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彭攻破荆门大营的消息传入洛阳，刘秀抚掌欢颜。夷陵失于贼手两年之久，唯恐急难攻破，谁料岑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总算拔掉了公孙述安插在荆州的钉子，更是一路挺进，杀入巴郡。刘秀传诏岑彭为益州牧，凡所攻陷郡府，皆由岑彭辄行太守事。为了对公孙述成泰山压顶之势，除了需从南郡征讨蜀贼，还当从汉中齐头并进，令公孙述首尾难顾。
先前来歙众将攻破落门，逼降冀县，虽然隗氏得以覆没，然而五溪、先零诸羌却在陇右闹得不可开交。隗嚣在时，对诸羌多有笼络，故而虽然也偶有生乱，却少有攻伐郡县扰乱百姓，就是先零羌封何攻破金城，也是在隗嚣默许之下。如今隗氏树倒猢狲散，诸羌再也无所顾忌。虽然朝廷以牛邯为护羌校尉，震慑了羌人一段时间，可牛邯毕竟兵少，也难面面俱到。封何瞧出牛邯外强中干之状，终是有恃无恐，遂尽邀五溪、烧当、参狼、白马诸羌，寇略县府，劫掠百姓，闹得金城再无安生。
为保刚刚平息战火的陇右稳若泰山，来歙统帅虎牙大将军盖延、太中大夫马援、扬武将军马成、武威将军刘尚进击金城。羌人素以劫掠为生，见有利可乘便蜂拥而上，若遇强敌则如鸟兽散。初闻汉军北上，羌人还浑不当一回事，毕竟大汉朝廷尚有汉中蜀兵牵制，只怕决然不会有太多兵马来到金城。谁知来歙早已对诸羌恶行忍无可忍，趁着冀县初破，夷陵大捷，蜀地震动，来歙统领大军征讨羌人。
诸羌猝不及防之中，被声势浩大的汉军击得粉碎，各部羌人狼狈逃窜、遁入山中不敢复出。来歙众将斩首数千级，获牛羊万余头，谷数十万斛。得此大胜，来歙仍未满足，又在金城、陇西一路征讨，剿灭山贼匪盗傅栗卿等，又获辎重无以计数。
虽说陇西得以平定，然而连年征战百姓饥苦。隗嚣为求抗汉，横征暴敛，羌人、匪盗横行，百姓多受劫掠，以至于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来歙遂将所获粮资转运诸县，赈济赡慰，于是陇右诸县终于得以安宁。
眼下岑彭已经兵进江关，刘秀又见陇右安稳，遂有意调拨来歙大军南入汉中，与岑彭两路大军一东一北，共击蜀贼。来歙得奉旨意，表奏太中大夫马援为陇西太守，与护羌校尉牛邯一起震慑诸羌。以免大军走后，羌人复来为祸。随后便领盖延、马成、刘尚兵进汉中。
虽然公孙述占据汉中已有七八年之久，在汉中大兴土木兴建营垒，数调兵马驻守其中，最盛之时屯兵已然在十万之数，当真将汉中修成了益州北境堡垒。然而公孙述数遣兵马入侵关中，皆被冯异一一挫败，后又为救隗嚣，前后有三四万精锐亡于陇右，使得汉中兵力日益衰减。尤其在蜀军攻破夷陵之后，为保住夷陵战果，公孙述广调兵马东行。汉中已有大批兵将离开，便是久镇汉中的侯丹都被调往黄石。当来歙大军杀入汉中之时，仅有环安及陇将王元不足两万人马分守下辩、河池。
蜀军刚刚在夷陵惨败一场，数万大军亡失一空，如今来歙复领兵马杀入汉中，当真让环安惊惧万分。蜀军在汉中广修的数十座营垒皆已毫无用处，于其留兵分守，还不如付之一炬，将兵马尽收城中，凭借着粮草储备丰足，坚守不战，以耗尽汉兵锐气。
只是环安实在太过天真。刘嘉为汉中王时，来歙便在汉中为将，对下辩、河池更是数次驻防。当年凭借此两城，来歙击退赤眉几十万大军，更挡住侯丹多少次侵扰，直到来歙随刘嘉一并归往洛阳，此两城才为蜀兵所得。莫看下辩、河池确称坚城，相互扶持之下，足以挡住百万雄兵。然而来歙久居汉中，对此城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何处最为坚韧，何处最为薄弱，还有谁能比来歙更为了解？
