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是亲历过战争的人。
身在北境时,她不幸被虏,镇守北境的襄王更差一点命丧疆场。
她痛恨战争,也诅咒战争,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的场面她再也不想看到。
杨振虽有一番爱国热忱,也觉得这首诗太过沉重,不由道:“下面咱们学一篇轻松一些的吧。”
他想了想,轻轻吟出,“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这首诗云苓不曾听过,她不由专注的听着杨振念着。
他语气轻快,相比之前那首《战城南》,她更喜欢这个。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
听到这里,云苓的脸色微微一变。
后面的诗句,她没能再听进去,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一句。
“这是什么诗?”她顿时打断了正在吟诗的杨振。
自己被打断,杨振并没有不高兴,见是云苓,反而还有些惊喜,“这是《诗经》中的一篇,名为《简兮》。”
“《简兮》?”她重复着,又问:“是什么意思?”
杨振不紧不慢,“这是首先秦时的民歌,前面是讲卫国宫廷举办舞蹈,后面写舞师武舞时的雄壮勇猛,舞师的才艺得到姑娘的倾慕,姑娘倾诉她对舞师的深切慕悦和刻骨相思。不过这诗看似小情小爱,却是在讽刺卫君不能任贤授能,不能……”
“我没问这个!”杨振条理清晰的为她讲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在杨振眼里,云苓一直是位沉稳礼貌的姑娘,这样急促的语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稍显诧异的看着她,见她盯着他的眼睛,“我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振微微蹙眉,还是很耐心的问她,“凌姑娘指的是哪句?”
“山有榛,隰有苓。”她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神情也不由自主的变得紧张,“这句,是什么意思?”
一句诗里,不止有她的名字,竟还有云榛的名字,她先是觉得意外,又觉得这并不只是巧合。
杨振不禁笑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句,于是耐心道:“这句不难,它的意思是,榛树生长在高高的山坡上,苓草则生长在低湿的洼地里。”
云苓的眉间倏地一动,这便是她名字的意义。
她和云榛正如这句诗中所讲,她的姐姐就该受人瞩目,而她就必须活在不见光的地方。
母亲曾经告诉她,她出生之后,母亲曾拜托别人去告知父亲,然而父亲并没有露面,只叫人传话送来一个名字。
即便如此,母亲也是知足的。她时常对女儿说: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呢!
当初唯一令母亲引以为傲的事,竟是如此讽刺。
原来,从一开始,她在父亲心中不过是一株自生自灭的野草!
过往的一幕幕从她眼前闪过:代云榛入宫,冷宫不闻不问重峪关前断绝父女关系,火烧芳菲阁,甚至,杀人灭口!
拳头刷的握了起来,面纱下面,她的唇角紧紧绷着。
“凌姑娘?”杨振看着云苓。
云苓被涌起的恨意包围,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凌姑娘,你怎么了?”杨振不明所以,“凌姑娘?”
他一连唤了几声,她才的视线才慢慢有了距离感,却说不出半句话。
孩子们也奇怪的看着他,他们觉得,凌姐姐一双好看的眼睛现在看起来有些吓人。
“凌姑娘?”杨振又唤了一声,云苓刷的一下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杨振和孩子们都是一愣。他们一脸惊讶,眼睁睁看着她朝外面冲了出去。
等杨振反应过来,云苓早已消失在私塾外面。
他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他担心她这样会有危险的。
“凌姑娘!”他边追边喊,此时的他只恨自己是个单薄的书生,跑了好远才追上她,“凌姑娘,等等!”
他拦在她面前,她才不得不停下,他急急的喘着,磕磕巴巴的问她,“出什么事了吗?”
云苓不说话,她什么都不想说。
他看着她凌厉的眼神,眼神一软带些自责,“可是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吗?”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慢慢抬起头,看着一脸紧张的杨振。
是她的反应太过激烈,惊到他了。
“若是我说错了,还请凌姑娘千万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从未想过冒犯姑娘!”
杨振诚恳道歉的样子,让云苓于心不忍,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关你的事。”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气无力。
杨振吓了一跳,“凌姑娘你……你不会是病了吧?”
