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秀回往洛阳的路上,已经拿定主意,先平巴蜀、再讨卢芳。虽说卢芳有匈奴支持,的确是不小隐患,而贾览占据高柳、平城,入侵代郡、雁门,对边境也是祸害数年。可吴汉众将两次征讨,虽然各有胜败,却无决定性一战。如今高柳、平城僵持不下,也没有什么必要非在那里死磕。毕竟匈奴远离中原,只要稳固幽州、并州防线,以贾览那点人马也闹不出多大风波。反倒是公孙述在汉中经营七八年之久,无时无刻不对关中心存贪念,尤其在遣任满窃取夷陵之后,对荆州、扬州威胁甚大,还是先除内患方是妥当。
车驾还未回到京师,早已有旨意传入代郡,着令杜茂、退归雁门关,朱佑、王常、王霸、侯进各自罢兵回防本郡,只要挡住北寇不再南侵便好。又令吴汉统领本部兵马南下夷陵,并收南阳驻军,一并奔赴前线,与征南大将军岑彭合兵,共讨荆门蜀贼。
当吴汉来到荆门后,且先观瞧了一番任满水陆大营。见到蜀兵那阵势,吴汉也是眉头紧锁。回入岑彭营中,便问岑彭:“君然回入南郡已近两年,不知与蜀贼交锋胜负如何?”
自任满攻拔夷陵之后,岑彭火速赶回南郡主持大局,然而蜀兵大营势头正盛,冯骏诸部初败之后,实难与蜀兵争锋,岑彭数次遣兵袭扰,都是兵败而回。辅威将军臧宫驻守中卢,屯兵骆越,因荆门久战不下,骆越乡人受田戎蛊惑,欲谋叛汉从蜀。荆门战事紧张,汉兵捉襟见肘,实在无力平叛。臧宫兵少难制,恰有江南委输军车数百乘至骆越。臧宫使人锯断城门门限,令军车回转往替,自夜至旦走于城门之间。越人听闻城门车声不断,天亮时又观门限竟已折断,还道朝廷大军已至骆越,惶恐之中不敢再生事端。为求自保,各部渠帅更是统领乡兵,奉牛酒食,入臧宫营中****。臧宫陈兵大会,击牛酾酒,饗赐诸部。得见臧宫兵马悍勇,各部渠帅深为震恐,非但没有叛汉生乱,反倒投于臧宫军中效力。虽然越人安稳下来,可蜀军大营依旧难破,为避敌锋芒,也为了攻破敌营做足准备,岑彭在两年之中广调江南诸郡兵马、粮草,集于荆门大营。又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打造楼船、冒突、露桡战船数千艘以备攻蜀之用。只是荆门大营热火朝天、有声有色,却并未与任满再交锋过一次。
听罢岑彭如实相告,吴汉有些不满,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岑彭所做倒也无差。然而就这样任由蜀兵截断大江占据险要,汉军却避而不战,岑彭未免有失其责。再一瞧营中调集的那些所谓的兵马,吴汉愈发恼火。各郡郡兵中,南阳、南郡倒也算得劲旅,可江南久无战事,各郡驻军多是有名无实。靠他们去剿灭些山贼匪盗或还尚可,想用他们来打仗,未免期望过高了。更何况岑彭所调桂阳、零陵、长沙委输棹卒足足数万之众,几乎占据全军小一半数目。将这些船家民夫白白养在军中,每日要耗费大量粮草供养,可打起仗来都是靠的甲士精锐,留这些人在营中能有什么作用?
