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范升所言,刘秀心中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对祭遵的节俭无私,刘秀早有耳闻。这种家无余财的清廉本就足以让人敬佩,谁知祭遵为国不顾私家,竟到了这种地步。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祭遵整日为了国家奔波劳苦,竟连个子嗣都未能留下。这让刘秀愈发敬佩的同时,也愈发难过。祭遵对国家功绩斐然,可朝廷连封赏其子以嘉许其功的机会都没有。刘秀忽而想起前些时候郁郁而终的前大司空宋弘,也是如祭遵一般绝了子嗣,国家有此等良臣,实乃天下之幸。自此之后,不知可还会有祭遵一般的贤良辅佐朝纲吗?刘秀不禁感叹道:“安得忧国奉公之臣如祭弟孙者乎!”
卫尉铫期近在身侧,见刘秀感伤至此,拜道:“陛下至仁,哀念祭弟孙如此,令臣等惭愧不已。愿陛下保重圣体,切莫过于伤痛。”铫期与祭遵同为颍川士人,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对祭遵之事也分外伤感。铫期自出使陇右遭王元众将劫走圣旨财礼之后,一直羞于见人闭门养病。听闻祭遵薨逝,这才一同伴驾前来拜祭一番。况且铫期也久病缠身,自知怕也过不了几年,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文武百官并不知道铫期心中所想,可听他这样一说,对祭遵更加敬佩不已。
刘秀默然一阵,遂从范升之言,颁布诏书,将祭遵生平撰写典籍,传于公卿、昭示天下,选定谥号、曰为成侯。赠以将军、成侯印绶,赐以朱轮容车,遣校尉发骑士四百,着玄甲、戴兜鍪,兵车军阵,护丧送其安葬。
看着祭遵的坟茔,刘秀泪眼朦胧。祭遵没有一儿半女,连个为其焚香烧纸之人都不好找寻。纵然此时风光无限,可过了些许年后,只怕这坟头都要荒没了。想了一阵,刘秀传过祭肜。祭肜向来以孝见称,当年战火肆虐流寇蜂起,祭肜尚能依父母坟茔而居守节不失,留其看护祭遵,刘秀也能放下心来。遂拜祭肜为偃师令,四时奉祠其兄。
祭肜自被皇帝拜为黄门侍郎后便一直不离皇帝左右,今日外放县官,必然对其仕途影响深远。若留皇帝身侧,何愁不能飞黄腾达,可远离庙堂之后,谁知过上几年,皇帝还记不记得祭肜其人?然而对皇帝的诏命,祭肜未有一丝不快,反倒为可以守在兄长近前而对皇帝旨意感恩戴德。
祭遵丧礼前前后后忙碌了十数日,直到将祭遵风光大葬后,刘秀这才心情复杂地离开河南县回往洛阳。然而抑郁的心情还未转好,北方又传来紧急军情。伪帝卢芳大将贾览,集兵数万复入高柳,联接匈奴,再侵边境。
刘秀的心情愈发沉重了。
自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挛鞮比收受汉帝封赏之后,因太过张扬,而被匈奴王廷打压,为限制挛鞮比权柄,匈奴大单于遣出两骨都侯监领其部众。挛鞮比一时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去与大汉为敌,对那扶植起来的卢芳更是不再理会。然而时过三载,大汉依旧未能平定陇蜀,中原局势相持不下。而在此时,卢芳又连遣使者谒见挛鞮比,言蜀兵已经攻陷荆门,杀入南郡,只怕那刘秀的天子之位都不再稳固。如今汉廷两线交锋首尾难顾,正是复侵中原谋图天下的绝佳时机,若再坐视不理,他日悔之晚矣。
挛鞮比本就野心重重,不甘居于大单于之下,扶植卢芳之意也在于借其声名统御汉地,也好与大单于分庭相抗。听闻中原有机可乘,遂拿定主意,再遣兵马助卢芳南征。
得了匈奴兵将,卢芳万分欣喜,没有匈奴相助的这几年,可谓艰难无比,李兴兄弟谋逆伏诛,田飒、桥扈举郡降汉,使得卢芳朝廷声威一落千丈、人心离散。今日好不容易说服挛鞮比遣兵相助,定要大展拳脚一番。遂仍以大将贾览为帅,尹由、闵堪为副,领汉胡联军数万开赴高柳,欲再从代郡侵入幽州,进而扫略中原。
