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兵败,一万精兵无一人乞降尽皆战死。本欲去救邓禹,反倒赔上了自己一万大军,冯异心痛不已。冯异素来爱兵如子,少与人相争,深得汉军各部将士敬重,因冯异常独坐树下不与人论功,军中号为“大树将军”,足见士兵对其爱戴。今日若是坚持己见强行勒令邓禹退兵,怎会白白牺牲如此之多的热血男儿?此时纵有万般悔恨也无济于事,冯异穿谿(xī)阪逃回大营,仅剩数人相随。而樊崇大军已然追至,所幸有邓晔、于匡护住前寨,射退远袭而来的赤眉,方才未使赤眉趁乱冲破大营。
冯异回入军中未有一刻喘息,一万大军葬身沙场的消息不是想瞒就能瞒住的。冯异孤身回营,早被士卒瞧到,此般模样,猜也猜到打了败仗。此时士气低迷决不可再与赤眉交锋,冯异遂命邓晔、于匡二将坚壁清野合营不出避敌不战,一面又将四出外循各县的兵马尽速召回大营以增兵力。
十数日后,汉军大营渐渐复聚得数万人马,而赤眉兵一次次袭扰皆败而还,营中弥漫的颓废怯战之意也随之淡化。冯异念赤眉虽尚有二十万人马,可从先前败仗也已瞧出端倪。当时汉军不过三万,还要算上邓禹部两万残兵,如此兵力悬殊仍能将赤眉杀得死伤惨重,以至于自己虽然身陷重围之中都能杀出生路,足见赤眉久无粮草远来疲敝,早已是强弩之末,其兵虽众也不足为惧。
冯异在军中不言前败,只说出征将士奋勇杀敌英勇无畏之状。冯异于将士言道:“前军突遇赤眉主力,以三万人马杀敌五万之多,击伤贼者更是不计其数,赤眉早已被我大汉雄师吓破了肝胆,此时不过无头苍蝇一般奢求活路罢了。我汉军将士热血男儿,速来不畏艰险迎难而上,又岂能被这群早已心若寒蝉的莽汉匹夫辱没?华阴之后便是弘农,一旦为赤眉寻机偷出关去,流入洛阳、河北,被这群吃人饿狼缓过劲儿来,将至吾等亲族妻儿于何地?前军将士正因思国思家,不愿赤眉凶徒祸及故乡,这才蹈死不顾力阻贼寇,以致力竭身死也浑无悔意。执子之戈,与子同袍!我营中男儿岂能让这些为护家乡父老的赳赳猛士,客死他乡、遗尸荒野,连入土为安都成奢望吗?待吾辈回师乡里,遇袍泽手足父母妻儿相问,难不成就说吾辈不战而退,将他们弃于鹰犬豺狼之口吗?”冯异越说越是激动,虽也有人觉得冯异言以三万汉兵在受困之中杀敌五万言过其实,可营外袭扰的贼兵疲弱困顿,难近大营之事确也属实。而冯异兵马多是河北人氏,本就久受各部贼兵寇略,百姓困苦不堪,方得光武宏才大略平定一方,自然晓得流民乱寇之害。如再使赤眉归来,祸水复回,也不知又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更何况赤眉之恶较往昔更为凶残,关中人口百万,不过数年光景户口凋零难寻人迹,此景皆为入关平贼将士亲眼所见,赤眉破关东去之日便是亲友乡梓死难之时,若真生出此事,我等披甲儿郎有何面目再见父老兄弟?除此之外,冯异军中不少贼兵出身的将士,对赤眉恶行自有切身体会,如今也算弃恶从善,早已在河北安家落户,也不愿妻儿再受往昔流离之苦,自然对同样出身的赤眉深恶痛绝。一时军中请战呼声汹涌澎湃,冯异见时机成熟,斩钉截铁说道:“赤眉久攻无果早已疲敝,破敌雪耻便在今日,本将与众将士同进不退,有生无死!若不能为牺牲手足报仇雪恨,那便葬身沙场陪他们而去!要让赤眉贼子晓得,我大汉将士绝无怯死偷生之辈,即便是死,也要打得赤眉贼子不敢再生东去之念!”