环安自以为下辩、河池坚不可摧，躲在城中只等汉军来攻，可在来歙看来却是漏洞百出。来歙与盖延统领大军驻扎河池北门外，将蜀兵目光尽皆引往北方。环安还当来歙必来强攻北门，故而将大部兵马调集此处，谁知来歙暗中分兵马成、刘尚，择河池软肋，一举杀入城中。河池一失，下辩孤城难守，王元本就在冀县惨败逃奔汉中，哪敢独自坚守城池，听闻河池陷落，弃城而逃，与环安一并退往南郑。
来歙轻松攻破河池、下辩，汉中门户洞开。环安自知难敌汉军，只得别想他法。蜀地多游侠，旁门左道之人不胜枚举。有精于刺杀之术剑客留于环安军中，遂选死士数人潜入河池。
汉军初胜之后，依旧防备森严。可将士们防备普通敌袭或许甚是老道，却对游侠刺客防不胜防。环安死士潜入城中，躲藏于民舍数日，暗中探得来歙所在，当夜潜入府中。
夜已至深，来歙尚未安歇。离开汉中一别便是数年之久，如今统领大军得以收复故土，对来歙来说，别有一番滋味。前半生浑浑噩噩奔波四方，忙忙碌碌大半辈子却也毫无建树，本以为助妹夫刘嘉能在汉中大有一番作为，却遭延岑反叛，国破家亡。直到投奔洛阳，归于表弟刘秀，这才使得来歙有了出头之日。短短数年之中，来歙稳住隗嚣，使朝廷讨伐张步、董宪再无后顾之忧，后又奇袭略阳，直捣天水心腹，将隗嚣送上绝路，最终攻破冀县，将陇右彻底收归朝廷，眼下又能抢回河池，收复汉中也是指日可待。来歙一想到能为天下太平做点事情，不再使自己一生才学付诸东流，浑身便觉有使不完的劲儿。虽然攻破河池，确实是大功一件，可来歙看来，却没有什么值得庆幸之处。皇帝遣来歙南下汉中，意在打通蜀道。河池虽破，可离成都还远得很呢！
来歙在军图前面徘徊往复，暗自揣摩着入蜀之路。正觉灯光昏暗，遂唤小奴添油换灯。
侧门吱呀一声开启，小奴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来歙本还并未在意，可就当小奴临近身侧时，来歙忽然惊觉。小奴身形矮小，步伐轻浮，可身后之人步履矫健气息浑厚，绝非平日里伺候自己的奴役。再一瞧那印在军图上的身影，分明是个彪形大汉。方才深思之中未觉有异，此刻细细一闻，耳房中竟隐隐散出一丝血腥气息。
来歙故作镇静，身子稍稍一斜，随口吩咐那人速速换下灯盏，一面若无其事回到帅案。仓啷啷一声宝剑出鞘，来歙回身便刺。那人满眼惊异，本以为来歙并未察觉，谁知早已暴露了行迹。可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来歙剑锋来得迅猛，却被那人轻松避开，嘟囔了一句，将手中油灯掷了过去。来歙侧身躲开，便见那人手中已然多了柄短剑，一个箭步刺了过来。
来歙大喝一声，与那人拼斗起来，就在两人交手的一瞬间，又有数名黑衣人窜入房中，隐隐将来歙困在当中。来歙剑术也算精湛，早年游走江湖之间也是鲜有敌手，可沙场征战讲求计谋战阵，来歙带兵数年，忙于战场厮杀，剑技多少有些生疏。在数名黑衣人围攻之下，渐渐有些不支。
主帅房里打得热火朝天，府中护卫早已惊觉，纷纷跑来锁拿刺客。来歙听闻侍从已杀至门外，心中稍稍安稳，料想刺客听闻大军围困，必然知难而退，也好趁其奔逃之际一举击杀。刺客们见汉兵杀来，却未有一丝慌乱，分出数人挡于门外。莫看刺客人少，却仗着武艺高强，生生逼得汉兵难进一步。来歙侍卫死伤不下十数人，可久战沙场的猛士，又岂能被几个剑客所吓倒。虽然不敢放箭，唯恐伤了大帅，却结好盾阵，杀气腾腾围了上来。
刺客纵然剑术高超，可在军阵面前也多少有些无奈，虽然又刺伤不少汉兵，却在盾阵碾压之中，纷纷死于刀枪剑戟之下。来歙压力顿渐，静下心来小心与那刺客周旋。那人见随从尽皆毙命，而汉兵皆已冲入房中，似乎也有些惊惧，刺出数点剑花，逼得来歙向后一退，纵身一跃，便想逃出房外。