北境烽火复起,不禁让刘秀有些后怕。岑彭刚刚控制住南郡局势,卢芳贼子却又跳了出来,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刘秀本来还有意在南郡开战之前,先遣吴汉众将再进陇右,增兵冀县剿灭隗氏余党,为征讨公孙述扫清障碍。只是经祭遵忽然薨逝这才耽搁下来。此时一想当真万幸,若是大军早早西行,只怕此时面对卢芳侵扰还真是难以应付了。
前些年,刘秀就曾命骠骑大将军杜茂屯兵晋阳以备匈奴。后因敌将贾览袭破高柳城入侵代郡,刘秀又数次分拨兵马入幽州协防。只是因为征讨陇右正急,故而幽州驻军兵力有限,仅能自保而已。如今贾览兵马势大,以杜茂兵将只怕绝非北寇敌手,遂以大司马吴汉为帅,并领讨虏将军王霸、破奸将军侯进,引本部兵马走河东北上,再使建义大将军朱佑,领洛阳驻军并行。两路大军与杜茂合兵一处,得兵五万余众,共击贾览诸贼。
汉军声势浩大急速北上。先前因为汉军主力西进凉州,以至于幽州空虚,这才让贾览小贼钻了空子击破高柳,大半个代郡都落入敌手。而贾览诸贼又以高柳为据点,祸乱北境烧杀抢掠,将大汉边关闹得鸡犬不宁。今日朝廷集结重兵,又岂能仅仅是击退贾览那么简单?必定要光复高柳收回代郡方算全功。吴汉众将信心满满兵陈高柳,然而老天爷却开了个玩笑。还未等汉军立好营盘,久旱少雨的边塞之地竟然下起了连绵大雨。
茫茫原野未过数日已成一片池沼。野草经水一浇,变得甚是坚韧,汉军费劲气力,也难掘好营基。好不容易挖上半米见深,四周积水却带着泥浆流淌进来,一转眼便将营基泡成了烂泥,使得勉强竖起的营栏摇摇欲坠,丝毫起不到御敌的作用,简直成了摆设。这样的大营如何使人心安,将士们日日警惕,夜夜巡营,唯恐敌军趁机来袭,累得人困马乏。而营帐又临时搭在平地上,虽然遮住头顶大雨,可地上的积水却又浸入帐中,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有没,想要歇息一阵养养精神都睡不安稳。
吴汉焦躁地咒骂着这倒霉天气,眼巴巴等着早日放晴,也好牢筑营垒,再寻机邀战破敌。可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连过十数日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军远来至此本就运输不易,随军所带粮草毕竟有限,苦等后续补给却被雨水所阻,早已过了约定时日,还没有见到粮队影子。再这样耗上半月光景,营中粮草必然告急。而贾览大军在吴汉来此之前早已屯驻高柳,其军资皆屯城中,只怕供养半年都是绰绰有余。这样一来,汉军连自身安危都无存保证,还如何击退敌军?
就在这样的不利情况之下,又有王霸碟探外巡归来。所带回的军情,让吴汉万分震惊。匈奴左南将军领胡骑万余正马不停蹄向高柳赶来,欲助贾览共击汉军。匈奴蛮子久居边塞,四时放牧熟悉水草,虽然和汉军一样亦受大雨阻碍,行军也是艰辛无比,却因熟悉道路,还是冒着大雨辗转赶来。
此事关系重大,贾览兵马精悍不输汉军,蛮人胡骑更是沙场利器。当年吴汉于广乐围攻苏茂,战事不利时,就以乌桓突骑三千人为锋,大破周宗、苏茂数万大军,匈奴、乌桓皆是北方蛮族,骑兵犀利乃是不争事实。吴汉效命刘秀之前,久居渔阳,数领幽州突骑与蛮兵交锋,胡骑战力绝不在幽州突骑之下。此刻汉军为雨水所困,一旦再让左南与贾览合兵,汉军必然势微。没有坚营可以依靠,对来去如风的胡骑更是防不胜防。
若以吴汉以往的性情,越是这般艰难,越是要迎难而上。冒雨远袭、伏击左南倒是不错的想法,诱贾览出城趁机围杀也是值得一试。可经历西城战败之后,吴汉愈发沉稳起来,那种不顾一切以破敌为重的风格渐渐有所转变。既然攻防并无把握,局势又这般不利,还不如暂且避其锋芒。吴汉沉吟一阵,终是决意撤军。征战沙场十数年以来,还未交锋便领军回撤,吴汉这还真是头一遭。朱佑、王常、杜茂众将闻听撤军军令,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可情势如此,却也由不得众将分辩,遂奉军令集结兵马徐徐撤还。王霸奉命断后,谨防贾览趁机袭扰。汉军终是在大雨之中苦苦行了十数日后,退出代郡。