冯异从军中选勇士五千,交复汉将军邓晔统领,仔细交待一番令其好生准备。冯异再遣使送书于樊崇,约期列兵会战。
得冯异战书,樊崇求之不得。赤眉日渐衰落早已是不争事实。虽说先前大胜一场,尽灭汉兵,可也难以阻挡赤眉急速衰败之事。如今被冯异大营阻于华阴已有十数日,再这般耗下去,只怕局势对赤眉会越来越不利。樊崇几乎都打算放弃东行转道南下了,此时冯异求战,当真令樊崇喜出望外。
汉兵不过数万之间,可赤眉好歹仍有近二十万大军,汉军出营索战,再无险可守,赤眉又岂会惧他?此刻大军尚有一战之力,待破冯异,取其粮草辎重足以养兵一时,遂兴然应允,约定时日,决一雌雄。
送走了汉使,樊崇又与逄安众将商讨一番。赤眉虽众,然多有老弱也是实情,且饥困交加,若一昧与冯异死磕,还当真就不见得必胜无疑。几将稍一合计,决意由樊崇众将领大军与冯异鏖战,分兵两万于逄安,绕道汉兵之后,待两军交战之际,突袭敌后,必可一战击溃冯异。
转眼已是约战之日,两军如期来到早已选定好的生死战场。虽已开春,可天气尚寒,望不到一丝绿意。万物蛰伏、荒草蔓延,无不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气。
汉军杀气腾腾列阵相候,赤眉归心似箭望眼欲穿。樊崇见汉军一开始便摆出一个全缩御敌军阵,虽不晓得此为何阵,可久经沙场,也瞧得出冯异乃是严防死守,只等赤眉来攻。冯异约战在先,却一副稳打稳扎的模样,不禁让樊崇好生狐疑。两军战鼓早已响了许久,樊崇细细查看一阵,终于瞧出一点苗头。汉兵看似气势汹汹,可前阵兵马虽然蓄势待发,却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疲弱模样。装备不可谓不精,但仍然难以掩饰兵卒慌乱之情。樊崇恍然大悟,冯异不过外强中干,先前救援邓禹大军时恐怕早已拼上了所有精锐,所存不过老弱而已。可又一想冯异既然敢约期会战,只怕也当有所依仗,还是小心为上,遂派谢禄领精兵一万率先出战,冲击汉兵前阵一探虚实。
谢禄虽说才智平庸,可打起仗来却也当真没的说,得了将令,便亲引士卒杀上前去。听闻赤眉战鼓忽盛,贼兵出阵攻来,立刻引得汉兵一阵骚动。谢禄远远看到汉兵露怯,心中欢喜,不尤加快了冲锋步伐。越来越近了,汉兵似乎吓得连射出的箭雨都是那样的稀松无力,丝毫未能减缓赤眉前进的速度。
终于,谢禄与汉兵交上了手。
汉军虽也奋力拼斗,可谢禄久战沙场,仅仅一交手便已明白,眼前汉兵疲软不堪,绝非自己兵马敌手,就看那哆哆嗦嗦的双手连长矛都拿不稳当,似乎只要自己大喝一声都能吓倒一片。碾压老弱本就是谢禄最觉欢畅之事,既然汉兵如此窝囊,那还有什么客气?谢禄遂下了死命,后退者立斩。赤眉士卒得此将令,自然攻得越发猛烈,汉兵已然难以抗拒,不少士卒吓得惊叫不已,就差要转身逃跑了。
汉军前阵已然崩溃,樊崇见汉军如此不堪一击,实在难以置信,还欲再做一观,就见冯异手忙脚乱催动后军齐出,谢禄立刻便被数万汉军围作一团。然而汉军虽多于谢禄兵马,却也久久未能冲破谢禄阵脚,瞧那动静,似乎当真已是用上了全力。
樊崇大喜,看来冯异与那邓禹一般,都不过是虚名在外言过其实,腐儒书生当沙场厮杀如儿戏一般,还玩儿什么约期会战,当真可笑!以数万兵马便想战赤眉二十万大军,若不是冯异头脑发胀异想天开,便是那洛阳皇帝听闻汉兵打了败仗,一怒之下责令冯异强阻兵锋了。樊崇如此一想,再也没有了顾虑,见谢禄一万兵马也颇有些吃力,索性催动全军男女一起杀上,誓要将冯异大军斩尽杀绝。
赤眉士卒远观汉兵连前面一万兵马都无可奈何,当真以为汉兵疲弱好欺,兴高采烈冲了过来。杀敌倒在其次,能夺汉兵粮草方是首要。二十万人马如一股洪流倾泻而出,汉兵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然而就在此时,汉军阵中鼓声忽变,铿锵有力撩人心魄。樊崇心中一紧,警惕地望向四周,谁知过了许久却毫无动静,只是汉兵一改乏力之状,凶相毕露,大军一分为二,磨刀霍霍冲向两边赤眉。谢禄兵马本还自以为游刃有余,四处追杀汉兵,哪知转眼反被涌来的汉卒冲翻一片,压制得龟缩一处,而另一路汉军结阵上前便来迎战樊崇。
樊崇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看来这冯异倒也有些能耐,以疲师弱旅诱使自己大军齐出,再以精兵强将反戈一击,只是兵马悬殊岂是冯异扮猪吃虎所能改变得了的?更何况此刻赤眉大军早已冲出,若猛然更改将令必然混乱不堪,索性也加紧了鼓点,催动兵马尽速冲击,倒要看看,你冯异如何挡得住我二十万大军。
赤眉初破长安之时,所获颇丰,装备精良兵器齐整,也称得雄师,可久与隗嚣、延岑、刘嘉一干枭雄交锋,又受邓禹连番侵袭,各部兵甲多有亡失,此刻衣甲繁杂,远不及汉兵甲胄精良,而大部精锐又在汉中一战损失惨重,此刻可战精兵也不过十数万而已。经过一阵箭雨洗礼,两军终于撞击在一起,可汉军盾阵已是赤眉久久难以突破的坚墙。只因赤眉缺少良甲,只能以血肉之躯去冲撞汉兵阵地,被长戈尖枪捅翻一片。兵马密集,不少人被刺穿在同一根长枪上,痛苦地手舞足蹈却难挣脱出来,只是徒劳地去抓身边的一切,直到生命耗尽的最后一刻方才停了下来。虽然冯异盾阵坚若磐石,可在这种不计生死的强攻之下,汉军阵脚终于还是被撕开了数条缺口,徐宣、杨音、诸葛稚早已按耐不住,领着人马便冲了过去,一下子将汉军切割地四分五裂。
樊崇大喜,忙使各部人马一同杀进敌阵之中。两军近身肉搏,顷刻之间便已陷入疯狂。赤眉饥困交加思乡心切,汉军成为回乡的挡路坚石当真可恶,既然如此恼人,那便杀个干净,以尔等血肉之躯铺就回家的阳关大道。汉军绝难相从,赤眉血债累累早已失了人性,若为你等走脱,又要酿成多少人间惨剧,我汉兵仁义之师岂容尔等为孽四方?
