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彻骨的痛横贯脊背,芰荷昏着头,好容易撑开眼皮,跃入眼帘的是一旋翠色枕簟。
这是……
陌生的环境让芰荷睡意全无,她弓着背,努力撑起身来。
“芰荷……” 忽然,一个惫懒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她俯卧在榻,没来得及艰难回首,已被来人怀抱笼住,扑入鼻底的是她并不陌生的龙涎香。
难道是赵由榔?那么……她被偷袭,被劫持,再险些被……也是真的!
芰荷俏脸飞红,整个头都埋在软枕里,低低唤了一声:“榔哥哥……”
这人便是在衡州就藩的永明王赵由榔,他迫她躺下,给她掖了被角,道:“小心你的背。”
“不是都好了么?”
“你还好意思说?若非你那么狠,原已结痂的创口怎会再裂开?”
狠?
是的。芰荷全然想起了。
她记得的。
当日,她气怒之下飞跑出巷口,正往回瞅着沐堇秋是否跟来,后颈蓦地吃了一击,昏茫中唯闻两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快!上车!这小娘们可有用呢!”
夜深雾重,山道颠簸,芰荷胸口一口郁气被震出后,陡然醒转。明白自己被劫持的命运,她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跳窗而逃,这时却听得一个粗莽的声音传了进来:“你说,那《八阵合变图说》得来有用么?”
《八阵合变图说》?这不是沐府的镖局被劫了的那册兵书么?如果我能帮堇秋寻回,他一定会很高兴!
但听另一人“呔”了一声,道:“我倒也觉得得物无所用啊。这汉人的东西,还真不是那么好看得懂的。”
芰荷轻启门帘,就着隙缝往外望去。
驾车的男子着玄色劲装,两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下拖着油黑的辫子!
北钺人!
芰荷心里蓦地一惊:自崇泰十五年年底北钺入关,此次入侵为祸尤烈。去年十月十日五更天时,入关北钺军攻破蓟州,朝廷闭城戒严,他们此后便没了消息。哪知到了十三日早晨,北钺突然发兵南下,来势汹汹,隆京守军又再闭门自守,这一闭门,便闭至今年三月。彼时陆续有报传回,说是十万北钺军似乎人间蒸发,无迹可寻。因此重臣周延儒还怪道:“北兵踪沓,如京中之雪,春风飘荡,无踪可觅也?”其实,北钺军此前一直都没有出关。他们自入关后,一路烧杀抢掠,早也抢到手软脚软人马困乏了,连战马都掉了膘。若大曦朝能派出强兵悍将,北钺军非大败不可。
最近的消息便是北钺军大队人马三月初一日进入莒州地界,只戒严四周,疗养生息。久不得信,此番他们居然劫掠了兵书,意图实在是再明白不过。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劫了她!
是劫而不是杀!为何……她几乎能猜到!
芰荷杀心一起,自从袖中掏摸出小刀,算好位置猛扑向身材壮实的那人。这匪徒正专注地驾马,蓦地颈上一痛,皮肉绽裂,“嚯嚯”怪叫着栽了下去。一腔鲜红喷溅在老马圆溜溜的眼睛上,迫它失了惊,险些将芰荷与另一个匪徒震下车来。
芰荷堪堪闪过另一个匪徒的劲腿怒扫,这人抡臂急转,铁拳如风,转瞬竟阴恻一笑,变拳为爪,朝她胸前袭来。
“下流!”芰荷跃身而下,捷然奔出。
“好个灵巧的娘们!”借着奋力一蹬,匪徒衔尾直追,径向她来了个疾风扫浪腿,这一下劲力十足,立中她背上魂门穴位。
见芰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匪徒不由桀桀怪笑:“小娘们,滋味如何?还跟我玩偷袭?”
芰荷下巴似被他掐得脱了骨,怒道:“你杀了我罢!”
“杀你?”匪徒望了她一眼,粗糙的手指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舔唇邪笑道,“大爷我好久没开过荤了……像你这么水灵的小娘们,杀了多可惜。”
“你们说的兵书,我会解!可你得保证不侵犯我!”芰荷瞪大了眼。
“哦?是吗?很好!”匪徒斜睨她一眼,放声笑道,“我知道你懂得解兵书啊……”
果然!