吴汉心中虽说不满,可毕竟与岑彭共战西城,败退之时,全蒙岑彭断后,方保大军全身而退,也实不好对其多加指责。可征战之事关乎国家社稷,又岂能为私情而费公事,遂委婉说道:“君然初来夷陵时兵马不足,为求自保,多调棹卒民夫协防也在情理。如今吴某奉陛下之命,领军南下,与君然共破蜀贼,有我等精兵强将足以讨伐任满,这些棹卒民夫就不必再留于军中了。眼下已是春日农忙时节,还是早早遣归乡里务农为善,也好为大军筹备粮草更为妥当。”
听闻吴汉竟欲裁撤棹卒,岑彭赶忙劝道:“大司马理应知晓,欲攻敌营,贵在迅猛,如突骑驰骋,贵在其势。这江水之上不似陆战,我军地处下游为水势所阻,战船逆流而上势必迟缓,唯有多添棹卒,方能保障船速不减。若裁棹卒,仿若战马失蹄,又将如何破敌?故而这数万棹卒是万万少不得的。”
岑彭一番话,吴汉听得懵懵懂懂,兵在于精而不在于众,打仗讲求的是干净利落。只要调拨得当,以少胜多并非妄谈。军中留下这么多吃闲饭的人,搞得军营仿若集市一般乱哄哄的,这样拖泥带水如何打仗?更何况西城一战,吴汉记忆犹新,粮草不济成了大军惨败的关键,虽说此时营中粮草充裕,可想想荆门蜀营那森严的阵势,谁知道要打上多久?一旦僵持不下,粮草多寡便决定了两军胜败,于其留这些民夫在此耗费粮草,倒不如遣散回去,省下些军粮以作长远打算。
一时,两将为棹卒去留争辩不下。虽然两人私交不错,可为了国家之事,还是争得面红耳赤。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各作奏疏报于朝廷,请皇帝裁决此事。
刘秀虽对水战之事并不了解多少,可岑彭素来老成稳重,若无把握,又怎会去做徒耗钱粮之事?自己遣吴汉往夷陵,意在两将合力共破蜀贼,如今两人争执不下,于军确实不利。大司马总管全军,位在岑彭之上,若是固执己见,强行裁撤棹卒,岑彭必然难以阻止。还是委屈一下吴汉,暂屈从于岑彭之下为好。故而传书于荆门大营:“大司马习于歩骑,不晓水战。荆门之事,一由征南公为重而已。”
有了皇帝旨意,岑彭总算如愿留下数万棹卒于军中,也可名正言顺调拨荆门诸部兵马。吴汉虽然有些灰头土脸,可皇帝既然如此安排,又岂能再有他想,只能任由岑彭调拨。其实这两年时间里,虽说岑彭耗费大量精力在于打造战船之事,并没有过多派兵袭扰敌营,可没有一日不去查看敌营情势。
莫看蜀军水陆大营甚是唬人,可也有其薄弱之处,关键便是那联通南北的江上浮桥。只需断其关联,则南北两营必失其势。长江之上,水急浪大,可不似河流湖泊风平浪静,荆门、虎牙又处绝险之地,水路变窄,水势愈发湍急。虽说任满耗费大量精力,于江上广设楼船、箭塔,以浮桥相连,营前又广树櫕柱以阻船只袭扰。可在这样湍急的水流之中,受水势冲刷,所设櫕柱时经两年,早已不似初时那般牢靠,而春日水满,甚至有不少櫕柱都已被水所淹。失去了櫕柱庇护,浮桥也不再稳固。最关键的在于,初春之后,风势逆转,由西北而变东南,虽说逆水行舟,却有东风为便,汉军战船不再像先前那般迟缓。岑彭于荆门静观江水两年,早已寻出门道,只是军中兵马不足,一时还未敲定攻伐敌营时日。如今有吴汉大军相助,更得突骑五千之众,当真是如虎添翼。皇帝既然已将荆门战事全权交由岑彭管辖,那便不再客套,将吴汉所辖兵马,多调拨于水营。虽说突骑在水战之中并无多大作用,可也调于前军听用,仅留数千南阳兵仍由吴汉统辖,留于后军压阵。
岑彭又于军中广募壮士,以攻浮桥,先登上者予以厚赏。有偏将军鲁奇应募而来,虽然此人名不见经传,可在岑彭营中,却是难得的水战好手。岑彭遂将先锋官将令交由鲁奇,又将军中所募死士供其调拨。大军整装待发,只等岑彭所选时日,便要强攻敌营。
岑彭所期盼的东南大风终于如约而来,狂风大噪、呼啸山河,林木为之摧折,江水为之颤抖。较于往昔,今年的东南风似乎更为猛烈一些。岑彭大喜,遂使鲁奇统领死士,身着重甲,背负坚盾,登乘冒突快船,先行数里。岑彭并领辅威将军臧宫、诛虏将军刘隆、骁骑将军刘歆、威虏将军冯骏众将,统帅毕营兵马登上舟船,逆流而上、扬帆起航。
蜀兵在荆门一守就是两年,数次击退汉兵袭扰之后,便再无战事。随着时日渐移,军士们稍有懈怠,汉兵怯战不来,蜀兵倒也乐得清闲。荆门风景秀丽,若非战事所扰,倒也真是个游山玩水的绝佳去处。将士们除了每日依例换防守备,便是在营中吃吃喝喝自得其乐。
这日,江上风云忽变,大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蜀兵多是窝在营帐之中蒙头睡觉。水陆营中执勤岗哨避在楼台里面,咒骂着这倒霉天气。只有浮桥守兵最是艰苦,大江之上哪有地方避风,只能躲在楼船、箭塔边上,将脑袋深埋于胸中,少吃几口冷风。