来歙遭人行刺，血气沸腾，想我来歙纵横江湖之时，尔等鼠辈还不知在何处砍柴呢。见那人要逃，来歙赶忙追去。只是来歙刚才还在向后躲避那人剑花，此刻又憋上一口气力向前猛追，身形不尤晃动。谁知那人逃命是假，一脚踩在汉兵盾壁之上，翻身一跃复又折回，一柄短剑直刺来歙心窝。
来歙大惊，横剑一挥便要切断那人脖颈，谁知那人冷冷一笑，毫不闪避，任凭来歙刺穿喉头也不皱下眉头，狠狠将短剑刺到来歙身上。
虽然来歙在最后一刻稍稍偏移，躲开了致命一击，可那短剑仍是刺穿右胸。侍卫们本还以为来歙必能擒杀刺客，谁知一瞬之间风云忽变。刺客暴尸堂中，来歙却也伤及要害。堂中一时乱成一片，侍卫们慌忙扶住来歙，连连喊人去唤军医。
来歙痛得面色惨白，摆了摆手，低声喝道：“都于我住口！”
侍卫们见来歙喝斥，一时静了下来，就听来歙说道：“此事不可宣扬，速招虎牙大将军盖延来此。”
盖延刚刚安歇，忽有来歙侍卫连夜召唤，还当有何紧急军情，不敢丝毫马虎，披挂上身便奔入来歙府中。虽说盖延得拜大将军，位在来歙之上，可盖延深知，来歙乃是皇帝至亲，莫看他不过官拜中郎将，可南征汉中的主帅却是来歙，故对来歙将令不敢不应。
待入堂中，盖延上前参拜，见来歙正在伏案作书，也未敢打搅，低头一瞧，却猛然见到来歙身上直直插着一柄短剑，鲜血早已浸染半边战袍。盖延吓了一跳，跪倒便拜，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中郎将受创，切莫再操劳，还是速速唤来军医整治为妙。”
来歙听见盖延声音，头也未抬一下，深深喘了几口粗气，斥责道：“虎牙大将军何敢如此悲戚！今来某身遭刺客暗算，恐无生路，不得再报国恩。汉中除去来某，便以将军军职最高，故而呼来，欲嘱以军事。将军南征北讨见惯生死，今日难不成要效儿女啼哭榻前乎？莫看来某身中剑伤，若将军再这般不成体统，来某定当持兵斩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盖延眼见来歙气息愈发短促，哪敢再劝，只能收起眼泪站起身来：“且请将军发话，末将无有不从。”
来歙痛得满头大汗，手中刀笔却未有一刻停歇，边写便于盖延说道：“来某虽死，然刺客尽诛，蜀贼必不知城中之事。来某死后，不可发丧，城中一切平静如初。王元已逃，下辩已失，可遣武威将军刘尚驻防其中。而武都连接陇右、汉中，不可不防，分兵扬武将军马成速破武都。待河池、下辩、武都皆在我军之手，南郑三面受敌，破败不远矣。”
话音刚落，来歙刀笔亦停，轻轻向前一推，示意盖延：“且将此书送回洛阳，报于陛下，就说来某有负深恩，愿吾朝千秋万代。”
盖延接过书函，便见上面抖抖索索写道：“臣夜半之后，为奸贼所伤，中臣要害，毙命在即。臣不敢自惜，唯恨奉职不称。夫理国以得贤为本，太中大夫段襄，骨鲠可任，愿陛下裁察。臣兄弟不肖，整日无所事事浪荡游玩，臣恐兄弟终得获罪，落个家破人亡。愿陛下念在骨肉情分，多加教导，勿使众人离正道愈行愈远。”
盖延忍泪卷上奏疏，躬身一拜：“中郎将放心，本将必不负所托。”
来歙满意地笑了一笑，气息已然越来越弱。忽然紧咬牙关，便见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来歙连喘数声，高呼道：“陛下，臣去了！”说罢抽出胸前短剑，鲜血喷满案几。
盖延大步上前一探，便见来歙已然没有气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