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本与京师尚有些距离,毕竟中间还隔着右扶风,朝廷一边增兵汧、漆两城,防备陇坁,一边分兵汉中讨平西城蜀兵,对北地不免有些忽略,隗嚣正是抓住这一疏漏,遣行巡入北地招降纳叛,也是有意借右扶风之路兵进长安。眼下西凉大军侵袭栒邑在即,冯异临危受命,点齐兵马便欲赶赴栒邑,然而营中众将却对驰援栒邑之命有些不大赞同。
非是众将怯战不前,而是西凉兵大胜之后气势正盛,北地已降隗嚣,只怕右扶风也已是人心浮动,栒邑不过千余守军,若生异心归于行巡,则冯异冒然前往势必撞在西凉大军兵锋之上,为求稳妥,还是暂勿奔赴栒邑,别寻他地驻守要道,先保长安稳固,再图破敌之策。
冯异也知众将所言最是稳妥,毕竟敌军新胜而来,行巡又在北地巡游数月,收编归降郡兵,根基渐稳势力雄厚,对栒邑虎视眈眈,已然占了先机,如若自己领军迎敌,一旦败于敌手,则长安暴露于外寇兵锋之下,皇帝尚在西京,自己成败事小,将皇帝置于险地事大,此刻护卫京师才是头等大事。然而皇帝对冯异才勇忠义信任有加,冯异亦对皇帝文武韬略心悦诚服,且不说长安经冯异三年修缮早已大为改观,城中尚有吴汉、刘尚兵马近四万之众,纵然隗嚣亲引大军兵临长安,以皇帝手段,也必难使西凉兵攻破京师。没有了这样的后顾之忧,栒邑得失便成了关中局势的成败关键,如能抢在行巡之前进驻栒邑,则西线防御再无疏漏,以此可将隗嚣大军严拒于三辅之外,可若使行巡先破栒邑,则祭遵、耿弇防线成了摆设,西凉兵大可由右扶风扰乱京畿,这样一来,冯异多年苦心经营的关中复陷战乱之中,这种局面绝非皇帝所愿,冯异遂于众将说道:“虏兵临境,欲深入关中以图天下,实则忸(niǔ)忕(tài)小利①,难成大事。只是栒邑若失,三辅动摇,是吾忧也。朝廷虽败,然而攻者不足,守备有余,待我等先据栒邑,以逸待劳,行巡必败无疑。”
冯异遂领大军偃旗息鼓、昼夜兼行,果如其所料,行巡虽得隗嚣之命欲攻栒邑,却贪图北地之利,尚未侵入右扶风,故而汉军有惊无险抢先得入栒邑。当冯异来到府衙之时,栒邑守将语无伦次、面如死灰,稍一盘查,便在案头竹简之中搜出一份墨迹尚存的降书,满是恭维阿谀之言,正欲送于行巡营中投效叛逆。冯异冷冷瞧了那人一眼,也不与其多话,接管城防,将其收押狱中。望着那封尚未送出的降书,冯异心生一计,使人好生收起送入行巡营中。
行巡追随隗嚣打下陇右基业,故而与杨广、周宗、王捷、王元诸将同被隗嚣拜为大将军,只是独领大军征讨一方还是头一遭。初入北地,各县城池望风而降,对行巡而言可是初次有这么大的面子,独领北地数月,当真风光无限,一时耀武扬威洋洋得意,忽有栒邑降书送来,行巡未有丝毫怀疑,汉军惨败之后,归降城池不计其数,栒邑不过千余守军如何是自己敌手?近日得隗嚣之命欲取栒邑,既然得守将降书,自然省去不少麻烦。更何况听闻汉帝已遣其征西大将军冯异驰援栒邑,行巡也是有所警醒,冯异名震关中,行巡自然耳熟能详,长安离此尚有数日行程,还当抓紧时间入驻栒邑,仔细安排城防,才好严拒汉军。以西凉兵马之精,又得占栒邑之利,冯异纵有千般能耐,也只能望城兴叹,待冯异败于自己之手,这东征首功必属自己无疑。行巡不禁有些沾沾自喜,王元奔波数年,暗中纠结众将,说服隗嚣叛汉自立,虽有献策之功,却被祭遵所破兵败受辱,更落了个一身骂名,到头来反而让自己夺个头彩,这王元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行巡不再耽搁时日,收拢兵马急速奔向栒邑接收城池。
然而待行巡来到栒邑城外,却未如预期一般得守将开门相迎,就见城门紧闭,城头既无一杆旗帜,也无半个汉军士卒,行巡不尤心生疑惑,难不成这守将胆敢戏耍自己?还是时隔半日又生了变数?行巡遣斥候上前探询,连忽数声竟无应答,偌大个城池好似空无一人般静寂。行巡愈发疑惑,难不成守将心存戒惧弃城而逃了?正当行巡有些耐不住性子,欲使兵马强攻城门之时,城头忽现出一小校来,畏畏缩缩躲在墙垛之后,不时向外张望,似乎是瞧见行巡旗帜,这才抖抖索索喊道:“城外可是行巡大将军?”