云苓摇摇头,她不想和他解释什么,也没有精力和他解释什么,垂下眸子转过了身。
“凌姑娘?”她反常的举动令他担心。
“我回去了。”她只是告诉他一声,抬步就走。
“凌姑娘!”他不放心,追了上来,“我送你吧?”
“不必。”她不停步也不回头,说完这句,她不再多说半句。
“凌姑娘……”杨振一头雾水,愣愣的看着云苓的背影。
他只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就算追上去也没办法保护她的安全,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
“苓儿?”高明看见云苓的时候吃了一惊。
自从她肯留在这里,她的情绪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她向无伤学习医术,每日除了上山采药,还要去外面为附近村镇的人看病,三年下来,她虽然没有完全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已经比三年前好了很多。
他很久没见她这副样子了,于是迎上前,“苓儿?”
她没有应声,甚至连头也没抬,毫无精神的朝里面走着。
眼看着云苓和自己擦肩而过,高明将他拦住,“发生什么事了?”
虽被拦住,她却一声不吭,眼皮也没抬一下,任凭高明一脸担心的问着,“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让开。”短短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让高明一惊。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带着怒气,还有深深的积怨。
高明又看了看她,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手。
她依旧不肯抬头,见没了阻挡自己的东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高明看着她,这三年,他清楚她的脾气。
那个倔强的姑娘,如果她不肯说,他是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的。
想到这,他调转了方向。
……
漆黑的房间里,云苓一个人坐在桌边。
从回来她就一直坐在这,直到天黑了,她也一动未动。
山有榛,这句诗一直响在她的耳边。
隰有苓,这说的不正是现在的她吗。
三年来,她只能逃避在世外,到哪里都蒙着一张脸,连姓名也换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像苓草一样活在不见阳光的洼地,凭什么她要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
而她的姐姐,就如同高高在上的榛木,接受阳光的照耀和人们的欣赏,此时的云榛,一定是在侍女的伺候中有滋有味的活着。
为什么!
她刷的仰头,望向夜空。
为什么命运待她如此不公,夺了她的母亲,夺了她的孩子,夺了她所爱,连她的皮囊也夺去了。
现在的她,还剩下什么?
一颗眼泪掉了下来,消失在面纱后面。
流泪的同时,她竟笑了出来,就连眼泪,都想要藏起来呀!
……
她就是这样在这里坐了一夜。
第一次,她没有早早出去采药。
房门被轻轻叩响,“苓儿?”
外面传来高明的声音,而她仿佛没有听到,眼珠儿也不错一下。
“苓儿,开门……苓儿?”
外面一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回应,终于,一阵脚步声远去,外面又恢复了安静。
没过多大会儿,轻缓的敲门声再次想起。
紧接着,房门开了。
一抹白色出现在门开处,然后那抹白色进到里面。
进来的男子眉目俊朗,和三年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的眼神落在独坐的云苓身上,朝她走了过来。
“不是说好,今早一起采药么?”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用每日该有的语气问着她。
她沉默不语,连看也不看他。
无伤不以为然,走到窗边,低头看着她昨天才采来的药材,拿起一支,“可是遇到什么疑惑了?”
药材上面的疑惑,他总能为她解答,但这次,她知道他指的并非是药。
在无伤面前,她从不曾隐瞒过什么,也隐瞒不了什么,“我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唇边露出淡淡笑意,“是什么?说说看。”
三年来,最初的时候她也曾像现在这样,他总是一点点的开导着她,这次也是一样,他试图为她开解。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无伤哥哥可知道一首诗?”
“什么诗?”
“《简兮》。”
她话音才落,他的眼神微微有了变化。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问她,“无伤哥哥可知道,里面有一句是这样说的。”
她握着拳头,身体紧绷,好像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顿了顿,继续道:“山有榛,隰有苓。”
当无伤听到她说这首诗的名字时,他就猜到了她要说的话。
三年中,他教她医术,也教她读书。可教她读书无数,却唯独没有教过她这一首诗。
他怕她会因此而火气攻心,胡思乱想,却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