虽然吴汉迎击贾览未能建功,可也不能就这样对敌兵寇境听之任之。吴汉表奏朝廷,拜讨虏将军王霸为上谷太守,以建议大将军朱佑屯驻常山,横野大将军王常屯驻涿郡,破奸将军侯进屯驻渔阳,再使骠骑大将军杜茂领雁门太守郭凉西屯雁门,结起防线以防北寇继续南侵。待安排罢防务,吴汉这才领本部兵马回入洛阳向皇帝述职,自陈北击外敌无功而返之事。
对于北伐之事,刘秀也有些无奈。与陇军对决安定时,就因大雨遮路而被隗嚣匿逃奔回陇右,使得汉军在安定与隗嚣足足多耗了半年多光景。今日迎击贾览又遇大雨,真是让刘秀无话可说。只能对吴汉勉励几句,且先容贾览嚣张一时,再寻时机讨伐便是。既然幽州有朱佑、杜茂、王常众将严防死守,还是抓紧解决掉陇右为妙,刘秀遂使留守长安的建威大将军耿弇领本部兵马开赴安定,并诏河西大将军窦融,遣兵助耿弇围攻退守高平的叛将高峻。又使虎牙大将军盖延,从关中所存不多的驻军中抽调数千之众,速往陇右,助来歙、冯异共破隗纯。
然而冀县战事一直就不是非常顺利。虽然隗嚣已死,可周宗、王元、行巡还是稳住了冀县局势。作为天水治所,此城当真令人望而兴叹。莫看城中守军兵力有限,可诸将死守不出,还当真让来歙、冯异束手无策。
公孙述攻占夷陵之后,见隗嚣虽死,冀县尚在。先前借给周宗五千兵马在西城大破汉军,看来周宗倒也有些本事。何况公孙述也不甘心就这样将陇右拱手相让于刘秀,遂命汉廷叛将赵匡,引蜀兵数千,复入陇右驰援冀县,只要让关中西陲不得安宁,闹得刘秀四面楚歌,就不愁寻不到时机反转时运、抢夺天下。
赵匡援军的到来,使得冀县守军为之一振。莫看不过寥寥数千之众,却给了周宗众将一线希望,只要能稳守冀县不失,公孙述迟早会意识到陇右的重要。到那时再遣大军入陇,必可将汉军扫地出门。
来歙众将虽然有河西窦融鼎力相助,筹拨粮饷送入天水,使得汉军粮困之危暂解。又有盖延领兵前来助战,实力愈发浑厚。可冀县坚不可摧,汉兵久攻无果,旷日持久下去,只怕再如西城一般生出变数。随着时日的推移,来歙众将不尤心生退意。
近日来,西羌诸部蠢蠢欲动,先前被窦融大军赶出金城的先零羌封何,复又聚集兵马欲来寻仇。金城守备不足,一旦被封何瞅准空当占据金城,切断与河西通路,来歙众将即刻陷入粮草难以为继的窘境。而天水、陇西诸县复叛隗氏,虽然数败于汉军之手后,再未助冀县征战,可此时也是冷眼旁观。一旦汉军不利,只怕必会落井下石。况且征虏将军祭遵刚刚薨逝,陇下一时无人主事,若是被敌军切断退路,冀县汉军顷刻间陷入绝地。虽然来歙曾携马援破釜沉舟奇袭略阳,可那时毕竟有皇帝大军兵陈边境,随时可以杀入陇右解略阳危困。今非昔比,数年征战后,关中已无多少兵马,一旦来歙众将困于陇右,绝难再有援军来救。众将一想此中关节,便心中忐忑难安,数有军议言撤军之事。
面对这样的局面,冯异却力主不退,若无南郡、代郡事变,汉军撤回陇下稍缓一时也并无不可。然而幽州、荆州两地战事一触即发,若再不能根除陇右顽疾,对朝廷此后军略必然影响深远。虽然此刻陇右战事确有忧患,可尚在控制之中。冀县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藏祸端。隗纯初继王位,难以服众,仅靠周宗、王元维持大局,而城中李育、田弇、赵匡蜀兵本就与陇军不合,此时不过是为求自保勉强共守,却也绝非一心。若是汉军畏难而退,容周宗诸将牢牢将天水、陇西控入手中,数年战果当真打了水漂。冯异一面维持着冀县军心,一面将陇右军情报于洛阳,以待皇帝旨意。
刘秀得闻冀县之事,也是有些着急。问于朝中,太中大夫王遵及大司徒司直杜林谏言朝廷再设护羌校尉军职,并保举牛邯担任此职。牛邯久驻陇右,与羌人交锋百十阵,勇名闻于陇右,深为羌人所惧,由其镇守金城,先零羌必然闻风而退。王遵、杜林对西凉之事甚是熟知,既然这样说了,也便且先一试。刘秀遂拜牛邯为护羌校尉,领军三千北入金城,以震慑先零羌封何,又命冯异守征虏将军事,并将祭遵部众,以保陇下不失。欲通过这般调度,排除陇右隐患,助来歙、冯异全力攻破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