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肩,他的嘴咧了咧。针头线脑,扣子顶针,绳攀皮钉,洋袜鞋面,面霜脂粉糖果吃食,孩童玩具,还有几瓶烧酒,三指粗的扁担面陷进了肩膀的嫩肉里,但他看见了前面诱人的彩霞。
整整的二十里,他要穿过四个村庄,就像一根线要穿过四个针鼻儿。那得要多大的耐心?何况他还要负重的,扁担吱吱呀呀的。在别人看来是唱着小曲儿,在他看来是呻吟有加的。挑上不到半里地就要歇一歇,抚一抚酸痛的嫩肩膀。别的商人进了村,眼睛一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了老人叫大娘见了年轻人叫大妹,见了小孩称小弟。因为围在货郎担的多数是女人和孩子。但他反其道而行之。进了村,头不转眼不抬,脚底像抹了四两油,嗖嗖嗖嚓嚓嚓,像是后面有狼撵着,有狼撵着也许还没有那么快。出了村,他放下抬子,揩了揩脸上的汗,向后望去,发现一个大娘手搭凉棚向他遥看,似在观察一颗飞出村外的流星。在穿过第三个村庄的时候,街道和他捉起了迷藏,窄窄的街道七拐八弯,长长的胡同连着胡同。有时你因为是个出口,走近才发现一扇紧闭的歪斜的旧木门。在他向村人打听路的时候,四五个不老不嫩的女人凑了过来。她们说:“停下,停下。我们要卖东西了。”
女人中的世界是大的也是小的,要说大,她能装得下整个田野,整个村庄,整个家。要说小,她只能装得下一根线,一根针,一句话,一句话的一个字。这一个字有时也会咂摸出水来,带滋味的水来。而孩子就来的直接和干脆,他们的目光大多停留在传统的食品上,对它们的外表和气味很是在意,对新的食品和花色也存在着跃跃欲拭的冲动。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付不由自主的谗虫而已。而这些老练的女人们仅从这个不期而遇的货郎的迷路,犹豫不绝的眼神,和一个“嗯”的回答中,就很快猜出他是一个真正的雏。是雏就对这世界的边际摸不着;是雏就对人情世故了解的少之有少;是雏就不知河流的旋涡在哪里;是雏就会丢三拉四让人占便宜。一个女人向远处吆喝一声:来买便宜货啦!又有四五个女人赶紧了过来。拖儿带女的。这个女人捏着两把线问多少钱,那个女人抓了一手扣子值几个铜子。一只手抓着只会叫的泥老虎,另一只手擎着火烧。还有一双手都是东西不厌其烦的和他勒价。他看见的一双双七抓八拿的手和孩子们嚼食物的嘴巴。一时间弄得他头昏脑胀眼花缭乱的。有收了钱的有没收钱的。好一会儿,人们走了。货郎担子空了一大半,腰包里的铜字哗啦啦的空响勉强盖住了袋底。他估摸了一下,路程走了不到一半,太阳却在中天上开始睡午觉了。
接下来的时光,他比太阳走得快,他采取了游击战术,不停不歇少打听,专拣没人的地方迂回,直到出了村老远,他才拿起货郎鼓卟棱棱敲几下。以示本货郎某年某日曾到此一游。拜拜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到达了朝思暮想的叶花村,叶花村真是美丽,一排排草房掩映在绿树从中,绿树上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紫的花散发着浓郁的芬芳。置身其中仿佛人幻成了蝴蝶,幻成了蜜蜂在花间飞来奔去留恋忘返乐不思蜀。一只极漂亮的金丝雀披着一身好看的绒毛。在他身旁的树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鸣着,像在欢迎远方的客人。林雅兴心情舒畅地摇起了拨郎鼓,和着金丝雀的鸣声,卟棱棱,卟棱棱。金丝雀刚刚飞走,又来了一对喜鹊,一个白肚子喜雀站在一根尖尖的枝梢一,尾巴一动一动的,灵窍的头颅转动着,嘎嘎嘎地叫着,不知是远望,不知是寻找,不知是呼唤。许是尖尖的枝梢太纤弱了吧,还没有一根筷子粗,几乎撑不住一个喜鹊的身体的重量,有好几次眼看着喜雀要掉下来,但它挪动一下身子的姿势,又稳稳地立住了,像一个走钢丝的娴熟的杂技演员。
两棵大树的中间有一架秋千,两个小女孩在打秋千。林雅兴问:“小妹妹,我打听一下,草灵家住在哪里?”
