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武守在桃乡城头甚是苦闷,城外早已被庞萌叛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如今已然与外界失去联系,也不知朝廷是否知悉庞萌反叛之事。前两天还能见到庞萌在城外又是劝降又是叫战,被马武连番痛骂之后,索性避而不见,只令士卒猛攻城池。一想王霸在垂惠闭营不救的冷漠,马武可一点也不指望王霸领军来救,也不知这座孤城还能坚守多久。
先前,马武与王霸共围垂惠之时,叛将苏茂引兵夜袭马武大营,交战之中劝降马武,一时失语道出庞萌姓名。仓促迎敌中,马武也未及细辨,待击败周建、苏茂,攻破垂惠,战事缓和之后,马武静下心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庞萌与马武同战沙场数年,又一起在谢躬伏诛后归降光武,两人私交不可谓不深,若庞萌当真生出异心,还当趁事发之前早早劝其回心转意,以免重蹈苏茂覆辙遗恨万年。
待垂惠军政交割完毕,马武也未将苏茂之言告知王霸,也好为庞萌留条后路,仅以东往徐州助虎牙大将军征讨董宪为由,借故领兵离开垂惠向东而行。王霸先前为激马武力战苏茂、周建,故意闭营不纳,虽最终一击致命,大破贼众救马武脱困,可也因此与马武生出间隙,对马武东征之情也不好直言相阻,以免加深两军误解,遂为马武调拨军粮准其出征。
马武一路行来,心中又是狐疑又是为难。苏茂不过一叛将,其言也未知真假,自己便匆匆来寻庞萌一问究竟,就连如何开口问询都未想好。若言语不慎,岂不是伤了兄弟情谊?就在一路仔细斟酌之中,马武缓缓开赴徐州边界。
盖延征讨董宪数月,虽未能攻下一城一池,可董宪兵马在外屯聚营垒皆遭盖延突骑侵袭,损失惨重,董宪不敢托大,兵马皆退归郯城、下邳。又将城外百姓尽皆裹挟入城,以至于天地孤寂了无人烟。马武虽对盖延游袭徐州战绩斐然赞叹不已,可也忧心董宪全线收缩以致盖延此刻再难有所斩获,若再常留徐州,也不知还有无必要。需知当初皇帝北伐尤来、五校诸部贼兵之时,就曾用陈俊之计,坚壁清野令贼兵无所劫获,最终诸贼惨败北逃,覆灭于潞东。此情此景何其相似,董宪也非无能之辈,谁知他如此布防有无此等用意?又听闻大司马吴汉与建威大将军耿弇征伐平原,还不如劝盖延回师豫州,待大军集结边境一举进讨郯城,配合北方战线,将董宪彻底击溃。
马武越想越烦,正在焦虑之中,忽见远方有不少汉军散骑向这边奔来。马武只当盖延、庞萌遣使来迎也未在意,可待骑士奔至面前,马武不尤心中一紧。那数名骑士一脸疲乏狼狈不堪,甲胄散乱,连杀敌长槊都不知失落于何处,见到马武慌忙下马来拜:“末将拜见捕虏将军。”
马武随盖延久征豫州,虽然为首骑士满面血污,可还是一眼瞧出乃是盖延中军校尉,如此模样,猜也猜到打了败仗,忙问道:“尔从何来?虎牙大将军何在?平狄将军何在?”
那校尉哭诉道:“虎牙大将军征讨董宪本是战事平稳,留庞萌老贼屯兵边境守护路途,只等朝廷大军东进共围郯城。可未曾想到那庞萌老贼匪性难改,袭杀监军孙萌,统御兵马反攻虎牙大将军。我军为游袭迅猛,身上仅带数日口粮,补给皆靠庞萌后军支应,老贼作乱引军突袭,使得虎牙大将军猝不及防,一时折损甚重。虎牙大将军知西路必为庞萌老贼阻断,只得往北退去,抢渡泗水。然舟楫有限,急难退去,方逃过半数兵马,庞萌老贼追兵已至。虎牙大将军当机立断,焚毁津渡,凿沉舟楫,以防庞萌老贼抢过河去。末将奉命断后滞留南岸,只得且战且退逃至此处,幸遇捕虏将军真乃上苍眷顾,只可惜我那些兄弟都已……都已壮烈殉国了!”
马武只觉头脑之中轰的一声。自己终是晚来一步,庞萌当真反了!复又问道:“今庞萌去向何处?”
那校尉抽泣道:“庞萌老贼杀败我军,似又转向西去,只怕是要复往边境抢夺城池关隘,切断路途以抗朝廷大军了!捕虏将军既然引军来此,还当早作打算,为国家计,速去剿灭这绿……”校尉见马武面色一沉,猛然惊觉,生生将“绿林贼子”四个字生生咽回肚里。马武与庞萌皆出身绿林,先前也未曾听闻虎牙大将军征调马武,此刻忽然出现于徐州,莫不成庞萌造反也与马武有关?警惕地看了看马武,见半天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庞萌背弃朝廷罪大恶极,捕虏将军既然是陛下爱将,还当为国效力征讨叛贼才是。”
马武暗自叹了口气,庞萌反叛已成事实,还当尽快阻止事态恶化以伤国家大计,遂问道:“以你之见,庞萌会往何处?”
