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分城而守,却也让汉军有些棘手。来歙、冯异兵马有限,强攻一城已是极限,若大军分为两部强取两城,未免有些痴人说梦。相较之下,冀县城坚远胜落门,虽然陇军主力早已败落,所剩人马皆以老弱为主,可好歹人多势众,在冀县城防护持之下,未必能让汉军占到什么便宜。而落门城小,万余蜀兵又是当前陇右最有战力的兵马,若汉军毕力攻取冀县,还需时刻提防李育偷袭。来歙、冯异众将相较得失,倒不如先破落门再取冀县。只要剿灭李育蜀兵,削弱敌众实力,则周宗不足为虑。遂分拨数千兵马盯住冀县,大军调转兵锋转攻落门。
李育众将叫苦不迭,原以为隗嚣死后,隗纯乃是陇右首恶,汉军必然以冀县为重。蜀兵只要离开隗纯身边,便可得以休养一时。谁知汉军舍冀县不取反来落门,蜀兵反倒成了陇军的挡箭牌,李育不尤有些自食苦果的无奈。可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硬着头皮强撑精神,指挥兵马防备敌袭。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觉春尽夏来。落门彻底断粮,蜀兵饿得头昏眼花,还要玩儿命守城,已然有些力不从心。只怕过不了十天半月,便是落门破城之日。赵匡忽向李育请命,欲领兵马出城劫粮,以解危局。
赵匡自诽谤冯异谋反事发之后,叛汉逃亡转投蜀地。初时倒也颇受公孙述礼遇,全指望凭借赵匡在关中的影响,助蜀兵抢夺长安。可冯异以雷霆之势锄灭赵匡党羽,使得叛贼再难染指关中。这般一来,赵匡便没有了先前的价值,公孙述也对赵匡日渐冷落起来。若非汉中蜀兵多已调往南郡,使得汉中无将可派,而赵匡好歹也曾领兵征战,公孙述也不会想到启用此人来救冀县。
赵匡深知自己身份尴尬,若不能为蜀国建功,只怕终为公孙述所弃,在唾骂声中了此残生。好不容易有机会领军出征,自然是想方设法为国效力。然而陇右局势颓烂至此,仅凭赵匡一己之力又能有多大作为。如今反正坐等受死,倒不如趁着兵马尚有战力,出城碰碰运气。就算不能劫得汉兵军粮,从百姓手中扫掠一些,多少也好支应几日。
赵匡摸黑出城,唯恐被汉军察觉,连个火把都不敢点上。好在赵匡曾任右扶风,在隗嚣尚与汉军交好之时,曾数往来关陇之间,对此路径倒也熟悉。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也未迷失方向,凭着对汉营分布的记忆,赵匡摸到后营门外,藏于山林之中。若按汉军以往排布,粮草多会屯放此处。
见汉营灯火昏黄,全然没有发觉蜀兵踪迹,赵匡咬了咬牙齿,遣出数十人去偷营门。只待搬开鹿角,便要引兵冲杀,也不与汉军过多纠缠,得手之后放火烧营,速速撤还。汉军为救营盘,自然放松追杀,赵匡也好趁着夜色全身而退。只是赵匡想得虽好,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偷营士卒刚刚贴到营边,便见汉营昏暗之处,忽然闪出不少岗哨,一通箭射便将偷营蜀兵射翻在地。几乎就在同时,营中警钟大噪、灯火通明,汉兵纷纷奔出帐外一看究竟。
赵匡大惊,哪曾想到汉军占尽优势,竟还未掉以轻心,依旧有提防偷袭之举。眼见袭营已经败露,赵匡哪还敢去强攻大营?一旦别处汉军得知粮草受袭赶来救援,蜀兵如何还有机会走脱?赵匡只得弃了劫粮念头,匆匆向后疾撤。直到逃出十数里地,才敢稍稍喘息。
蜀兵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胸,再经这番折腾,早已人困马乏,横七竖八躺在路边。随手揪些野蒿杂草,也不管能不能吃,便塞入嘴中,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强行咽入肚中,且先止住肠胃里针扎一般的痛苦再说。
就在此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赵匡远远望去,便见有火光向这边追来。赵匡直冒冷汗,必是汉军追兵来此,赶忙催动士卒向路边林中躲避。蜀兵惊魂未定,连滚带爬便想逃命。可饥困之中哪能跑得快,稍一迟缓,便见火光已至眼前。
为首一将端庄威严、器宇轩昂,目光如炬、令人生畏,国字方脸颇显大将风范。蜀兵惶恐之中哪有人敢去细观,可赵匡却是瞧得真切,在炎炎夏日之中竟如同置身冰窖之中一般。赵匡如何不认得此人?眼前大将不正是昔日长官,对自己信任有加却被自己毁谤诬陷的征西大将军冯异冯公孙吗?