就在狂风之中,江上忽然现出百十条冒突快船,咧咧生响的红色战旗,宣示着其汉军的身份。冒突本就在江上游弋迅捷,配上多出一倍的棹卒奋力划桨,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很快便已贴到近前。
蜀兵稍一愣神,猛然发觉汉军架势可不似先前佯攻模样,着急忙火敲响警钟。凄厉的警鸣在蜀营之中回荡,营中将士久未交战,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当是狂风卷着砂石碰巧砸到警钟而已。可过了一会儿,警钟依旧响个不停,这才惊觉,必是敌军来袭。纷纷提弓持刀,各归其位。便见浮桥前方,守军已和汉兵交上了手,赶忙搭弓引箭,向浮桥前偷袭的汉兵狂射过去。
鲁奇统领死士强攻浮桥,虽说江水盈满,櫕柱有所松动,可蜀军既然在这个上面花了大量的功夫,又岂会是摆设,莫看櫕柱损毁不少,可还是对汉军造成了不小的阻碍。櫕柱隐于水下,远处瞧不真切。待靠上近前,才能发觉水线以下另藏玄机。櫕柱有倒钩绑缚其上,冒突快船被拦在櫕柱之间,生生被钩刺狠狠刮住,使得汉兵一时难以贴近浮桥。浮桥虽然近在眼前,可就是咫尺天涯,难以逾越。江水凶猛,纵是善水之人也不敢凫水登桥,只能一面以坚盾护身,一面向浮桥狂射羽箭,压制敌兵,以护将士埋头摧毁櫕柱。好在东南风势头正猛,两侧蜀军大营箭矢为风所阻,势头大减,如断翅的孤鸿,飘落在江水之中,偶有强弓羽箭射中汉船,也已是强弩之末,伤不得汉兵半分。
鲁奇领兵执殊死战,眼见身后已经依稀可见大军战船,自己却被櫕柱所阻,尚未攻破浮桥,不尤着急起来。索性将船上所载焦油掷上浮桥,飞炬焚之。莫看离桥尚远,可焦油却能浮于水上,以火箭引燃为风所催动,转瞬间已沾染到浮桥上面。风正怒、火正盛,火借风势,就在汹涌的江面上蔓延开来。脚下到处是水,却也难以浇灭这冲天大火,守桥士卒被火所烧,撕心裂肺地呼号着跳入江水之中。江水湍急,转瞬便将蜀兵冲得没了踪迹。桥楼崩烧、箭塔焚毁,两江水营相互之间已然断绝,大火顺着浮桥毫不停歇,在狂风之中,向大营烧去。
任满听闻汉军来袭、浮桥失火,赶忙冲到江边一看究竟。便见江上浓烟滚滚,浮桥早已化为灰烬,烈火如同恶龙,张开血盆大口,已然咬到大营门前。任满着急忙慌传令救火,又使箭塔不得停歇,阻住摸到营边的汉军舟船。可风势正大,火势正猛,惶恐的士卒费劲心力,也难阻住蔓延的火势。就在蜀营之中一片混乱之时,岑彭众将顺风并进。楼船如虎、露桡如狼,杀气腾腾直扑敌营。莫看汉军逆流而上,船舱有精壮棹卒奋力划桨,空中有苍天东风引以为用,船速迅猛惊煞旁人。
蜀营兵将本就为救大火而忙得一塌糊涂,岑彭大军又已杀到近前。坚固的水营大门早已被火烧个干净,汉船毫无遮拦,轻松杀入营中。
任满慌忙不迭,领了兵马便去迎敌,可营中乱成这番模样,一时哪能凑足兵将。营中箭塔早已被汉军楼船弓矢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惊得弓弩手哪敢冒头寻死。而营前士卒虽在任满催逼之下前去迎敌,可被汉军一通乱射之后,又被踏上岸边的汉兵狠狠杀退。那臧宫、刘隆、刘歆众将,如凶神恶煞一般所向披靡,但凡被他们撞到,哪还有命逃回?蜀军士卒被汉军杀得节节败退争相逃命,相互踩踏跌落江水之中溺死者数千之多。
任满眼见大事去矣,凝聚心血的荆门、虎牙大营已成灰烬。若再迟疑,只怕必为汉军所擒。正想唤了程泛,领残兵逃营而去,忽见军中属将王政奔来。这王政平日里和自己并不亲善,危难之时反倒能来救护自己,当真难得。正想赞誉几句,便见王政长刀一挥,任满只觉脖颈一痛,便再没了知觉。
岑彭对峙夷陵两载,终于厚积薄发,毕功于一役。大破蜀军荆门大营,斩杀任满,生擒程泛,收拢降卒数万之众,独让那田戎见势不妙,早早奔回江州。岑彭遂表奏诛虏将军刘隆为南郡太守,镇守南郡,督运江南各郡粮草送往前线,以使汉军再无后顾之忧。自领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威虏将军冯骏众将,收拢降卒,长驱直入,奔赴江关。传令军中不得掳掠,因岑彭先前镇守夷陵时,与民为善、深得民心。所过之处,百姓皆奉牛酒****,城池争相开门迎汉。而夷陵本就紧邻巴郡,岑彭见诸县耄耋,言大汉哀愍巴蜀百姓受公孙述奴役久矣,故而兴师远伐,以讨其罪,解民于水火,为民根除祸害,决不祸乱百姓。一时岑彭之名闻于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