芰荷底气一足,便喝道:“那还不快解开我的穴道!”
“我为什么要解开你的穴道?兵书我要,”匪徒凑近了来,捏她粉脸嬉笑道,“美人,我也要……”
恶浊之气喷了芰荷一脸一耳,但无论她哀求或是咒骂,那人手上动作却愈发的快。前襟三两下便被扯开,亵衣外的大手烫得芰荷羞愤交加。
堇秋……一行清泪自她眼里泻下,芰荷满心绝望,闭眼想道,堇秋,永别了!
“哟,还哭?”他突然住了手,诡笑道,“先前你不还等着那俊郎亲你么?这会子倒装得三贞九烈了?”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等你做了鬼再说,哈……哈哈……”匪徒狞笑着,一手已抚上幼嫩的粉颈。芰荷万念俱灰,闭紧了眼,这时却闻一道冷冽的男人声音瞿然而起:“谁给你的狗胆?”
芰荷睁眸一看,来人容色被掌中一刃冷光烘得清寒胜雪,却让她心暖不已,热泪直流。
匪徒颈上受胁,忙道:“我错了!大侠!我把她让给你好了!”
“住口,不许你侮辱她!”
但听得赵由榔一声怒喝,匪徒后背中刀,委地呻吟,一队护卫合围而上,封死了他一切退路。
赵由榔解了芰荷穴道,但闻她嘤咛一声。
她抽噎的模样我见犹怜,他自然心疼不已,忙拥她在怀,安慰道:“没事了……”
芰荷抽噎有顷,猛然回神,顾不得衣衫不整,直冲到匪徒身旁,夺了护卫手中利剑,便对那匪徒砍去。
这模样让众人齐齐一骇,飞溅的血肉无法模糊芰荷暴怒的叱喝:“你害我没脸见他!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芰荷后背崩裂开来,殷红一片,赵由榔一个猛戳,封住她的昏睡穴,之后将她抱到一诺堂。
沐堇秋回到钱府,便收到有人请他到城郊的一诺堂去见万俟芰荷的消息,落款是素无往来的“赵由榔”。沐堇秋喜得拔腿就跑,堪堪与钱府的来喜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沐公子?”
沐堇秋神思不属,置若罔闻,举步又走。沐和略述一番,歉然拱手,旋即奔出。
“一诺堂?”来喜挠了挠头,忽地面色一变,“慕容神手?”
一诺堂距兴州城外的乱葬岗并不远,沐堇秋想起他曾带夏盈盈来此向慕容泓求医,心内滋味难名。慕容泓号称“神手”,却是怪癖甚多,所谓的三不治便是“不合眼缘不治,为富不仁不治,异族蛮夷不治”。不过,他承诺治好的病人大多都痊愈而返,自然名声在外,来者如云。
沐堇秋曾带夏盈盈来看过病,与慕容泓倒有过往来,很快寻到了一诺堂的所在。哪知,沐堇秋没有见到慕容泓,反倒见他徒弟卫征立在院中捣药。
一见故人,卫征笑道:“又见到你了,沐公子……我方才知道,万俟姑娘是你的妹子。”
妹子?沐堇秋心里咯噔一下,仍是微笑道:“谢谢你救了她……你师父呢?”
“师父采药去了,稍后便回……”卫征本微笑答话,忽地紧盯他脸,蹙眉如山,“你脸色不太对啊……要不,我先给你看看?”
