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畔,翠湖边。
聂长青的倚红小筑就修建在晋州与昌阳二郡的边界,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凝碧如翡的翠湖连接着极目之处的滔滔南河。
夜流火只有百日时间,但是她一百鞭子的鞭伤十分沉重,若是寻常大夫医治,至少也要休养一个月,所以诸葛云把鬼医叫来了。
天边浮云聚散,夜风吹剖,在这苍凉的夜,渐渐剥去指尖的温度。
夜流火坐在窗户上,背倚着窗框,手搭在膝盖上,任由夜风卷起头发。
聂长青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推开门,就正好看到这番情景,“你真是一个不听话的病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伤口未痊愈之前,不宜吹冷风。”
他将汤药放到房间里唯一的小桌上,“还不下来吃药?”
夜流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跳下窗户,如喝水一般的将一碗稠得发黑的汤药喝掉,然后将碗放回到桌上。
聂长青颇为惊讶的盯着夜流火,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我说,你以前不是最怕苦的吗?我特地加重了黄连的分量,你居然一声也不吭!”
夜流火没有说话,她又回到窗户边,眺望苍茫无尽的夜空,眼神冷清而虚无,丝毫没有了从前的温度。
聂长青有些心疼,“他们说你变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你真的变了……”
“你就真的一句话也不肯说,叫我一个人在此自言自语?”聂长青的江湖形象是个行事诡异的冷面神医,不然也不会有鬼医这一称号,而实际上,聂长青有些话痨。
“喂,你至于吗?不就是叫你杀个人而已,对你来说不是应该很容易吗?怎么了?对手太强,你一个人搞不定?必要时候,在下可以勉为其难帮一下忙的……”
“我说,你就不能吱一声?”
终于,在聂长青喋喋不休的言语攻势下,夜流火再也难以忍受,“你能不能闭嘴!”
聂长青见夜流火终于有了反应,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能闭嘴,“我这不是无聊吗,最近手痒,没有能试的毒,就只能多说话了……”
夜流火关上窗户,转身就将聂长青推出房门。
“喂喂喂,不带这么忘恩负义的,在下不远万里来为你医治,又亲自煎药,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不说话你会死吗?”
聂长青赶紧抵住夜流火即将关闭的房门,“会,会被憋死!”
夜流火对他实在是无能为力,“算我求你了,就让我安静一下吧,不然我也会死。”说完,夜流火就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结实的门板差点撞到聂长青英挺的鼻子上。
夜流火倚靠着门,身子却是忍不住渐渐下滑,最后蜷缩到门下。她无力的抓着自己的头发,杀人对自己来说的确是容易的,况且他本就该死,只是满手鲜红,和鼻息下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竟然令她恶心得想要呕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流火坐在门后,忽然敲了敲门,问道:“长青,你还在吗?”
门外毫无意外的响起了聂长青的声音,“在啊,整个小筑就你我二人,不离你近一点,我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原来你害怕死人啊!”夜流火颇为意外。
“不,我不怕死人,我怕活着的人。”
是啊,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活人筹划,所以活着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长青你也杀人的吧?”夜流火问道,聂长青的身份特殊,直接听命于主君,不接取暗门的任务,所以夜流火从未见过他杀人。
岂料聂长青却道:“不,我从不杀人,我讨厌血的味道。”
夜流火大感意外,堂堂鬼医竟然从不杀人,江湖上关于鬼医嗜血食心的恐怖传闻可不少,果然都只是传闻,没有一句是真的。
夜流火忍不住叹息,她也讨厌血的味道,只是这味道跟着自己,就算她每天洗三次澡换五次衣裳,用再好的熏香,也掩盖不住这股血腥味。
聂长青知道夜流火是厌倦了。杀手也是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有厌倦期,就像他研制毒物,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不想动,就算有人死在他面前,他也懒得动一下手指头,那些人死就死好了,与他没有半文钱关系。但是杀手与毒医不同,毒医的厌倦期可以罢工,杀手到了厌倦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银星几点,夜凉如水,云淡风轻。他们俩就这样隔了一扇门,从杀人聊到了江湖,又从江湖聊到了天下,继而又聊到了晋州城的点心,锦阳郡的绸缎,还有那些他们曾经遇到的人,遭遇的事,直到一夜风尽,东方既白,他们还在聊着。
这是夜流火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以来,第一次与人彻夜畅谈。其实之前她与聂长青也算不得很熟,只是见过几次面,打过一次赌,但是他关心她,她也愿意与他说话。将所有烦恼都抛开,也是一种宣泄。只是可惜了没有酒,不过聂长青是大夫,大概也不允许夜流火在养伤期间喝酒的。
第二天房门开启,夜流火还是那个冷着脸嫌弃他聒噪的夜流火,聂长青也还是那个滔滔不绝自顾自说话的聂长青,他们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并未因这一夜畅谈而更进一步。
夜流火的身体康复得很快,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梁长殷已经离开晋州,去往昌阳郡与梁文翊汇合。
官道上,一骑绝尘,夜流火快马加鞭,抄近路赶在了梁长殷之前,到达昌阳城外百余里的一个小镇——梅坞镇。
这里是通往昌阳城的必经之地,梁长殷的人马清早从易镇出发,黄昏时分必定会在梅坞镇落脚歇息。
镇外小茶寮,一名跛脚的老妪佝偻着背,正在烧水。远方马蹄踏响,浩浩荡荡有三十余人。
“王爷,前方有个茶寮!”