却说冯异近日来总有些不大舒畅,时感头昏乏力没有精神,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冯异只当是年岁渐长,又加上近来军务繁忙有些劳累罢了。本也该好好休养一下,可落门破败在即,正是节骨眼儿上,冯异实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早早歇息。而暑天燥热,帐中甚是憋闷,反正左右睡不着觉,冯异索性唤了长子冯彰,领了亲兵卫队出来巡营。
旷野之中凉风习习,远胜营帐中闷热,吹得冯异浑身畅快甚是惬意。冯异边走边琢磨着眼前战事,落门一破,冀县理应不会再像此前一年之中那般难攻。只要剿灭隗纯、周宗,陇右终得安宁,此后究竟是该先伐公孙还是先讨卢芳,倒也需要早早斟酌。听闻匈奴兵助贾览为祸边境,若听之任之,也是不小隐患。而南郡战事也不可轻视,虽说岑君然已经暂时稳住大局,可毕竟任满提早截断大江,在夷陵站稳脚跟。究竟该如何讨灭两贼,还天下太平,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去考虑。也不知陛下有无打算,若议起此事,自己又该当如何解析?
冯异正这样想着,不觉临近后营,忽闻营中传出警鸣,似有贼人偷袭。冯异唯恐后营有失,领了亲兵卫队便去查探。还未到营边,却觉营中并无多少异常,门前不过数十蜀兵,早已死于非命。冯异正疑惑这些人何故前来送死,却听闻离营不远处山林似乎隐隐传来刀兵声响。冯异冷冷一笑,必是蜀贼偷营不成便欲奔逃。正愁落门尚不能攻破,蜀贼便来送死,既然被我冯异识破,又岂容尔等脱逃?夜袭贵在隐秘,料想敌军也来不了多少人马,否则岂会不被我汉军暗哨发觉?虽然冯异身边不过数百卫士,可久随冯异左右,南征北讨十数载,皆是勇猛善战之辈,况且又有战马可乘,岂会惧怕那些偷营小贼?冯异使人向营中支应一声,便与冯彰统领卫队向那贼兵遁逃方向追去。
就在蜀兵以为甩开了汉军,倒在路边稍稍休息的时候,冯异如同神兵天降,猛然出现在蜀兵面前,一下子让松散的蜀兵心惊肉跳,争先恐后往林子里钻。望着那败乱的士卒,冯异有何客气,一马当先便杀入敌军之中。亲兵卫队亦是左右护持,如同神兵利器一般撕开只顾逃命的敌兵阵脚。数百骑士在数倍的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淋漓畅快。
赵匡见冯异杀得兴起,若一昧逃去,只怕没有几人能躲过此劫。毕竟疲乱的士卒如何也跑不过精悍的战马,与其在逃亡之中被汉军斩尽杀绝,倒不如绝地反击死中求生。赵匡躲在黑暗之中早已将追兵看了个大概,虽说汉骑勇猛,却不过寥寥数百,纵有铁打的身子,又能经得住多少冲击?赵匡连连呼喝士卒,扬言追兵人少,正是斩杀冯异、名扬四海的绝佳时机,一旦错失悔之晚矣。蜀兵惶恐之中也渐渐回过神儿来,见汉军果如将军所言不过数百人马,这般小觑我蜀地勇士也未免太过跋扈。而那领军之人竟是威名远扬的冯异,天大的功劳摆在面前,何人不会动心?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冯异兵马稀少,蜀兵人多势众,若能乘乱抢杀冯异,何愁没有富贵荣华?短短一刻功夫,便有千数蜀兵纠结起来,悄无声息摸上前去围杀冯异。
汉骑杀得正急,临近的蜀兵早已被杀得落荒而逃,只能快马加鞭向更深处追去,才追了数十丈远,忽从林中闪出成队蜀兵,虽然因为败逃而显得衣甲凌乱、狼狈不堪,却不怀好意目露凶光,杀气腾腾迎上前来。冯异心中一沉,莫非中了敌军埋伏?正犹豫是否该当撤还之时,身后又现出不少蜀兵,隐隐已将汉骑围在当中。冯异还以为贸然轻进、陷于敌军诡计当中,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今日,可在纷乱的战场中冷静细瞧一番,却又安然如故。敌军不过千数败兵,如何是自己骁勇战骑敌手?看来果如自己所料,偷营蜀贼兵力有限,此刻不过是被追急了,狗急跳墙罢了。莫看蜀兵垂死挣扎倒也让人望而生畏,可只要击溃其心必然势如破竹。
冯异统领亲卫,趁着蜀兵匆匆设伏,兵阵漏洞百出,将全军之力集于一点猛攻侧翼。数百汉骑之力岂是儿戏?纵马狂奔的势头又岂是蜀兵几道稀疏的防线所能阻挡?冯异将士从头到脚连同战马,早已被血污浸透,在炎炎夏夜当中,鲜血伴着汗水一并蒸发,热气腾腾萦绕在头顶上面,如同猛鬼恶煞令人望而生畏。仅仅一轮冲杀,便已将敌军侧翼撕得粉碎。汉骑冲破围堵扬长而去。蜀兵只当冯异畏死突围,又恐战功失之交臂,你争我夺便追上前去,欲痛打落水狗,也好在反败为胜之中抢夺马匹,顺便搜罗些干粮充饥。然而在这样的追击之中,本就并不稳当的军阵愈发混乱。
