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不负郡守之职,让张步兄弟无一人走空,也算除去刘秀一桩心事。只是祸首已死,这中原暴乱究竟与张步有无牵扯已无从探寻。好在中原已经复归平静,大汉江山稳固如初,刘秀也只好暂罢对此事的追究,坐阵洛阳,传旨各郡安抚民众,以消解此乱对朝廷的影响。然而西州战事所需粮资也不容一刻耽搁,可中原刚刚重新安稳下来,实不好在此时多征粮饷,刘秀一面从冀州调拨军粮,一面传书河西,使窦融设法筹粮以供陇右所需。
西城战事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耗了数月。自吴汉斩杀隗恂之后,非但没能击溃隗嚣之心,反倒使其抗汉意志愈发坚定,无论吴汉、岑彭如何猛攻城池,都被隗嚣、杨广系数挡回。西城城墙被杨广加固加高,使得攻城云梯远不能及,汉军刻意加长云梯,虽勉强可至城头,却也因此而失了重心,轻松便被守兵推倒一边。城外早已躺满了战死的汉军士卒,可西城依旧在风雨飘摇之中巍然屹立,成为汉军将士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西城久攻不下,士卒日渐疲敝,而军中存粮已然告急。军需补给果如皇帝所忧心那般,至今遥遥无期。将士们早已从每日三餐减为两餐,吃不饱肚子,打起仗来愈发吃力。与此同时,西城粮草也如同汉军一般告罄在即。隗嚣本以为陇右失陷,公孙述必然心急如焚,过不了月余,周宗必可引来汉中救兵。可如今已过两月有余,期盼中的援军依旧杳无音信。西城攻防已不是武力、谋略所能左右,全然化为两军意志的对决,谁能扛得住饥饿,谁能扛得住绝望,谁便是这场战争的胜者。虽然城里城外都是饥肠辘辘的士卒,两军并没有什么差别,可守城还是比攻城轻松了许多。吴汉、岑彭眼见将士们伤亡甚重,却也难以攻破城池,若再这般强攻下去,将士们心中紧绷的弓弦只怕到了极限终是会断去,于其苦攻下去徒增伤亡,不如别寻他法。
当日隗嚣斩山为堤,积聚山泉水攻略阳,几乎就要抢破城池围歼来歙、马援,幸得皇帝大军驰援及时,方才与来歙里应外合共破叛军。眼下倒不如依隗嚣之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岑彭传令士卒缣囊盛土,阻塞谷水。万余人马一齐动手,不过数日已筑起一座堤坝。随着一声令下,奔腾的洪水再一次出现在这块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之上。所不同的是,上一次出现在天水腹地略阳城前,这次却再现于数百里之外的天水边陲重镇西城。
然而让吴汉、岑彭失望的是,以水淹城之法却远远没有预料之中那般奏效。隗嚣绝非庸才,虽然眼光窄浅,偏信王元、王捷之言叛汉自立,可在征战之中还当真有些真材实料,否则也不会在凉州东征西讨、独掌大权十数年之久。而杨广也不愧是隗嚣第一大将,冲锋陷阵之时如同一柄利刃,轻松击溃百万赤眉,恪守城池如同一面坚盾,令吴汉、岑彭束手无策。有如此君臣共守一城,当真把一个小小西城防备的密不透风。凉州城池多以夯土所筑,最惧洪水侵淹,隗嚣既然用过水攻之法,自然也会对此有所防备。为防汉军以水攻城,隗嚣、杨广早早于城中深挖沟渠疏通水路,城外瞧不出丝毫痕迹,可就当震耳欲聋的山洪灌入小小西城当中时,水线还未漫过城墙丈余,洪水便沿渠而走。巨大的压力冲破深藏地下的水渠出口处的薄土,轰然泻出城外。浑浊的污水冒出丈远,惊得周遭汉军连连闪避。
吴汉、岑彭目瞪口呆,隗嚣竟以此法防备水攻,当真大出意料之外。以水攻城非但未有尺功,反倒将西城外连绵数里淹作池泽,成了隗嚣抵御汉军的又一道防线。就当洪水渐渐平息下去,吴汉、岑彭忙去找寻隗嚣所挖暗渠所在,却发现水路早已被洪水浸泡坍塌,没有留给汉军借水路入城的可趁之机。吴汉、岑彭颇感无奈,有心再聚谷水复攻西城,可眼前已成这幅模样,若再引水来此,只怕浸不透西城,倒先要淹了汉军大营了,无奈中只得暂罢此念。鉴于昔日隗嚣涉水苦攻略阳无果旧事,两将也不好在城外一片烂泥之中催动兵马攻城,只能耐着性子,等着洪水退尽池泽干涸,这才急不可耐复攻城池。然而这样一来,不但凭白浪费了十数日光景,面对那坚毅的西城,依旧只有强攻而已。