总算看到一个活人,行巡忙使人答话:“正是行巡大将军。栒邑既已献书归降,为何紧闭城门?如此慢待大将军,莫不成想自寻死路?”
那小校慌忙答道:“大将军莫恼,非是我家将军无礼,只是我家将军受汉帝官职,恩宠正盛,今日转投西凉,不知可受何爵禄?若大将军在此开了金口,我家将军自然大开城门,以迎大将军车驾。”
行巡一阵冷笑,这栒邑守将无名之辈,献书乞降后还在讨价还价,自称颇受汉帝青睐当真恬不知耻,若真如他所言,又岂会在栒邑这个偏僻边城吃苦受累?倒也难为他有这份胆量敢和自己坐地起价,此刻城中毫无防备,纵是催兵攻城也可轻而易举冲进城去,只不过一纸空言便可轻松入城,又何苦白费力气劳动大军呢?遂即催马上前,高声说道:“回报你家将军,若即刻开门归降,本将军便表奏西州大将军,封拜你家将军为列侯,如若不然,待我攻破城池,定要将他灭族泄愤!”
那小校听闻行巡所言,惊喜万分,连连拜道:“多谢大将军抬举,小人这便报请我家将军开门,还请大将军宽待一阵。”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行巡一阵得意,这栒邑守将也太天真,三言两语便被自己诓骗进去,只要大军进到城里,这栒邑守将还不是刀板上的肉?到时留他性命都是抬举,还痴心妄想,一个小小栒邑便欲换个侯位,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西凉大军听见城中已降,只等开门入城,一时松懈下来,七嘴八舌聊起天来。北地郡尽皆归降,不仅让行巡盲目自大,也让西凉士卒生出骄纵之心,这种情形中,人人都觉栒邑归降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任谁也没有多生一丝警觉。不觉中又过个把时辰,已近午时,日头正盛,寒冬腊月之中,倒也晒得人暖洋洋的,西凉大军有些昏昏沉沉,快要到午食钟点,却还没等到开门,将士们渐渐有些烦躁起来,不尤骂骂咧咧狠话连篇。行巡也有些恼火,这栒邑守将太过无礼,竟敢让自己等候这么长时间,莫非对自己空口许诺存有疑虑?连番遣卫兵上前催促,城头却只有一仆役模样的人低声下气地连连说道:“快了,快了。”
行巡再也忍受不了,若非不想破坏城门,也好借来抵御冯异,早就强攻城池了,白等这么久仍不见开门动静,还不如杀进城去。就当行巡正欲整束兵马强攻城池,忽听城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行巡恼怒的哼了一声,这栒邑守将总算来了,待会必要将他索拿下来,绑在这日头下面晒上他一日,也让他尝尝这寒冬骄阳的滋味。
等了这么久,西凉士卒早就难以忍受,待城门一开,乱哄哄地就想往里面挤,也好尽快找个屋舍歇息一阵。就当西凉大军阵脚混乱不堪之时,城头忽然鼓声大作、旌旗招展,而统帅大纛尤为惹眼,“征西大将军冯”猎猎作响,惊得行巡一阵眼晕,冯异竟已然到了栒邑?西凉士卒也知冯异之名,心中不免慌乱,尚不知该进该退,就见城头齐列弓弩手,搭弓引箭,一轮箭雨齐齐射入散漫的西凉兵马之中。西凉兵疏于防备,顷刻间就被射倒一片,叫骂声、哀嚎声使得本就混乱的大军愈发糟杂。
