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肩并肩地在窄窄的道上向前,石砣大胆地拉住了草灵常年做花而养的白嫩的手。草灵开始略有一震,随即心安理得。东山的阳光对人间的事情显得很友情、理解、宽容、想望。它从郎山的塔顶上,树梢上,徒峭的山坡上徐徐地下来。一边下一边强壮了身体,又让眼睛更加明亮。一切都有那么欣欣向荣,万般可爱。草叶翠绿得本来非常舒心,再加上了亮晶晶的水珠,很是让人觉得它们的显得乖巧。一些竞相开放的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蓝的花,紫的花,一簇簇,一朵朵,一片片,顶着亮闪闪的露珠,颤微微的,把大地妆扮地五彩缤纷,清丽可人,让人留恋往返。
嘎嘎嘎一声声鸣叫,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看,一群白天鹅排着队从纯洁湛蓝的天穹翔过向着西北方。尔后,又有两只雄壮的天鹅紧随其后。草灵的心里酸酸的,酸酸的,酸的让人的眼睛激流涌动。酸出了一溪长长的情歌:送哥送到郎山旁,哥的深情永不忘。那有利刀能能劈水,那有利剑能斩忧。送哥送到小河旁,妹的牵挂心中藏。那有云彩离天空,那有鱼儿离开水……
石砣听到草灵的嗓音变得撕哑。
河旁的一棵大柳树很是健硕,很是忧伤,泪眼婆裟的样子。当两人经过树下时,一阵水滴噗噗噗地摇下来,淋了俩人一头一脸。石砣用舌头添了添,不知是甜还是咸。他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开了闸门。他一把抱住草灵,说的话断断续续:“草灵……回去吧…… 我有两爿胸膛。一爿胸膛……装着家乡的郎山;一爿……胸膛装着你——草灵。”
“我会在郎山塔边看着你走,也会在塔边看着你回来。”草灵指着郎山塔动情地说。
郎山塔默默地默默地送着他们,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塔顶跃起,向着西北方向远去。那飞翔的姿态很诱人。似乎远方是它理想的花果山。
升起的阳光很是美丽,也很决绝,把两个缝在一起的影子硬生生地拆开了,拆开的还有泪珠和气味。
“石砣哥——到了地方,记着让人捎个信儿回来——”草灵的语言不知是风还是阳光给切得碎碎的。
草灵果真倚在郎山塔凉丝丝而有雄伟的身躯上,向远方眺望。淡淡的雾岚飘浮下面,闪着光泽的牵牛河把起伏不平的大地分开了,这边是绿绿葱葱的麦苗,那边还是绿葱葱的麦苗。一群鸟儿飞来,一群鸟儿飞去。一只灰黑色山雕扇动着宽宽的翅膀在空旷的蓝开下悠悠地滑翔,越滑越远……
“草灵跑了!”女人咋咋唬唬地说。
男人躺在炕上眯缝着眼想心事,一听此话嗖地弹了起来,似乎他的身下按着弹簧。
“跑了?往哪儿跑的?啥时跑的?”
“我哪知道啊。尽管现在炕上没有。”
男人边穿衣裳边说:“不会吧。咱的闺女一向听说听道的,她干啥事咱都不拦着,就是她和石砣这件事……你咋没好好说说她呢?”
“我几乎把天都说破了。刚开始说的时候,她还顶嘴,说什么神婆说的要都是那么好使的话,那咱村的李二奶奶前年去看神婆。神婆预言她最多撑不过年底。而两年过去了,李二奶奶直到现在还活着。到了最后,她倒不和你抬杠了,一句话也不说,但我能看出她是哑吧吃饺子——心里有数”。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男人感叹地说。
“闺女还没长大呢。女人提高了声音,等我找到它,非狠狠地揍她一顿。”
“你也就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真见到她,你就是瘪了气的皮球——撒气了。”男人的话有点嘲讽。从结婚以来,他就有点惧内,被收伏得很伏贴,为闺女树立了女性尊严的榜样。这次不知为何竞然敢嘲讽女人了。但嘲讽后,心里还是惴惴的不安。
女人甩给他一双凌厉的白眼珠:“你有本事你咋不把她挡住,死孩子来奶了。她这跟人家一跑,丰厚的彩礼咱上哪去要?白白的便宜了他们家。我生生地白养了闺女。咱吃亏不吃亏。快去啊!”
“上哪去啊?”
“找咱闺女啊!找不回来,你不准回来!听见了没有?”