“多谢,我还是先看看她……”
卫征知他不放心,便不复多言,将他领至廊阁边上的客房。
昔日盈盈也住过这里,只可惜她的腿没能治好……沐堇秋暗自苦笑,轻敲房门,但见一个风骨秀爽的男子应着声翩然而出。
赵由榔,桂王赵常瀛的次子。赵家的人即便不全认得,与生俱来的贵胄之气也让沐堇秋心头一动,“赵由枫”三字倏跃心上。
弱冠之龄,颈下垂着椴木做的十字架,显示他独特的宗教信仰,却只换得沐堇秋唇边微哂。赵由榔向他做出噤声手势,悄悄迎他进门。
榻上俯卧酣眠的人确是芰荷,沐堇秋呼出一口郁气,几日煎心劳肠,此时竟不觉眼眶一热。他向赵由榔拱手为谢,见她手指凉在被外,自然而然给她拢了拢。
这般亲昵的姿态惹得赵由榔心下不快,激得他不由想起芰荷托他给沐堇秋带信时的神色……
他凝眉片刻,唇边一沉,款款而笑:“芰荷有你这样心细如尘的义兄,孤真是放心。”
沐堇秋听出言外之意,只含笑望他,但听赵由榔曼声道:“哦,孤是她指腹为婚的夫婿;只是,还未行礼。”
沐堇秋听得身后呼吸渐促,却只面色淡淡,随口问道:“芰荷已到了适嫁之龄,为何你们没有行礼呢?”
赵由榔微微一怔,却似为了掩饰而解释:“我们本来订好了要在去岁年底成婚,没想到自十月起隆京便一直戒严,直到最近才解禁,她也不能出城来,这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沐堇秋微笑着眄他一眼:“据我所知,芰荷此次是逃婚出来的……不知……”
赵由榔脸色立变,一时有些语塞,好容易才蹦出一句话来:“孤的家务事不劳沐公子操心……”
对面俊郎眼涵讥诮之色,赵由榔霎时白了脸,忍不住颤声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声出肺腑,连喉音都颤了颤。他又死盯着沐堇秋,生怕他说出他不愿听到的话,心里默忖道:这位男子……虽然面色憔悴,但是依然丰神俊朗,想必精神矍铄之时用“烨然若神人”之辞来形容他也不为过,芰荷就算是喜欢他也属常理。
沐堇秋却不理会他的问题,不答反问:“她的背是怎么回事?”
这般姿态好似他是主人,自己倒成了仆从,赵由榔心内不悦,眼珠子一转,引袖咳了一声:“这伤口是她在挣扎的时候用力过猛,崩开了旧创所致……”
“挣扎?”前夜梦魇蓦上心头,沐堇秋眉棱渐紧。
“芰荷也是清秀可人的佳人呢……你自己想吧。”赵由榔斜觑他神色,暗绷着笑意。
逾时便见他面色如常,轻拂她发丝,柔声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开她的……”
“你不介意?”赵由榔惊得险些吞了舌头。
“不,我介意……”抬眸凝视芰荷轻颤的睫羽,沐堇秋语声更柔,“但我更害怕失去她……”
在不可思议的静默中,他喃喃续道:“她的背是因我而伤的……不过,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会爱她,疼她……只是这件事才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以指为梳,动作亲呢得有些腻人,赵由榔看得妒火中烧,一个箭步跳上去,终于怒不可遏:“你不要碰她!她是我的女人!”
“此事你说了不算,她自己说了才算……”沐堇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自己?
赵由榔瞅了芰荷一眼,只见她眉头微微一蹙,当下冷声一笑,昂首道:“你既然那么爱她……那么我可以解除婚约,把她让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沐堇秋不接话茬,他仍一字字道:“你白云庄的财资和能人异士分我一半!”
沐堇秋微一愣神,转瞬摇头嗤笑,余光扫见赵由榔面有得色:“行了吧,芰荷,不要装睡了……起来看看你喜欢的这个男人……他就是这么爱你的!”
芰荷眉头紧蹙,眼睫启开时两颊绯红如霞,语声微弱地道:“榔哥哥,你先出去一会儿……”
待他磨磨蹭蹭地走了,沐堇秋才微笑着欲去拉她,却明显见她眼内深光隐隐。
“生气了?”他轻笑。
“我已是个不洁之人,不值得你爱……”芰荷有些负气,恨声道。
其实早在沐堇秋给她掖被角的时候,她便已醒。先前赵由榔刻意戏弄他,他的那番表白,倒是让她心喜,然而……他愿为李岩提供援助,却对她如此吝啬!
可恶!芰荷磨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