行巡这才醒悟过来,遭人算计不尤怒火中烧,呼喝兵马列阵攻城。西凉士卒白白挨了一记闷棍,更是暴跳如雷,虽然冯异名头甚响令人生畏,可西凉士卒为怒火所激,操起刀枪便向城门冲来。然而混乱的兵马哪能这么快就重新列阵,你推我搡喧闹无比,就在此刻,第二轮箭袭已然飞到面前,杂乱不堪的西凉兵只得自顾自地仓皇躲避,而城门处不知何时又忽现出千余汉骑,整装待发杀气腾腾,伴着变换的鼓点,一路冲杀出来,如一柄利刃生生将杂乱无章的西凉兵马切成两半。西凉兵虽也有不少骁骑,可被乱糟糟的兵马阻断,哪有机会冲到前面阻挡汉军突骑,眼瞅着汉骑肆无忌惮得冲杀步卒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呼喊一边慢腾腾地向这边截来。西凉兵虽有杀敌泄愤的怒火,可在冬日的暖阳中干耗了一晌午,早已有些困倦,此刻各部兵马分崩离析浑无章法,吵嚷声似乎都盖过了自家战鼓声,行巡将令更是再难传入各营,千余汉骑在西凉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杀得西凉兵难有招架之力。
行巡焦躁万分,如此下去哪还有半点胜算?正想亲领骁骑冲开自家纷乱的兵马截杀汉骑,也让这些外乡人知道知道西凉骁骑的厉害,就见城门下竟已有数千汉军步卒趁着自己留意于汉骑之时,抢出城来列好阵势,随着一声号角嘶鸣,高呼“杀!杀!杀!”,踏着西凉兵倒下的尸体,冲入战场之中,大肆屠戮起慌乱的士卒来。行巡心中透凉,如此局面决然再难控制,此刻莫说攻破栒邑,能全身而退已是难能可贵,正这般想着,城门口又有不少汉兵鱼贯而出,整列军阵以待号令。行巡大惊失色,哪还敢再有迟疑,金钟高鸣,呼喝士卒抓紧后撤,后部各营尚未搅入战场之中,听闻金钟响起,还可抽身而退,可前部兵马早已被汉军纠缠得难分彼此,哪有那么容易脱出身来?行巡急躁不已,有心稍等一阵,遣兵助其脱困,可城前汉军已然集齐,眼瞅着又要杀奔过来,而汉骑得步兵驰援,压力骤减,舍开西凉兵不顾,正不怀好意欲冲出战场,显然想要绕到侧翼截断西凉兵退路。虽然行巡心中万分不舍,可局势危急哪还容其多想,只得弃卒保车,领着后部各营仓皇而退。
交战中的西凉兵徒劳的抗拒许久,虽说西凉兵多有勇猛壮士,然而难以相互照应之下,一人之勇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中不过沧海一粟罢了,转瞬之间便被结阵杀来的汉军击个粉碎,随着死伤越来越多,士卒斗志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大将军早已逃之夭夭,再斗下去不过白白送死而已,西凉兵终是放弃了抵抗,纷纷弃兵乞降。
冯异大破敌军,却被行巡逃去多时,虽然此刻栒邑危势已解,长安终是安然无虞,可冯异又岂会驻足不前,留下千余兵马看押降卒,驻守栒邑,随即亲领大军乘胜追击,杀入北地郡境内。行巡惨败之后,还未喘息一刻,便得知冯异追杀而来,数千残兵一路败散,哪还有实力阻挡冯异兵锋,一步都不敢在北地停留,仓皇向陇坁逃去。北地各城见西凉兵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不尤为投效隗嚣悔恨不已,冯异兵马正盛,哪有人胆敢触怒征西大将军威仪,胆战心惊遣来使者归顺朝廷。大战尚未结束,冯异也不好严加惩治,以免逼得这些城池铤而走险彻底倒向叛军,只是训斥一番便不再追究,北地郡叛乱数日后戛然而止,重新回入大汉掌控之下。冯异随即进军义渠,以备安定叛军侵袭。
①忸忕:习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