那校尉听闻马武有意领军攻伐庞萌,这才放下心来,赶忙回道:“先前虎牙大将军命庞萌驻防桃城之北,如今泗水渡口已为虎牙大将军焚毁,东入徐州仅有桃城一条近路可行,若无意外,想必庞萌必然攻取桃城。”
马武淡淡说道:“前方引路。”
兵马急速奔行,未过多久,果见前方有一小城,依山而建,俯瞰官道。城池小则小矣,只是紧扼道路,确也是处险地。就见城中已聚有不少不愿归顺庞萌一同作乱的汉兵坚守,这才未让庞萌轻松入城。
庞萌手握三万余精锐,虽多是大汉雄兵,然而尚不知发生何事,既然归属庞萌统辖,依军法自该听从将命,而庞萌又诈以盖延谋反投敌,朝廷命自己领军征讨,又将绿林旧部亲信安插要职统御兵马阻塞通讯,当兵的不知军机,只能走哪打哪,糊里糊涂跟着庞萌一同作乱。
马武虽不过三千兵马,可见到庞萌攻城正急,又怎能放任不顾,一旦桃城失守,必对朝廷东征董宪平添不少障碍,更对豫州局势影响巨大,暂将对庞萌的私情搁置一边,提戟拍马引军杀来。
庞萌只因专心追击盖延,而未早早分兵夺取桃城,以至于抗命不从的士卒抢先占据了桃城,将叛军拒之门外,使得庞萌懊恼不已。自从在河北归顺光武以来,皇帝待庞萌甚是优厚,不仅仍可掌握兵马大权,更与马武同拜侍中,又迁将军,赏赐不绝,还常于人前夸赞庞萌,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当真令庞萌受宠若惊。在朝中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可在军中就有些美中不足了。自己与苏茂等绿林降将皆划归盖延统御,马武只因当年有劝进之功,相对而言被皇帝更为任重,使其独领一军,不再受盖延管制,可其他人就没有马武这般自由了。盖延随大司马吴汉一同自渔阳力挺皇帝,方有大汉创业之基,盖延所受恩宠信任岂是自己这些绿林降将所能比拟的?而盖延此人侍功倨傲,目中无人,尤其对绿林旧将偏见甚深,先前便已激反了苏茂,自此对绿林旧将愈发刻薄。庞萌在朝中风光无限,可在军中受尽怨气,对盖延岂能不恨?只是感念皇帝恩遇一直隐忍罢了。苏茂作乱后,几次三番暗传书信,劝庞萌一同叛出朝廷共攻盖延,都被庞萌严词回绝,只是怕盖延误解自己通敌,对苏茂劝降之事隐瞒不提。庞萌追随盖延东征西讨,英勇杀敌,立下战功无数,以期改变盖延对自己的认识。然而让庞萌有些失望的是,讨平豫州对朝廷功绩不可谓不高,随军诸将多已得厚封重赏,唯独自己无人问津,只怕定是盖延从中作梗,隐瞒自己战功不报。若说这些事情都不足以让庞萌寒心的话,终是有一事让庞萌绝难再从朝廷之命。
贲休据兰陵叛董宪投效朝廷,引得董宪大军围讨。皇帝急令盖延领军救援贲休,可让庞萌担心的事发生了,诏书独下盖延却无只言片语传于自己。投效朝廷征战沙场五年有余,可从未有过如此异常之事。庞萌惶恐不安,唯一可以解释的只有盖延屡进谗言污蔑,终是让光武不再信任自己。此番东征,有功自然归属盖延,若稍有差池,只怕盖延借题发挥又要污蔑自己。战事发展也确实并不尽如人意,兰陵陷落贲休丧命,突围之中又白白葬送数千将士性命。盖延恼羞成怒,留自己屯兵后方转运粮输,自将突骑袭扰董宪以报前仇。如此不利之局皆是盖延不从圣命先取郯城而一手造成,可若圣上怪罪下来,只怕又该自己背上黑锅。数千将士性命岂是儿戏?如今皇帝已经不再信任自己,朱鮪虽地位尊贵,可自归汉之后便少与绿林旧将交往,只怕也不会为了自己而开罪盖延,朝中无一权贵盘桓,再有盖延暗中诋毁,只怕祸不远矣。恰在此时,苏茂又遣使来劝,既然朝廷容不下自己,那便再无情面可讲,于其坐等国法惩治,倒不如转投东方。如今天下可抗拒大汉之人所剩无几,青徐张步、董宪若能同心协力,倒也有一线胜机。熟思之后,庞萌暗中纠结亲信故旧,密谋月余,拉拢部众,终于趁着盖延领军游袭郯城之际,以通敌罪名除去监军孙萌这个盖延眼线,终于顺利控制东征大军。再诈以皇帝东巡,责令庞萌驰援盖延为由,领军寻到突骑落脚之处。盖延虽心存疑惑,向庞萌索要军令,拖延之中已被叛军贴上前来。盖延不过五千突骑,尚不知情下,被庞萌一击得手,死伤惨重,好在突骑迅猛,总算被盖延突围出来逃过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