男人唯唯喏喏地出了街门。直到跨出了街门,还听到屋里的女人与正间门的脸拍巴掌::“你跟人家跑了,那么多的钱财找谁要?我多吃亏呀!……草灵啊,你这孩子,你咋不听说啊!当年,忍饥挨饿的时候,我为了养活你们,我为了一个大方瓜,让多少人骑过啊,我这外号啊……草灵啊……你太让我伤心啦……”
草灵与她妈去赶了一趟新廓大集。
草灵赶集总和妈作伴儿,两人一进了大集,草灵的身上就仿佛着了火。这火是众多的目光聚焦在身上而产生的温度。草灵的朋友还真是不少。而这些朋友儿乎全是年轻的男性,英俊的男性,穿戴不俗的男性。而空戴寒酸,相貌不一般的男性只是远远地站着,行着注目礼。草灵对他们也是有问有答,不卑不亢,不即不离。当草灵要买什么东西,他们争先奋勇地抢着替她付钱。草灵总是微笑着拒绝他们,婉然拒绝。草灵的妈妈也有不少的朋友,多数是中年女人。妈妈买东西很细心,也许是怕吃亏上当吧,同样的东西总要不厌其烦地打听价。最后林林总总的汇集在一起,反复比较取舍,才肯把自已的手伸进藏有钱币的口袋里。草灵总是耐心地在母亲身边候着。一些年轻的摊贩看见了一个中年女人身边有一个耀眼的美女,往往显得心不在焉,丢东拉西,多给的时候是有的,草灵的母亲屁股常是轻飘飘地颠着。一离开这个摊贩,脸上喜不自胜地地嘟哝:真划算。在买布的摊前,草灵瞥见一个和母亲岁数相仿的女人,毛蓝褂子上的大补钉很是显眼。这个女人在扯布,布已经扯好,在交钱的时候发生了波澜。女人搜变了身上所有的口口袋袋,还差一个铜字。女人说:“不就一个铜字吗,算了吧。”摊主不让,说:“要拿走布,必须给足。”女人说:“没有钱了。”摊主坚持不让拿。俩人就这样揪不长长拉不团团,守住各自的阵地,僵侍着,都等待着对方青草发芽,花苞开放,袋口松动。草灵走过去,递上一个铜字说:“不要吵了。我替她给了。”中年女人一脸感激的表情,一嘴的感激语言。她问了草灵的家乡住所,年龄,姓名,家里人员等等,就差没有打听草灵的祖宗八代了。草灵一一直言相告。那女人薄薄的嘴辱一顿噼啪啦:“说,你这样的闺女模样俊,心肠好,天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一片片糖果似的语言,甜的草灵的心里直起腻。草灵打算摆脱她,尽快回到妈的身边,但那女人紧紧跟随,悄声问她有婆家了没有。她要为草灵介绍一个有钱有势的婆家,女婿肯定比戏文里的七仙女的董永好看,比关公有本事,比《白蛇传》里的许仙有情义云云。草灵抬头向树上瞧着,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她冷冷地笑着:“我有婆家了。”中年女人不相信:“你有婆婆家了?”“对,就是本村的石砣”。草灵见到了妈妈,两个中年女人一见面,笑了。妈妈大声说:
“这不是林家村的‘话婆子’吗?”
话婆子和草灵的妈妈早年就认识。她喋喋不休地说:“你咋养的这个闺女呀?人又俊心眼又好。我羡慕死了。”
“你想知道吗?”
“当然了。”
妈妈在她耳边悄悄地咬了一句:“要想会,跟师傅睡。你跟我男人……”
话婆子的话出她意料:“行啊,你倒地方。——我今夜就去。”
“可惜,你的闺女有婆家了。要不,我真想给她说个好婆家呢。”
“谁说我的闺女有婆家了?”
“你闺女告诉我的呀。”
“瞎说,别听她胡咧咧……”
回村后的话婆子时常把自已在新廓大集的偶遇散播给众人。美丽而又善良的草灵在她的嘴里成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在这没有报纸和电台的的村里,她能把新闻几乎传传播到了家喻户晓。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经意间,一颗种子静静地在一个人的心土里发芽了。
这个人就是她的侄儿林雅兴。
林雅兴曾在济南念过书,在念书期间,他的许多同学纷纷到南方参加革命,或投笔从戎的时候。他深知自已是一块提不上台面的松豆腐,炼不成钢的边角料。遂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回家子成父业。他的家是林贵村最大的财主,也是当地有名的富户。他的姐姐们都出嫁了,一个哥哥十几岁就离家当兵了。刚回家的他可说是鱼在水中游,鸟在原野飞。他最爱读的一句话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虽没见金灿灿的黄金屋,但见家里家财万贯。只是这颜如玉,一直是他朝思暮想的。在农村,他算是有文化的,有品位的。再加上这几年在城市里新观念新思想的熏陶。逐渐萌生了自已下水捕鱼的愿望。一旦下了水还能捕不到鱼吗?说不定还能捕到一条自己喜欢的红鲤鱼呢,只要河里有的话。让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鬼去吧。他一直在留意着南来北往的各种有用的信息。那天他在郎山庙上舀神水,听见两个年轻人打赌,一个说,谁如果能当众拉一拉草灵的手,他愿拿出十块大洋。另一个说,谁如果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能亲一亲草灵的嘴,他肯献出三拾块大洋。他当时不以为然凑上前去冒冒失失地打听,草灵是何方的仙姑,何方的圣女,你们竟出这么多的赌资?那两人看他一身的学生服,说,你肯定是从外面刚回来,竟连叶花村的著名的美女都不知道,她可是倾国倾城的貌,沉鱼落燕的容。还有一幅好心肠。谁娶了她,一定是上辈烧了高香啦。他俩的话是野鸟衍来的一粒种子种在了空旷的田野里。而他的婶娘在滔滔不绝的所见所闻里,如春风化使这粒种了日见长大。在不可遏止的欲望下,他要亲自一睹芳容。
他是一只欲望的鱼,潜在深深的潭底做着自以为应该做的一切事情。他在郎山大集上租了一幅贷郎担。租金贵的吓人,还要交上押金。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出去卖一天东西,缎练一下自已。租给他的贷主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冷笑一声,如今的年轻人啊,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你认为做买卖是看大戏啊,第一天能挣回本来就算不错了,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