梁长殷道:“此地已在梅坞镇的辖界内,大家奔波一日十分辛苦,不如在前方茶寮稍作休息,只要在入夜前赶到驿站即可。”
有梁长殷这句话,大家都十分欢喜的往茶寮去了。
“老板,上茶!”说话的是梁长殷的侍卫韩九,每次梁长殷乘车出门,几乎都是他负责赶马,但梁长殷今天没有用马车,他也不用再半掩马夫的角色。
“老板,有吃的吗?”韩九又问道,奔波一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老妪答了一声有,她手脚不利索,这才一瘸一拐的拎了两壶新泡的茶水上来。韩九怜她年迈行动不便,叫了一个人帮她。
老妪指着灶头上的大蒸笼道:“下午刚蒸了几个馒头,老身腿脚不利索,不得已劳烦官爷自己拿吧!各位官爷若是觉得不够,老身再为诸位下一碗面片儿汤。”
一人揭开蒸笼,发现馒头确实不够分,便让老妪去下面片儿汤。
韩九挑了两个最白净的馒头,用银针试过之后,才放到梁长殷面前。梁长殷端起茶碗正要喝水,韩九连忙道:“王爷请慢!”他用银针试了试碗里的水,在确定无毒之后,才敢给梁长殷用。
梁长殷是挺烦躁韩九的小心翼翼,但是属下也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所以梁长殷也就随他去了。
老妪慢条斯理的和面,就在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赶制面皮,又烧水,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片儿汤。
刚出锅的面片儿汤非常烫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老妪将每一碗面片儿汤的汤汁都盛得满满,稍微一动,碗里的面汤就会溢出来。
有侍卫已经主动分担了上面片儿汤的任务,虽说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的,韩九仍旧用银针试了试。
茶寮里的人都吃起了面片儿汤,只有东离没有吃。他还没有从痛失兄弟的哀恸中恢复过来,眼中布满了血丝。在他的腰间挂着一个灰色的布袋,袋子里是一个比酒坛略小一点的黑色坛子,里面装着东流的骨灰。
梁长殷亲自端了一碗面片儿汤放到他面前,说道:“吃点吧,本王还需要你!”
东离抬头凝视梁长殷,胸中有万千情绪,却得不到宣泄。梁长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东离突然说道:“我会为哥哥报仇!”说毕,他就埋头嗬哧嗬哧的吃起那碗面片儿汤。
梁长殷怔怔地不说话,报仇,他也想过,但是他对她毕竟是有情的。他可以凭自己王爷的身份不去为一名侍卫报仇,但东离不能,梁长殷也不会阻止东离的复仇,因为他对这兄弟两也是有情的。
哐啷!
一个碗撞到地上摔成碎片,热腾腾的面片儿汤洒得到处都是。众侍卫哗啦啦的拔刀出鞘,却发现一阵头晕目眩。
韩九勃然大怒,趁着软骨散的药力还没完全发挥,怒然一刀朝那老妪劈去。原本佝偻跛脚的老妪扯掉最外层的衣裳,以一个十分巧妙的手法包住了韩九的刀。
韩九蓦地暴喝,刀锋一凛,向上斜挑,原本包裹住长刀的衣裳如片片飞花飘零飞散,而伪装之下的绝美容颜也在尘埃落定的刹那,展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