂花端着饭,坐在铺子正中,大喊起来。
小泉没有理她,一直冲到了里面有人吃饭的这间屋子。他探头往里一看,只见两个老人一男一女正在里面吃饭,但没有看见大根,想必这是唐桂花的父母。
“请问这是邓大根的家吗?”
“是啊!大根去外面办事去了。”老人答道。
唐桂花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小泉的衣服下摆,就往外拖。
“你进来干吗?又不说一声。丢了东西你负责赔?”唐桂花嚷道。
“伯母!我是大根的侄儿。我母亲去世了,专门来告诉他一声。他不去也可以,但我总得告诉他一声。”
两个老人也都听见了,示意唐桂花放开手。
“原来你是大根的侄儿啊,怎么也不多来走走,这么多年了,我们两家亲戚相互都不认识。快进来坐吧!”唐桂花的父亲热情地招呼小泉进屋。
小泉进屋刚一坐下。就在这时,大根也从外面回来了。唐桂花悄悄地退到了一旁,脸上很不高兴。
“伯父,我母亲昨天去世了!”小泉向大根立即下跪并流泪哭了。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大根扶起小泉。
“你们做生意忙,不去也可以,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
“怎么能不去呢?这么大的事。”大根回答。
看得出,大根非常悲恸,秀姑是他的结发妻子,后来,虽经母亲做主改嫁给了自己的弟弟,但肥水不流外人田,始终都还是自己家的人。大根想起了新婚时的幸福生活,特别是年轻时与秀姑的恩爱场面,真是往事如梦!
这短短几个月的幸福,让他足足回顾了40多年。从台湾回来时,他还一直盼着能与秀姑一起过日子,但秀姑改嫁给自己的亲弟弟二根以后,出于伦理道德方面的考虑,他也就没有办法。
“你吃过饭了吗?小泉!”
“我在外面吃过了。”其实,小泉什么也没吃,刚才的不快,让他完全没有胃口。他很讨厌唐桂花,更拉不下面子来吃她们家的东西。
小泉看了一眼唐桂花,唐桂花赶忙接话。
“哎呀!大根!这侄儿我都没有见过。前面他来,我都不认识,都把他当成外人了。”
“唉!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伯父、伯母,那我先回去了。”
“小泉啊!你不要急。我马上吃碗饭,就跟你一起过去。”
小泉点头同意。唐桂花的父亲端来菜锅,里面是红辣椒炒鸡蛋,大根只吃了一碗饭,起身上楼换了一身衣服,并拿了3000元钱,下楼与小泉一起回到了西江村。这时,已经到了下午的4点多钟,小泉早已饥肠辘辘。到家以后,他避开大根,蹲在厨房,快速地吃了两个早上已蒸熟的红薯。
大根知道小泉刚刚出狱,家里又一贫如洗,他拿出带来的3000元钱,全部交给了小泉,让他为秀姑操办丧事。小泉感激涕零,他向大根保证,自己今后一定要好好做人,认真干活,挣到钱一定会及时还给他。
小泉还告诉大根,此前自己已经向乡亲们借了800元钱,以后做牛做马也一定要还给乡亲们。根据当地的习惯,父母的丧事费用,是完全由其子女承担的。其他亲属只来喝丧酒,送纸香、花圈、挽幛和礼金等。
有钱好办事。小泉买来了黄豆,又跪请了多个乡亲帮忙,有道公,有挖墓坑、抬棺材的,有丧乐队的,有打三股铳的,这些都要下跪叩拜,才能请得动。另有磨豆腐、炸豆腐和打杂的,请这些人不用下跪。事后对道公、丧乐队和打三股铳的人都要打红包,对木匠要另外给工钱。对这些规矩,经刘二指点以后,小泉都一一照办。
道公、丧乐队和打三股铳的人当晚就到了,他们来小泉家共进晚餐,并各自开始工作,陪伴小泉守灵和唱挽歌到深夜。三股铳是在吃饭时间和出殡时才打的。吃饭前接连打响三股铳,是向乡亲们传达吃饭时间。出殡的时,不断打响三股铳,一是为了热闹,二是用此声音告诉周围村子的人,这里有人出殡,让他们注意避讳。
在选墓地时,小泉首先想到让母亲与父亲二根葬在一起。夫妻合葬,这也是当地的惯常做法。刘梦权见状,把小泉叫到了一旁,并把真实情况告诉小泉。说秀姑其实没有与二根结婚,他们合葬在一起不符合秀姑的真实意愿。真要夫妻合葬,应该是跟当年的那位蓝眼睛鬼子一起合葬。
关于秀姑与蓝鬼的事,刘二生前曾经在村里说过,乡亲们结合小泉的长相,一比较也都心知肚明,只是时过境迁,又碍于情面,再加秀姑的为人也很好,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其实,小泉在第一次见到大根以后,就确信自己不是二根的儿子,因为长相差别太大,更何况自己的眼睛是蓝棕色的,只是母亲这么讲,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记得上小学时,同学们叫他小蓝鬼的事,他还记得。
小泉最后决定,给母亲单独葬一个地方。就在她送饭上山的路旁,找了一个背山朝水、避风向阳的凹地,作为了母亲的安息之地。对蓝鬼的事,自己虽然听说了一些,也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没有父亲的名份,又死于非命,并且还是一名残害中国人的鬼子,所以,他不想再提。老一辈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木匠们连夜赶工,为秀姑打造了一付棺材,并按当地风俗,上了墨汁和桐油。虽然没有好的棺材那么厚实气派,但还过得去,比起奶奶文素银出殡时的几块木板,那就好得多了。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自己虽然没有什么钱,但为母亲所操办的这事,还是要比母亲所操办的奶奶的事,体面多了。这无疑对小泉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当然,这里面有好心的乡亲们和伯父邓大根的大力支持!
