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剿灭河北群贼,洛阳朝廷后顾之忧暂解,可此时的关中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当初赤眉弃长安西去,出于南郊,徐宣言天子出游当祭天以告鬼神,众将也觉新鲜,煞有其事备上三牲,焚香祷告以求神灵庇佑,又为刘盆子备辆三骥车驾,身后紧跟数百甲兵骑士充当仪仗,以区别于众将显其天子之位。刘盆子早被凶神恶煞的众将吓得心神恍惚,在刘恭陪伴下形如木偶一般呆坐车上,成了众将示威游行的招牌。
赤眉大军本就三十多万精锐,又收绿林十万降卒,再裹挟关中百姓平民,号称百万,气势宏大行于天地之间,四处劫掠纵横好不快活。有更始将严春屯兵郿城,尚有万余人马,不仅未降赤眉,反贪恋财物欲袭取赤眉辎重,犹如鸡蛋撞石头一般,顷刻跌得粉身碎骨,赤眉斩杀严春,又破郿城,尽屠城中百姓,遂得入安定、北地,邓禹经营数月的两郡转降赤眉,顷刻断了邓禹至少一半补给。
可渐入西凉之后,形势渐渐转变。赤眉大军起于青、徐,多为山东人士,虽说家乡也常有风雪,寒冬也算适应,可如何知道西北之地冬日之状远胜山东。山川峡谷之间寒风习习,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虽有两侧岩壁高耸,可北风非但丝毫没有被山岩阻挡,反倒在山口中肆意穿行,再扬起阵阵尘埃,吹得人满口泥沙。不下雪还好,一旦下起来就没个完,满眼白茫茫一片,荒野之中都是一般模样,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清。赤眉又远来西北,不熟路径,哪知此中地势,七转八绕走了不少冤枉路,而黄土高原地貌特殊,看似路途平坦,实则多藏暗窟,再被大雪覆盖,哪能瞧出脚下裂缝痕迹?这些艰险之路即便是当地人都不敢在风雪中冒险行走,一旦陷入其中,哪还有半点活路?赤眉不知此中凶险,一路跌入谷底陷入暗窟兵卒难以计数,更有不少车马翻入雪坑之中没有了踪迹,使得赤眉粮草愈发吃紧,又少御寒衣物棉被,不少士卒睡过一夜便冻得生硬,再也醒不过来了。
就在赤眉艰难西行的时候,西凉霸主隗嚣正冷眼观瞧。隗嚣背叛更始逃出长安后,一面诈以更始忌惮西凉士族而诛杀隗崔隗义两位叔父,煽动杨广、周宗、王遵等西凉诸将对更始的不满,因有刘玄诛杀刘縯的先例,西凉众将对隗嚣之言深信不疑,皆愿从隗嚣号令,为隗崔隗义复仇。而另一方面,隗嚣又以在长安为御史大夫的身份,掩盖与张卯诸将背叛刘玄的罪行,充分利用在长安时广结的人脉,大肆拉拢更始朝廷旧臣名士以为己用,不少当世名臣只知道刘秀不从更始旨意拒不还朝,又诛杀谢躬、苗曾,拥兵自重不服朝廷调遣,最后还大逆不道登基称帝,相较之下,还道隗嚣才是朝廷忠义,糊里糊涂被骗往陇坻任职。而隗嚣本就一副文儒信义面庞,又故作谦恭爱士,倾身引接布衣相交,收得王莽平河大尹谷恭来投,拜为掌野大夫,实力越发壮大,而范逡(qún)、赵秉、苏衡、郑兴等名士慕名而来,皆任为祭酒充当智囊,就连马援、杜林、申屠刚这些在王莽败落时避难西凉的名士都被隗嚣说动,招入幕府任为持书,除了杨广、王遵、周宗三将,又收得行巡、王捷、王元几员大将。虽说河西之地已归窦融势力,可本就有十万西凉骁勇之士,隗嚣在陇坻越发根深蒂固无人撼动,自称西州上将军,名震西州,闻于山东。
赤眉不知深浅,仗着人多势众冒然西行,无疑是对隗嚣声势地位的挑衅。隗嚣这一方霸主岂容赤眉这外乡之人横行于自己疆土?自赤眉出长安西行之初,樊崇众将一路行踪皆被隗嚣打探的一清二楚,早早调集大军屯于边境。
隗嚣见赤眉为风雪所乱狼狈不堪,乃遣大将杨广领军一万迎击于道中。赤眉妄称百万,在这困境之中哪里是西北群狼对手?樊崇众将见敌军少得可怜哪会放在心上,有心继续探路前行,还想只要攻入陇坻,则这些人马不击自溃。可越往前走越是难行。杨广又不列阵缠斗,仗着熟悉地形,在风雪之中肆意收割落单士卒性命,赤眉大军不久便被杨广切割的四分五裂难顾首尾。鲜血伴着雪花飘洒而下,初时还冒着热气,可待落到地上,已然冻成冰晶,散射出刺眼的红光。