两军都是出了死力,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冲天的杀气萦绕在空中经久不散,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无主的头颅在热血搅拌而成的烂泥之中翻来滚去,直到被人踩烂踢碎方才消停。战马被长矛刺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被血染个通透,嘴里喘着粗气跪倒在地,数次挣扎也难重新站起,而身上的骑士早已不在鞍上,或被长矛捅将下来,刺死在不远之处,或紧握半截斩断的长槊与成群的贼兵苦斗。弓弩手早已射尽了囊中羽箭,得不到步卒骑士的掩护,被冲上前来的如狼似虎的赤眉兵卒杀得一塌糊涂,反应快的随手弃了长弓硬弩,拾起无主的兵刃迎击贼寇,反应慢的早已丢了性命躺到一旁被踩得肠穿肚烂。
两军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四处弥漫的血腥气息吸引来了山中豺狼野狗,漫天乌鸦鹰隼远远盯着纷乱的战场,不明白这群凡人究竟为何相互残杀,只盼双方早早结束这场拼斗,也好夺些心肝肌肉以果饥腹。
从正午到日昃(zè),夕阳渐沉,天色将暗,两军仍是死战不退,樊崇渐渐开始有些着急,杀了半日,早已没了什么序列,也不知死伤究竟如何。汉兵虽少,可仍无懈怠退后之状,而逄安领精兵两万迂回敌后怎至今仍不见动静?若再斗下去,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模样。
正在焦灼之中,樊崇忽见山林之中冲出不少兵马,衣甲鲜亮,双眉赤红,分明便是赤眉士卒。樊崇欣喜万分,逄安总算赶来了,总不负今日苦斗一场。得逄安精兵,冯异必败无疑。虽这般想,可樊崇心中也有些疑惑,一者援兵似乎远远不足两万,与先前派出人马数目不符,二者逄安理应出现在汉兵之后突袭,如何会稀里糊涂出现在赤眉身侧?三者逄安领军远袭却怎不见他旗帜引路?樊崇困惑不已,可赤眉兵见有援军杀出,兴高采烈,哪会像樊崇那般想多少去。然而待这些兵马汇入战场之后,赤眉终是发现了不妥。这些兵马不去与汉兵拼斗,却专挑赤眉下手,转瞬之间已有不少士卒丢了性命。赤眉心中大骇,究竟是何部兵马背信弃义临阵倒戈,投降汉兵而伤及自家兄弟?赤眉兵一时惊慌失措,对刚刚还陪自己同战沙场的紧邻身侧的士卒都充满了警惕,唯恐一不留神被下了黑手。分心之中,怎能再全力以赴对付眼前的敌军?汉兵可不管这么多去,眼见赤眉自相残杀起来,复振精神便冲上前来,抛开那些衣甲鲜亮的赤眉兵卒不顾,杀得那些力竭贼兵纷纷败退。
樊崇众将愈战愈慌,那些新来的兵马早已混入赤眉之中,此刻赤眉兵不但要战汉军,更要随时提防这些乱兵侵袭,本就饥乏难奈的兵马如何经受得住这样的折磨?眼见败乱在即,樊崇再也不敢迟疑,高鸣金钟,下令撤军。赤眉兵马得令之后,丝毫未做停留,转身便逃。汉军虽然也苦斗了半日困乏不已,可见赤眉大败而逃,怎会轻易放过?在冯异统领之下,掩杀过去。
樊崇慌乱而逃,沿途死伤逃散士卒不计其数,直到逃至崤(xiáo)山,忽遇一样败逃而来的逄安,这才止住兵马。樊崇气不打一处来,喝骂逄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经一问方知,逄安压根没能来得及赶到谿阪战场。原来逄安领军而出之后绕道渑池,可竟未知,光武皇帝遣大将贾复镇守此地。虽说贾复不过五千兵马,又有伤在身,可逄安依旧难是此等猛将敌手,转眼便被贾复杀得大败而逃,甚至险些丧命贾复刀下,两万兵马或逃或降亡失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