赵匡隐隐觉得不妙,冯异极善用兵,冲破围堵已无危险,又怎会轻易离去?既然汉兵稍退,还是抓紧时间逃命要紧,连连呼喝士卒勿要追赶,却哪能被兴头正盛的士卒听到耳中?就在赵匡无奈之时,便听隆隆马蹄声复起,如勾魂夺魄的音符在身后回响。赵匡浑身冰凉,就见冯异统领汉骑,凭借战马迅猛,已然绕到身后,如离弦的羽箭,狠狠射到蜀兵脆弱的后心当中。蜀兵方寸大乱,刚才还兴高采烈欲斩冯异立功,此刻却被汉军杀得鬼哭狼嚎。赵匡心如死灰,兵马败亡已无从挽回,还是早早逃命要紧。
可就在赵匡舍了大军不顾,便欲自寻生路之时,却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转眼一望,惊恐地看到,冯异恶狠狠地盯着这边,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正向这边急速奔来。
冯异冲破围堵后再次杀来之际,早已对敌军情势扫视一番。既然蜀兵能聚集设伏,必有将帅混迹其中,只要斩杀敌将,蜀兵不战自溃。果不其然,冯异终是在乱糟糟的蜀兵之中发现端倪。再一细瞧,不尤怒从心生,那吆五喝六的蜀将竟是叛国逃亡的贼子赵匡。冯异生性宽仁,莫看领军征杀果决冷酷,可待人接物却甚是亲厚,对战友袍泽就更是关怀备至,又因喜在大树下乘凉而不与别人争功,而被军中戏称为大树将军,足见将士对其爱戴。可冯异自以为从未有过对不起他人之事,却遭赵匡无耻诽谤。若非皇帝乃是英明之主,只怕自己早已锒铛下狱,哪还能继续驰骋疆场为国效力?冯异少有嫉恨之人,可这赵匡当真触到了冯异心中最为敏感的地方,立誓必要手刃此贼以消心头之恨。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赵匡还引蜀兵与朝廷为敌,更让人忍无可忍。家仇国恨纠缠在一起,冯异如何饶得过此祸国殃民贼子?瞅准赵匡所在,便向这边冲来。
赵匡吓得失魂落魄,随冯异驻守关中数年,赵匡如何不知冯异手段。莫看冯异文吏出身,喜读《左氏春秋》、《孙子兵法》,乍眼一看,文静儒雅,可战场厮杀也绝不在话下。赵匡虽也习武,可那两把刷子如何是冯异对手?还没等冯异冲到跟前,便想趁乱择路而逃。可冯异将赵匡死死盯在眼中,快马加鞭直取其所在,连连冲翻挡路的蜀兵,马势不减分毫,狠狠将赵匡撞飞出去。
赵匡口吐鲜血摔出丈远,头脑之中一片空白,迷迷瞪瞪中强撑起半边身子,挣扎半天却再也站不起来,揉了揉血污泥沙遮住的双眼,就见一道寒光闪过面前,脑袋在黄土尘埃之中连滚好远,便再也没有了意识。
蜀兵本就已经招架不住,忽见将军被冯异斩杀于军中,愈发惊慌失措。也不管东西南北,纷纷四散逃去。冯异不去理会溃乱的敌兵,催马上前,以刀挑起赵匡首级举于面前。看着那颗污秽不堪的头颅,冯异心中五味杂陈。自败赤眉于崤山之后,冯异受命巡镇关中,然而三辅之地久经战火、混乱不堪,延岑与各方势力称王称霸独占一方,更有汉中蜀贼虎视眈眈,若非诸将尽心尽力辅助,只怕关中远非今日的安定模样,而这其中就不乏赵匡之力。故而冯异对此人甚是信任、委以要职。谁知赵匡贪婪成性,为求一己私欲不惜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这恰恰冯异却是不能容忍的。虽然看在往日情分上,冯异只是严加告诫,然而非但没能让赵匡痛改前非,反倒对自己因而生恨,暗作密函毁谤中伤,落个叛国逃亡身败名裂,终是在今日毙命阵前。冯异报仇雪恨之余多少也有些伤感,手刃仇虏的确畅快,可诛杀有功于自己的旧属,对生性宽厚的冯异而言,心中还是有些莫名的失落。然而天作孽犹可悯,人作孽不可活。冯异既为朝廷大将,无论怎样仁义,也不可因私非公,自当清理门户。
冯异看着看着,不尤失笑,既然已经根除叛贼,又何必惺惺作态、庸人自扰?赵匡已死,深埋于心中的那丝不快和愤懑悄然而逝,冯异只觉浑身上下无比的畅快,仰天高呼、大笑数声。
冯彰听见父亲好久未曾这般开怀,也是心中欢喜,正领卫队肆意追杀着落单的蜀兵,却发现父亲笑过之后便久久没了动静。回首望去,便见灯火阑珊之处,父亲不知何时忽然失落了长刀,在战马上晃动几下身影,如同一片枯叶,随风落在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