虽说以水攻城毫无实质进展,却也并非全无收获。炎炎夏日暴晒之下,战死于城外的士卒尸首早已开始溃烂腐败,油腻的尸水混合着干硬的血污,浸透了几乎每一寸城外黄土,远远便能闻到刺鼻作呕的腥臭气味,这般情形最易生出疫病。可城里城外都忙于攻防,即便汉军有心去抢尸首好生安葬,隗嚣、杨广又岂会任由汉兵在眼皮底下通行无阻?接连枉死了不少士卒之后,汉军也只得断了收葬战死将士的念头。经岑彭聚水淹城之后,滔天洪水将城外冲刷一新,尸液血水伴着山洪一并冲入城中。水浸之后,疫病终于散播开来,只是虽已有不少陇兵身染时疫,却未闹出多少人命,也就无人在意。
隗嚣身为主帅,守在城头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可杨广却要奔波于各门往复调度。超负荷的操劳之下,杨广本就心力憔悴,不慎染病后,也只当是受了风寒,谁知在高强度的连月操劳之下,疫病大肆侵蚀着杨广身体。就在汉军复来攻城之时,杨广竟已病入膏育,勉强拖着疲乏的身体,指挥两日守城之后,杨广终于一病不起,连咳数日污血,一命呜呼撒手人寰。可叹杨广陇右名将,对隗嚣忠心耿耿,征战半生,竟未能陪伴隗嚣走到最后一刻。或是天道冥冥属意大汉,早早收去杨广性命,给本就已经穷途末路的隗嚣狠狠一击。
失去了爱将杨广,隗嚣如同没了臂膀一般,抵御汉军的压力骤然压在隗嚣一人身上。面对眼中充满了无穷的怨毒和愤恨的汉兵,隗嚣一边以杨广为国尽忠之义鼓舞士气,一边分拨人手清理街巷,谨防疫病大肆传播。好在隗嚣事先早已将粮草军需移上城头,在汉军水攻之中,保存下本已为数不多的军粮,这才让士卒们没有彻底断粮。而杨广之死对于陇兵影响甚重,作为陇右三军主将,杨广在士卒心中的地位无可撼动,此刻却为国事而仓促亡故,当真令人扼腕痛惜。陇军将士悲戚之中,被隗嚣三言两语触及心中最为柔软之处,一时哀痛之意喷涌而出。死守西城、严拒汉军,承继杨广遗志,成就其未了心愿,俨然化作每一个陇右士卒心中所想之事。
虽说吴汉、岑彭意外地除去了杨广,当真剪除了隗嚣羽翼,可攻城时所受阻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暴然增多。无论汉军将士如何不计生死,义无反顾的以血肉之躯探究着西城城墙坚硬程度,也不过白白成了杨广亡魂的祭品罢了。
西城虽然坚不可摧,近在咫尺的戎丘却没有这份运气了。只因杨广之力,西城固若金汤,使汉军无可奈何。戎丘却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城。王捷于略阳战败之后被汉军阻断,不能随隗嚣一并退往西城,只能暂屯戎丘,以期与西城遥相呼应互为屏蔽。可汉军人多势众,吴汉分兵马武围攻王捷。戎丘本就城小池浅,所存粮资远不及西城万一,数千败兵军心涣散了无斗志,在马武攻杀之下惨不忍睹折损甚重。而西城又有吴汉、岑彭照料,隗嚣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兵来救戎丘?王捷只能凭着手头这点兵力,坚守戎丘两月有余,终于到了极限。城中兵马不过两千,又听闻杨广殉国,王捷心如死灰。陇右大军主力多已战死沙场,只怕隗嚣再也没有回天之力。绝望之中,王捷登上城头立于垛口,剑指汉军,撕心裂肺高呼:“为隗王守城者,皆必死无二心!愿我陇右将士,铮铮铁骨,死守戎丘以效隗王。今日便以我王捷性命,自杀明志,以励将士!”说罢,连呼数声隗王千岁,横剑自刎跌下城头。
守将殒命,陇兵失了主心骨,可让马武意外的是,戎丘非但没有因此而陷落,反倒弥漫出一股赳赳奉死之意,硬是阻住数倍的汉兵,未使马武再进一步。
陇右战事已成这番模样,远在汉中的周宗、王元、行巡正急得焦头烂额。三将先后奔入汉中求取救兵驰援隗嚣,非是周宗众将没有尽心办差,只是无论怎样卑躬屈膝,也得不到侯丹一兵一卒的允诺。也不是侯丹刻意隐瞒陇右失守,周宗三将入汉中求救之事,实在是公孙述此刻已对隗嚣有些失望透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