赤眉士卒越走越慌,樊崇也不敢再置杨广于不顾,传令各部联接自守,可风雪之中将令难传各部,即便得令又有几人听从?樊崇好不容易收拢起来万余兵马,可转瞬便被杨广击散。
樊崇气得连嚷带骂暴跳如雷,可又能如何?连敌人在哪里都找寻不到,只得传令大军速速后退。隗嚣岂能如此便宜了赤眉,领军齐出,杀声响彻山谷,惊得赤眉惶恐不已,撤退已然沦为败逃,其中跌死沟壑兵卒数以万计。隗嚣一路追杀,连败赤眉于乌氏、泾阳,这才心满意足耀武扬威的拉着赤眉散落的财宝资货收兵回营。
经此连败,赤眉哪敢再去招惹隗嚣这个土霸王,只得往东折返,可一路所得财宝多失于隗嚣之手,又平白无故折损了数万兵马,赤眉横行于世哪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心中这股邪火无处发泄,遂将怨气撒在关中之地。然而百姓早已被赤眉盘剥干净,哪还有油水可榨?也不知谁叫嚷了一句皇陵深埋宝藏,富可敌国,何不取来一用。一下子点醒了樊崇众将。
汉初多崇厚葬,皇陵便立于长安城外,赤眉人数众多,那厚厚的封土如何难得倒赤眉?传言皇陵之中多有机关以防盗墓之人,可赤眉连整座坟冢都一并铲去,那些机关又有何用?众将一拍即合,所过皇陵无一幸免皆遭赤眉盗掘,尽取陵中宝物据为己有。吕后皇陵也未逃脱赤眉之手,挖出时尚如活人一般肌肤柔嫩,肉体鲜活,乱兵皆称奇观,有胆大的扒开衣物便行****,也过一把皇帝之瘾,引得乱兵争相效仿。可笑吕后独霸朝纲十数年,呼风唤雨铁血称雄,死后百十年竟遭暴尸荒野,不仅入土为安都做不到,还要受贼寇轮番凌辱,当真因果循环。开此先例,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凡有金缕玉衣所盛亡者,皆如活人一般模样栩栩如生,赤眉士卒还当成是仙人遗骸。赤眉本就迷信,皆欲粘粘仙气以养自己阴德,无论墓中男女,皆遭贼兵****。更有荒唐之人,割尸肉以炼金丹妄图延年益寿,也不知长生不老究竟真假如何,亡者尸骨暴晒荒郊倒是令人不忍直视。再往后来,连地主富户的坟茔亦难免其祸,关中千里沃野刨得遍地是坑,昔日天下中心人丁兴旺的关中,如今难见人烟,豺狼肆虐,就连家犬都沦为野狗,争抢遍地尸肉,当真惨绝人寰。
邓禹进驻长安已有些时日,赤眉恶行令人发指,汉军岂能熟视无睹,只是邓禹有心出城破敌,可自己尚且焦头烂额不得顾及。
邓禹入长安之前,曾遣冯愔、宗歆两将屯驻栒邑,征伐北境,邓禹察人无数,这次却真真走了眼。冯、宗两人虽堪称勇将,然而自恃功高,互不相服,本来在邓禹眼前还有所收敛,可如今离了邓禹掌控,哪里还有什么节制。初时,两人各统部曲四处征伐倒也相安无事,可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两将互不相容,士卒自然也相与对立。到后来,两部人马为抢城池争夺战功摩擦不断,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两将争权相攻,冯愔袭杀宗歆,两部拼杀互有伤亡。冯愔自知一时冲动犯下死罪,唯恐邓禹征讨,索性直接反了,先发制人引兵来攻长安。
邓禹怒火中烧,赤眉西去,本就丢了安定、北地两郡,冯愔叛乱,使得经营许久的并州更乱得一塌糊涂,两年以来的辛劳付诸东流,而在关中树立的威望亦受到严重挑战。邓禹亲领兵马迎头痛击,冯愔虽勇,可叛乱之人难得人心,其部多有沿途逃窜回降邓禹,初一交锋,冯愔大败而归,栒邑都被邓禹暗遣耿訢夺回。
