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国著名漫画家丰子恺老先生的一幅传世之作。竹帘卷得高高的,廊下一张小方桌,两张竹藤椅,小桌上有一只茶壶和三两只茶杯。帘外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新月。画中题款: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除此之外,画纸上大片留白。
水墨,漫画,简单的勾勒,却画出了那份繁华之后难得的安静与平和。大片的留白,是给你我心灵的栖息之所。友人小聚,无需酒肉,无需丝竹,有茶即可。人走后,也无需收拾,无需关窗,让月亮也进来坐坐吧,喝杯茶再继续“工作”。只要你还沉浸在浮华与压力之中,你就不可能不喜欢这幅画;只要你心中还有那份对闲适生活的渴望,你就不可能不拍手叫绝。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最早被朱自清收录进了自己主编的刊物《我们的七月》中,后来郑振铎看见了,非常喜欢,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作者,当时正在浙江省上虞县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任教的丰子恺。自此以后,丰子恺的画作经常出现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周报》上,郑振铎还为这种画取了一个名字——漫画。再后来,丰子恺的漫画越画越多,越画越好,郑振铎就想着为他出版一本漫画集,也就是后来的《子恺漫画》。也正是因为这本画集,“漫画”这个名称才在中国为人们所熟知和接受。
那是北宋词人谢逸的词作《千秋岁夏景》中的一句。谢逸是江西诗派的重要作家,词作善于写景,风格轻盈潇洒。独特的是,谢逸酷爱写蝴蝶,据统计,他的诗作中写到蝴蝶的不下三百首,因此他也得了一个“谢蝴蝶”的雅号。
友人相聚,一起消暑纳凉,谈的都是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茶淡了,夜也深了,月亮挂得高高的了。人走了,安静了,该睡了。于是,词人嘴边便蹦出了这样一句词,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不加雕饰,宛若天成,有茶香,也有禅意,直入人心。
无论是丰子恺的漫画,还是谢逸的词,都写出了繁华落去之后,心归平静的那份坦然和温和。画面不需要太满,言语也不需要太多。茶总有喝完的时候,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刻,如何面对那接下来的长长的夜和静静的空房,才最见一个人的修养和人生态度。
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忽然之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夏日里,我们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突然袭击”,正因为是突然袭击,所以这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公正的。有人冷静,找寻最近的避雨场所;有人如无头苍蝇,闯入了无尽的雨帘。有了什么样的选择,就应该准备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和后果。不去取笑那风雨中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也不去羡慕那屋檐下抽烟喝茶、谈笑风生的人。
又回忆起儿时与家人一起纳凉的情景。那时候的老家,是独门独院,与村里其他人隔得挺远。父亲在院子里搭起了葡萄架子,还摆上了桌椅板凳。夏天,每当夜幕降临,家人吃完饭后,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葡萄架下,等着马上开场的月下闲谈。母亲和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父亲已摆上瓜果、泡开了茶,我们兄弟三人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等着父亲“讲古”,也就是讲一些老故事。
那天,父亲照例先讲了几个老掉牙的故事,什么“孟姜女哭长城”啊、“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啊、“刘关张桃园结义”啊,等等。耐着性子听完之后,茶也喝了不少了。哥哥开始说他在学校的故事,哪个老师又出丑了,哪个同学真笨,又考了倒数第一名啊……我和弟弟笑得前俯后仰,笑声把葡萄架子都震得咿呀作响。父亲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哥哥看见,连忙止住话头,我和弟弟也捂上了嘴巴。
父亲说:“守口莫谈人过短,自短何曾说与人。拿别人的短处当笑谈,是不道德的。难道你们就没有短处可让人说?你在说别人之短的时候,也有人在说你的短。知道吗?”父亲是真生气了,我们兄弟三人噤若寒蝉。从那以后,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我们从来不谈及他人的短处,更不说别人的坏话。
晚清著名红顶商人胡雪岩有一句至理名言——“前半夜想想别人,后半夜想想自己”。想别人,想什么?想别人的长,也想别人的短。同时,也站在别人的立场,从别人的角度出发,想想他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想自己,想什么?检讨自己,反省自己,想想自己有什么事情没做好,为什么?
可是,最常见的现象是,我们有无数个理由来指责别人的过失,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我们有无数个借口来为自己的过失开脱,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客观地审视自身,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爱面子、丢不起人,因为我们没有“拿自己开刀”的传统。
可是,更常见的现象是,我们乐于接纳无数热闹、欢腾的场面,却无法面对空旷寂寥的夜空和房间。我们愿意听那些刺激的、桃色的、别人的故事,却不愿意听听来自自己心灵的声音。为什么?因为中国人已经失去了品味孤独的能力,因为中国人有这强烈的、无法自我控制的猎奇心理。
告别了鲜花灿烂的春天,进入了风雨无常的夏天;就是告别了少年,进入了青年;就是送走了喧哗,只剩下自己。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得认真审视自己了,得学会拒绝热闹,得学会品尝孤单,得学会成长,得学会不再随便流泪。
那么,该如何审视自己?又该如何品味孤单呢?我想,第一件事就是谦逊做人、低调做事。梅贻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期间,他的学生曾作过这样一首打油诗,调侃他的少言寡语、谨小慎微: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多有趣的小诗啊!不说其他的,就凭学生胆敢如此“戏谑”一校之长,足见梅贻琦为人之宽容,也足见一代大学问家的为人和处事。
这是梅校长的言,还有他的行,也让人称道。梅贻琦喜欢喝酒,甚至嗜酒,可是即便是喝醉了酒,他仍然是谦谦君子,从不说出格的话,更不做出格的事,因此,朋友们称他为“酒圣”。著名人类学家、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先生曾这样回忆道:“我看见他喝醉过,但我没看见他闹过酒。这一点在我所见过的当代人中,只有梅月涵(梅贻琦)先生与蔡孑民(蔡元培)先生才有这种‘不及乱’的记录。”
在那个不为人看好的年代里,却有着许许多多像梅校长一样的具有伟大品格的人。因此,“时势造英雄”这话没有错,可更多时候英雄是自己成全的自己的。没有强大的内心,没有超凡的人格,即便是造出一个伟大的人来,也是没有生命力,没有血肉的。
时分四季,夜分前后,人分善恶,可这些都没有明显的界限,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一切都是一念之间、电光石火。因此,人散了,是“慎独”的关键时刻,能耐住寂寞,能经住考验者,才有可能看见更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