“你说草灵姐呀。我带你去吧。”
“不用不用。你告诉我在哪就行。我在卖货呢。”
“在村东南。顺着这条街一直向前走,她家的门前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
林雅兴挑起货郎抬边摇货郎鼓边顺着街道向着目标颠去,他不时地放下担子,因为总有女人们走过来要买东西,而他总显得心不在焉,答非所问的。两个年轻女人在窃窃私语。一个女人说:“今年咱村不知怎么的,来的年轻人特别多。不是上她家喝水就是上她家看花样。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另一个回应;“就是,那天一个穿山甲搂金狗的东西借酒盖脸,对草灵拉拉扯扯,让草灵穿了一剪子。真是活该。”
林雅兴犹豫了,这是一盆兜头而来的凉水,但随即,他的渴望又无法遏止地燃烧起来。
他终于趋近了那棵大大的梧桐树,把货郎担子放在树下的荫谅里,手抚着乱跳的胸口,壮着胆子摇开了街门,几乎同时,狗吠起来。狗吠、鸡啼、牛哞、羊叫这大概是一般农家院的四步曲吧。这四步曲在草灵的小院里同样的上演着,并上演得那么温馨、热情、缠绵不绝。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院子不大,格子窗棂下一棵石榴树下绿叶葱笼,枝上的一团团的石榴花在含苞欲放。正间门的另一边的啬薇花开的浓艳。院子里散播着浓浓淡淡的花的芬芳。任何置身于这个院子里的人都会在花的芬芳中心旌飘摇。
你有什么事吗?正间门开了,人未现,声先到,声音又脆生又响亮,像是林中的夜莺和百鸟。尔后,人儿出现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啊,是戏中的七仙女呢还是书中的西施和杨贵妃呢?他无法用语言来开容,只觉得自已是早晨的一滴小小的露水,而对方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而露水正在被烤化;自己是一缕炊烟,而对方是西边天空绚烂的彩霞,这缕炊烟顷刻化为乌有。他傻傻地呆看着,用眼睛的余光,不敢有正眼看。浑身起火似的。
女孩的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剪刀的利刃在阳光下闪烁,她嚓嚓地把两根线剪断,这使他一阵伤心。
“我来喝碗水。”
“你也来喝水。好,我这就给你端去。”
草灵一看对方两眼躲躲闪闪,说话吞吞吐吐。心里明镜似的,来看她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大都穿戴阔绰,言语有的轻浮;有的笨拙;有的嗫嚅;有的圆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嬴得她的芳心。可他们哪里知道,她已有了未婚夫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水端来了,他接了过来,并闻见了一丝丝的花的香气。他慢慢地喝着。
“再来一碗吧。他说。”
第二碗喝得更慢,其实他是不渴的。
“你在家干啥呢?”
“我在做花呢,这几天的任务紧着呢。”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他听出来了,她在催他走呢。
他终于喝完了第三碗水,在递给她碗的同时,他听到了自己肚子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好像一个水桶装得太满就要溢出似的。这时若是一弯腰,不听话的水说不定会唰地喷出来溅人家一身呢。
挑着担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颠着,他现在不想吆喝,不在摇那无趣的货郎鼓,光想大醉一场。
夜暮开始降临了,鸡鸭也要回家了。鸡们三三两两地在各家门前懒洋洋地在做最后的告别。鸭子或是排着队或是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沿着固定的路线,摇摇摆摆的迈着步,它们走路的姿态别于水中的游姿,令人引不住发笑。羊们是最嘴馋得了,它们在山坡上,在河边上,沟里已经吃饱了,但是见到它们喜欢的东西,忍不住还要扯上一两口,时常招来主人的呵斥。再大一点的牲畜,比如牛骡驴就似乎文明得多了,它们陪伴着主人或前或后,迈着大步,蹄子重重地敲打着硬梆梆的山路,把太阳敲进了西山里,把红红的晚霞敲成了紫灰色,把雾岚一寸寸地敲浓了。中路上,它们也不甘心寂莫的,有时,会抻着脖子对着大山对着旷野,对着村庄,尽情地吼上那么一两声:哞——哞——咴——咴——那声间高亢凝重,尾音悠长,似在呼唤,似在放歌,似在抒情,似在倾诉。山坡和田野宁静下来,一股股的蓝烟就从高高矮矮的草房的烟囱里爬了出来,摇头晃脑的,不紧不慢的。这时候的房前屋后,大街小巷里,饭菜的气味就开始缠绕起来,直往人的鼻子里钻。人们的嗅觉出奇地灵光。人的肚皮也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到开饭的时候了。草灵在家做着花,屋里由亮转浅,由浅转暗,远处的一声牛叫隐隐地从窗户里传进来。那声音在提示:到该做晚饭的时候了。她把大针插进未完工的花撑上,往前一推,手脚麻利地把饼子和咸菜放进锅里,背起花筐出了门直奔自家的草垛而去。在农村,为了方便取草,自家的草垛大都在房前屋后。草垛、木柴垛、还有牲口草垛,根据地方的大小而规划的馒头状。其时,太阳早已落山了,但晚霞的余辉还在,夜的布幔在树下房前一点点地拉开,人的说话声,牲畜的喷鼻声,由远而近。街口上晃动的影子,木门的吱呀声以及孩子们呼爹叫妈的喊声组成了一幅乡村特有的水墨画。这幅水墨画古老深远而将继续延续下去。草灵往筐里装着干草,她的手触到了一件松软沉重的东西,又听到了一阵哼哼声,吓得她大叫了一声:“啊呀!这是什么!”她的惊叫在这暮色时分里分外的突兀和瘮人。邻居们寻着声音赶来了,刚到家的父母来不及拴好牲口也跑出来了。一个人蜷缩在草垛里,瘦瘦的,看穿戴绝非寒家男子。一幅货郎担子藏在草垛后边。草灵说:“这个人到咱家喝过水的。”邻居们明白了。有人在他身边找到了空酒瓶子,说:“这人喝醉了。”躺着的人完全不知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仍然哼哼叽叽地念叨:“草灵……草灵……草灵……”有人问:他是哪儿的人啊?草灵摇摇头。草灵的爸爸说:“这可怎么办?他要有个好和赖,非熊我们家不可。”邻居们说:“我们大家作证。这事与你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草灵说:“我还是回家烧一点葛子藤水给他醒醒酒吧。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儿。会生病的。”邻居们说:“这闺女心眼真好。”
过了三个时辰,林雅兴的家人提着灯笼找到了这里,用马车载了回去。草灵没有想到,这次的意外醉酒时件,犹如埋下了病根,后来的一场“大病”几乎把她和她的家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