冯愔失了栖身之所,只能仓皇西逃,奔向天水。这下可又触了隗嚣霉头,西凉枭雄刚刚大败赤眉士气正盛,岂是好欺辱的?冯愔那万余败兵,虽有不少幽州部曲,可一者初败人心不稳,二者犯上作乱心中惶恐,而隗嚣西凉兵又是劲旅,两军交锋于高平,冯愔一战便被隗嚣打得抱头鼠窜,尽失辎重,如丧家之犬复逃回关中。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邓禹也不好隐瞒,乃报知光武皇帝。刘秀虽也恼怒此事,可事已至此怒有何用?还当早早消除冯愔叛乱的影响才是紧要之事。刘秀问于邓禹使者:“冯愔亲近之人为谁?”报曰:“护军黄防。”刘秀度冯愔与宗歆势同水火,黄防为冯愔左膀右臂,未能劝阻其行,想必为冯愔叛乱出力良多。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黄防能助冯愔共图宗歆,势必也不会对冯愔一心一意,遂告尚书宗广曰:“缚冯愔者,必黄防也。”乃遣宗广持节入关,暗中说降黄防,而隗嚣此次虽是为一己私利而攻冯愔,可也算助了邓禹一臂之力,又大败赤眉贼寇,若与西凉交善,对关中局势也算有不少助益,遂另传旨邓禹,遣使持节拜隗嚣为西州大将军,代天子****凉州、朔方政事。
宗广当真不负刘秀所托,乔装改扮独入冯愔贼营,以黄防乡人之名拜见。今冯愔穷途末路,既无辎重,又无援军,士卒逃散,必败无疑,若再留其营,无疑于为冯愔陪葬,黄防本来就是利欲熏心之辈,否则也不会助冯愔与宗歆夺权。今日前途堪忧一片黑暗,黄防又岂会枯坐等死?待见到宗广亲来,心中大喜。既然皇帝遣重臣招降自己,也正好将功赎罪,重回朝廷,总好过沦为流寇为人耻笑。
黄防乃招亲兵入帐探访,趁冯愔心神憔悴,一举上前索拿,可笑冯愔也算良将,于关中追随邓禹平定河东,北击并州诸郡,也算战功卓著劳苦功高,只可惜初露锋芒便为利蒙蔽心胸,犯下此等过错,终于众叛亲离,被最信任之人所缚。
营中士卒大乱,冯愔亲随明知难逃一死,怎肯甘心授首,煽动起士卒便来攻黄防,欲夺回冯愔。黄防一时难以抵挡,危急之时,宗广挺身而出,力喝叛兵,以皇帝只取冯愔问罪,余众皆赦之事当众宣告。望着宗广手中节仗,众兵方知光武陛下使者已来营中,既然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士卒又怎会再愿生乱?一齐动手绑了冯愔亲随看押起来。
冯愔之乱就此收场,当宗广押解冯愔东回洛阳之时,倒有件意外之事,使得因冯愔叛乱而声名受损的汉军稍有起色。昔日的绿林魁首,更始比阳王王匡、随王胡殷,叛赤眉来降宗广。原来,两人自与张卯、廖湛等人共反更始降于赤眉之后,张、廖两人对赤眉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甚受樊崇赏识,可王匡、胡殷就混得甚为凄惨了,不但兵马为赤眉所夺交由张、廖接管,在赤眉朝中更是毫无立足之地任人欺辱。久为人上的王匡、胡殷怎忍得下这口怨气。听闻光武重臣持节入关,心知赤眉祸行关中天怒人怨,迟早必败无疑,趁着赤眉盗掘陵墓之际,悄然逃离大军,径直奔入宗广军中投诚。
虽说两人都非良善,可也算叱咤一时的人物,宗广好生安抚,使两人随自己一同东归洛阳面圣。然而王匡、胡殷心中实不愿离开关中,一者两人在关中许久,虽多有恶名,可也有不少人脉,一旦离了关中,孤身东去,必为光武皇帝所制;二者两人本意借投诚之名,邀宗广之力,引汉兵攻破赤眉,既报先前之辱,又重树昔日威望,说不定稍加经营,复振雄风,霸占关中也未可知;三者两人都是更始重臣,尤其王匡因刘縯之事与光武有隙,虽说朱鮪投降刘秀后,非但未受惩处,反而加官进爵,可朱鮪毕竟有献洛阳之功,刘秀指河为誓必护朱鮪周全,相较之下,王匡、胡殷两人对刘秀身无尺功,一旦东入洛阳,就算得刘秀怜惜得保性命,可想必也绝难富贵荣华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了。如此考虑之下,两人哪敢随宗广一同东去,当夜便趁着夜色逃出军中。
好在宗广发现及时,即刻追捕,终在天亮之前,寻得两人踪迹。宗广苦劝无果,两人只是玩命奔逃,只得使人射杀,枭首带回长安。
王匡起于乱世,得随刘縯共破南阳,终得建汉朝,也算乱世之雄,只是了无远志,又利欲熏心,只顾争权夺利,以致最后闹得绿林内部相与敌对,最终被张卯、廖湛这昔日手足弟兄逼得山穷水尽,落个身首异处葬身兽腹的下场,也不知地下重逢刘縯,该当如何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