出殡的这天上午,小泉去邻村租来了孝服,并取回了订做的寿衣、寿钉和寿钱。他把寿衣给村里的大婶,让她们帮秀姑擦澡后换上,一共穿了7层寿衣。这也是当地最高的寿礼。寿钱一共铸了9块,垫在棺材底部,死者的后背脊柱部位,从头到脚依次排列。在道公的主持下,先由秀姑娘家的亲戚过目并祭拜,后由大根和小泉看最后一眼并且祭拜。
亲属最后都跪在秀姑的灵柩前,由道公超度亡灵,最后由村里管事的长辈刘梦权等人合上棺盖,由木匠钉好寿钉。村里前来祭拜的每户代表,都手捧三柱香和一叠纸钱,依次绕棺材一周,最后来到灵柩前,拜三拜,一边哭,一边为死者诉苦几句,然后化纸并点香、上香。
下午出殡前,道公又做了一通法事,再次为亡灵超度。做完法事以后,留下了一大海碗的油炸豆腐,堆得高高的,由在场的众人用手抓来抢吃。大家一般都根据自家人数,为每人抢一小块这样,但也有故意多抢的。据说这东西抢吃后,就不容易生病。自家亲属是不能抢吃的。根据当地习惯,吃豆腐都是只吃别人家里的豆腐。
此后,就开始扎棺。用两根碗口粗的专用长木棍捆牢在棺材的两侧,每根木棍的一头又扎上一根小木棍,以方便两人共抬。最后,由道公引路,八人抬棺,往墓坑行进。抬棺人的手上都拿有一根特制的换肩棍,以方便换肩时支撑抬棍。
亲属披麻带孝,远亲带上盖头白布,几步一跪,边跪边哭,一路送行。一名杂工挑着祭品和纸香、鞭炮等,尾随其后,并不时放点鞭炮,撒点纸钱在路上。小孩子们抬着花圈、扛着竹竿撑起的挽幛一路随行。前来送葬的乡亲们,则走在最后面。
到了墓坑以后,还要上香烧纸,再做一次法事,而后下葬,放鞭炮,并杀一只公鸡,把血淋在棺材上。祭拜完后,由抬棺人员负责填土。小泉在拜谢完抬棺人员后,与其他亲属及各位乡亲都从原路返回。
整个下午,三股铳频频点响,丧乐队也接连演奏。锣鼓声、锁呐声及哭声此起彼伏。当晚,小泉简单地宴请了抬棺人员。
众人走后,小泉独自一人在家为母亲守孝。每天都为母亲的灵牌上香、上茶、上贡品,等等。从开始记事时起,回想起母亲秀姑这一生,小泉刻骨铭心。他非常感谢母亲带给了自己生命,非常感谢母亲带给了自己欢乐,非常感谢母亲带给了自己无私的爱!
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是母亲用屈辱把自己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是母亲用血汗让自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是母亲千里迢迢,用滚烫的爱,温暖了自己绝望的心。
出狱以后,别无他念,本想以自己勤劳的双手来为母亲创造幸福,但小泉做梦也想不到,因为自己先前的鲁莽行为,而最终导致了母亲误判致死的后继结果。小泉觉得,自己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自己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不孝子。
很多个深夜,小泉都是独自一人跪在母亲的灵牌前忏悔。但是,忏悔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母亲还有需要,小泉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
孤灯夜雨,淋湿了小泉的心。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是后来西江村有人见他的两个膝盖都跪出了茧。
七七四十九天的守孝期到了,亲友们一同前来上坟。沿着送秀姑上山的小路,众人来到了秀姑的坟前。这是一个用山石砌在四周的圆形土冢,坟头依旧一堆黄土,周围的植被却显得更加茂盛。万物生长,生生不息。
“母亲啊!你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可好?给您化过去的钱够用吗?孩儿在此为您祝福!听说幸福都在天堂,您在天堂感觉到幸福了吗?穷人的日子,这辈子我们都过怕了。孩儿做牛做马,哪怕是卖血,也要为您每年都多烧点纸钱过去。绝不能让您在那边也以乞讨为生,您让我这做儿子的,还怎么有脸活啊?您干脆把我一起带过去吧!我本不相信存在上帝,如果真的有,但愿上帝喜欢勤劳的人,喜欢善良的人,就像母亲一样的人!”
办完祭祀事务以后,亲友们辞别小泉,各自回去了。小泉请了几个乡亲,为母亲砌好了坟墓。小泉哭诉着,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