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容易让我落泪的场面有几个:清晨,大雨倾盆,未及满月的婴儿在母亲怀里啼哭,撕心裂肺,可年轻的父亲却要背起行囊远走他乡;人近中年,事业破败,一无所有,万念俱灰,懂事的孩子走了过来,抱着父亲的头,轻轻的说,别怕,爸爸,我爱你;母亲要走了,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归途中的儿女,面目安详,微笑面对……可我最不忍见的还是那瑟瑟秋风中,站立在村口的孤独身影,他们在等一个人,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孩子,可是待你走近了,他们却不认得你了。
那时候,真有一种“换了人间”的感觉!年年秋风起,可今年却刺骨般的疼痛。曾经最爱你的人,已经不认得你了,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步入了人生的秋天。
我是闽西客家人,妻子是闽南人,我俩又都是独生子女,因此,逢年过节只能轮流着回老家陪老人。比如端午节在我老家过,中秋节就在闽南过,国庆节又在我老家过……去年的国庆,轮到回闽南过节,妻子很高兴,早早地买好各种礼物,大包小包把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岳父岳母都是农民,虽然七十几岁了,身体依然硬朗。老两口提前半个月就把我们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列出了我们回家期间每一天的食谱清单。回家那天,岳父岳母非要打车到高速出口等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岳母说他们急着想看外孙女呢!车还没到出口,眼尖的女儿就看见了前方翘首以盼的外公外婆,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孤独地立在萧瑟的秋风里。妻子的眼眶红了,她哽咽着说:“此情此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回家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妻子陪岳母聊天、纳鞋底,我陪岳父喝茶、下棋,女儿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唧唧喳喳,东奔西跑,家里热闹极了。
那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看电视。妻子的电话响了,是闺蜜打来的。妻子接起电话,踱到屋外,过了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推门进来。岳母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啊?”妻子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岳父急了:“说话啊,怎么了这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妻子看了看大家,幽幽地说:“我一朋友说,她这次回家发现妈妈不认识她了。”
“啊!该不会是得老年痴呆了吧?”我脱口而出。妻子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岳母好奇地问:“什么叫老年痴呆啊,这么严重?连女儿都不认识了。”
女儿抢过话头,摆出一副小老师的样子,说:“这个老年痴呆嘛,是一种老年病。轻者出现记忆障碍、执行功能障碍、语言功能障碍等,重者可能严重丧失记忆、生活不能自理……”女儿停了停,看了看外公外婆,继续说道:“通俗点说,就是会忘记过去的事,忘记身边的人,包括最亲最近的人……外公外婆,你们可得注意哦!”
我发现岳母的脸色都变了,好像很紧张的样子。于是,连忙打断道:“这孩子,你胡说些什么呢?”女儿吐了吐舌头,停了下来。岳母呆呆地看着我们,许久才说:“太可怕了,怎……怎么会这样?”妻子搂着岳母的肩膀,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岳母整天忧心忡忡地,做事也心不在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全家人看,把大家都看毛了。其实,我们知道,老太太是听了外孙女的话,把自己吓坏了,她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得老年痴呆啊。妻子安慰岳母说:“妈,您就别担心了,我听说老年痴呆很大一部分是遗传的。我们家又没这基因,你怕什么啊?”岳母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岳母主动要求跟我们合影,先是照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又要分别跟我们每一个人单独合影。照完相,岳母催着岳父赶紧送到照相馆去,把照片洗出来。忙完这些,岳母方才好像踏实了一些,又忙里忙外地为我们准备行李,老太太亲手织的毛衣、自己家地里种的地瓜、当地市场上买来的板栗、隔壁亲戚家送的排骨……又是满满一后备箱。
回到福州,我们一家三口又各自忙开了。可是我们发现,平时都是我们给岳父岳母打电话,从我们回来之后,他们主动给我们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而且每次都要分别跟我们三个人通话。女儿说:“外公外婆怎么一下子变得絮叨了?每次都是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妻子自责道:“还不是上次的事儿?唉……早知道不在他们面前说老年痴呆的,都怪我,都怪我!”我却忽然想起我爸和我妈,他们又是否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病叫老年痴呆呢?
再次回闽南,是今年的端午节。我和妻子一再交代女儿,这次回家千万别再提老年痴呆了。
还是丰盛的伙食,还是满脸的笑容,还是说不完的话……让我们仨感到奇怪的是,这次回家与去年国庆那次大不一样,岳父岳母好像把老年痴呆的事儿给忘了一样。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也松了一口气,谁也不想让老两口背着这样的负担过日子啊。
岳父岳母去市场买菜,我和妻子、女儿在家打扫卫生。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扫的,为了迎接我们回家,岳父岳母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我们只需把各种物件归置归置就好。我在岳父岳母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相册,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于是我便随手翻了起来。照片很齐全,妻子小时候的、上学时的,我和妻子谈恋爱时的、结婚时的、工作后的,女儿出生时的、周岁的、上幼儿园的,还有岳父岳母的几张珍贵的黑白照……我还发现每一张后面都写着照片上的人的名字,岳父岳母、妻子、女儿和我,字写得大大的,很工整,很有力。
相册的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我忍不住打开来看,上面写着:“我叫林XX,1942年出生,1970年与丈夫杜XX结婚,我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杜XX。我的女婿叫詹XX,他是客家人。我有一个外孙女,叫詹XX……”乖乖!老太太写的这是什么啊,自传吗?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把妻子和女儿也叫了过来。妻子和女儿看完,也有点莫名其妙,女儿说:“我外婆不会是想写自传,或者回忆录吧?”妻子说:“她那点文化,写下这些,都不知道请教了多少人呢!写什么自传、回忆录啊?再说了,他们这一生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啊……”
就在这时,岳父岳母回来了。岳母看到妻子手上拿的相册和纸,高兴地说:“怎么样?我这招不错吧?”妻子不解,问道:“什么招啊?妈,你写这些干嘛啊?”岳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老婆子,自从去年国庆节听你们说什么老年痴呆之后,就一直非常紧张,她把咱们家所有的照片都搜罗在了一起,在每张照片后面都写上每个人的名字,还有拍摄时间。这不?还写下了这么一段字……你妈啊,就是怕自己真有一天会把咱们大伙儿给忘了啊……”岳母在一旁听岳父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岳父说得很轻松,可我们却听得很难受。女儿轻轻地挽着外公外婆的手,妻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好,重新夹回相册。妻子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分明看见她的脸上,有晶莹的泪水划过。
“子欲养而亲不待”,固然可悲可叹,那是阴阳两隔、再也无法见面的伤痛。可是,如果他们真真切切地站在你的面前,吃着你喂给他们的饭,穿着你给他们买的衣服,睡着你给他们铺好的床单,却叫不出你的名字,他们空洞的眼神中什么也没有。“亲安康,不识子”,那样,是不是另外一种伤悲呢?
秋天里,总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情也因此变得很坏。眼角瞥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翻开我刚刚出版的新书,老爷子看不大懂,却很认真。我不禁笑了笑,多可爱的老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