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王府距离御史台只有三条街。
书阁外,梁长殷穿着修着竹叶暗纹的中衣,披了一件外裳,负手而立,静静听着东流的禀报。
“她竟然去了御史台!”
梁长殷目光凌厉,她到底要做什么?
东流问道:“爷,是否帮助御史台的人捉拿她?”
梁长殷道:“按兵不动!”
“是。”
梁长殷在屋中来回踱步,面容微微有些苍白。咿呀一声,窗户被风吹开,席卷起来的冷风又令他咳嗽了好几声,一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才略微平复。梁长殷与他的哥哥梁长兴一样,只是他的哮喘症比梁长兴好许多,只要控制得当,也就无甚大碍。
秋冬之交,本就是哮喘的高发期,加之前几日受了风寒的缘故,这几日咳嗽得很厉害。
东流端着一碗汤药又走了进来,“爷,这是花大夫新换的方子。”
“嗯,放那吧!”梁长殷往屏风前的小圆桌一指。
东流放下药碗后一直垂手立于桌旁,不看到梁长殷把药喝下去,他是不会离开的。
梁长殷又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蓦地停步,沉吟了片刻,大步走到小圆桌前将汤药一口饮尽,随后命令道:“更衣,备车!”
乌云遮蔽月光,夜风吹剖如刀。
空寂的长街上,易了妆容的夜流火拖着受伤的右腿,在长街上疾疾奔驰。御史台能调动的守卫军几乎倾巢出动。夜流火暗骂今天出门没有看黄历,居然招惹了这么多守卫,真真是衰到家了。
她一路狂奔,又来到楚巷,钻进了另一件民宅。守卫军追到巷口,不见了刺客的身影,立即分散开来四处搜寻。
夜流火藏身的宅院是一栋空宅。她迅速闪身进入一个破败的小房间,等出来时摇身一变,又换了一身普通农妇的装束,小腿上的箭伤也经过简单处理包扎完好。
当她打开空宅后院的小门,一辆黑色马车刚好停在门口。她一出来,一道掌力掀开车窗的帘子,夜流火猝不及防,被锁住了双手,身后又有一股力量猛地一推,登时将她卷进了马车内。
马鞭狠狠落下,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发足疾奔。
马车内颠簸得要命,夜流火本来就是被抓上去的,脚下不稳,马车一个急转弯,登时往车内的另一方摔去。
“呃……咳咳咳……”
一声闷哼之后,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夜流火抬起头,这才看到马车上的男人。
还未入冬,梁长殷已经披上了轻裘,夜流火正伏在他身上,手肘压着他的胸口。梁长殷眉宇紧皱,脸色发白,他原本呼吸就不畅快,夜流火这一撞,更加重病情,恨不得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
“梁、长、殷!”
夜流火怒然拔出红缨刀,可当刀锋落到梁长殷的脖子上又如何也下不了手。
梁长殷还在咳嗽,他当然看到了夜流火的满目恨火,只是他不明白,夜流火既然恨他,又为何会在琼华宴时去救他?
“你舍不得杀我,咳咳……”梁长殷作死的说了一句。
夜流火将刀逼近,白净的脖子上立即冒出鲜红的血珠。
“女人,现在是本王救了你!”梁长殷的脸色很不好,好像随时会断气的样子。
夜流火紧盯着他,握刀的手却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梁长殷调整呼吸,握住夜流火的手,令她放下红缨刀。
夜流火不知怎地,眼泪不受控制的簌簌直落。梁长殷默默地凝视她,眼中极尽温柔。夜流火好恨,为什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梁长殷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一下她眼角的眼泪。夜流火突然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梁长殷一下子撞到车窗,帘子又掀起来,卷进来的冷风加重他的哮喘病症。
他用力的呼吸,咳嗽一直就没听过。
“爷……”
东流突然打开马车的门,看到梁长殷倒在地上,手里的马鞭登时往夜流火打去。
马车内十分狭窄,夜流火与东流过了几招,两人的武功不相伯仲,谁也败不了谁。两人缠斗许久,夜流火始终无法摆脱他。
眼角又瞥见一旁犯病的梁长殷,夜流火根本没有多想,一刀逼退东流后,就立即冲到梁长殷身旁,红缨刀再次架在他的脖子上。
“爷!”东流登时慌了神,“祁采蘩,王爷特地赶来救你!你敢伤王爷一根毫毛,我东流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你!”
夜流火非常惊讶,梁长殷竟然是来救她的……
老天为什么要给她开这种玩笑?
“你让开,否则我就与你家王爷同归于尽!”
东流焦急的要命,梁长殷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东流,你退下。”梁长殷道。
东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梁长殷怒喝:“你连本王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东流握紧了手中长剑,最终还是让开道路,放夜流火离开。
这一幕似曾相识,梁长殷有些恍惚,半年前在通州前往昭阳城的官道上,他也曾遭遇相同的一幕。
夜流火挟持他一直来到城郊的一间破庙里,梁长殷的哮喘得厉害,现在杀他易如反掌。
“梁长殷!”夜流火手持红缨刀怒指着他。
梁长殷有些心塞,他带病前来寻她,就怕她被御史台的人擒了去,却换来她这样的对待。
“你应该对本王温柔一点,毕竟本王是你的男人!”梁长殷道,他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梁!长!殷!”夜流火怒吼道,未持刀的左手猛地探出,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拎到自己的面前,“梁长殷我问你,十年前,是不是你指使孟江……”
夜流火的话还未问完,梁长殷突然一口气没有提上来,两眼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夜流火吓坏了,赶紧扶住梁长殷的身体,往他体内注入真气,以缓解他的病症。
黑夜渐渐逝去,东天泛起了鱼肚白。
破庙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东流带着梁长殷的暗卫追来了。夜流火不得不丢下梁长殷,一个人先行离开。
“王爷……”
东流进入破庙时,发现梁长殷笔直的躺在破庙中央,吓得六神去了七魄。
“快,去请花神医来!”他朝身后的人大喊道。
梁长殷却忽然间睁开眼睛,蓦地坐起来。
东流吓了一大跳,但又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道:“爷您没事吧?”
梁长殷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无事,回府!”
离开破庙后的夜流火并没有急着回南郡王府,而是沿着一路行走的道路,在找寻着什么——她从御史台卷司阁带出来的一本卷宗竟然不翼而飞。
夜流火真的非常郁闷,她历经千辛万苦从御史台盗出来的证据,还没来得及清楚明白的看一眼,竟然就这样不翼而飞!
而在临王府的书阁内,梁长殷挑亮烛火,手里正翻阅着一本卷宗。
这是十年前的晋州刺使通敌案的卷宗档案,她孤身潜入御史台,就是为了这件旧案的卷宗?这些资料当年都曾在呈于惠帝的御书房内,且大理寺和刑部都各有一份备案,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资料,她要这个做什么?
梁长殷很是奇怪,心中做了好几种猜想,如果不是夜流火背后的主人需要这份资料,那就是她与祁青云关系匪浅,正好她在长乐坊所用的名字也姓祁!
“她是祁青云的后人?”梁长殷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她追在他身后,说他长得好看,并扬言要嫁给他……
太久远的记忆,脑海里的画面十分模糊,不过算算年岁,那个羊角小辫的小女孩若是长大,刚好和夜流火差不多年纪。
很快就入冬了,御史台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卷宗,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之昭阳城内戒严了一段时间,表面上是说预防北翟奸细混入,实际上就是为了搜寻盗走卷宗的那个人。抓了好几个嫌犯,也没有哪个能审出个所以然来,真正的始作俑者还在南郡王府的栖凤阁中轻歌曼舞,努力讨好极有可能会成为大齐王朝下一任的继承者。
梁文翊非常喜欢夜流火的歌舞,甚至可以说是迷恋。梁文翊喜欢她,那就会有另外的人不喜欢她,比如长宁苑的那位。
倚梅园里的腊梅花开了,夜流火坐在园中的石凳上看着梅花之后渺渺天空,怔怔地发呆。七月剪下几支腊梅花,献宝似的奉到夜流火面前,笑盈盈的问道:“好看吗?放到堂屋里,整个屋子都会熏香……”
夜流火收回目光,看着七月的如花笑靥,“为什么你总能这么开心?”这不符合一个杀手的身份!
“为什么不开心呢?小时候挨饿受冻受尽欺凌,一口饭都吃不起,现在我有吃有穿,还有闲情修剪梅花,为什么不开心?”
“哈,这样也挺好!”夜流火轻声一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厌倦了杀戮,也遗失了本心。
“哟,这不是祁祁妹妹吗?”
一声娇呼吸引了夜流火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