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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盖头

袁飞飞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但是后来的岁月里,她总是无意中回忆那段时间。

她觉得,那是她一辈子里,最为温和的一段日子。之后想来,她甚至会有种分外荒唐的感觉。因为她找不到任何一个让她温和的理由。

那时她那么年轻,那么张狂,整个人就像一串赤红的辣椒,又冲又辣。

可她偏偏就是温和了下来。

每个回忆都有起始的地方。对于袁飞飞来说,那段日子的开始,就是她的那句“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她的确等了下来。

从那日起,张平一切如常,可袁飞飞知道,他变了。

那种改变用言语无法说清,她与张平生活五年,还从没有这种感觉。仿佛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布满藤蔓,费力仰头,都看不到顶。

不过袁飞飞也没打算看。

张平如常,她比张平更如常。

就算是张平把堆放杂物的偏房收拾干净,搬进去住的时候,袁飞飞都没有说一个不字。她还站在一边笑嘻嘻地问张平要不要帮忙。

然后就看着张平一脸沉郁地摇头。

那时夏天还没过去,张平搬着床板,后背湿了一大片。袁飞飞蹲在一边,冲他道:“老爷,再过不久就入秋了,等天气凉了再搬吧。”

张平摆手,过到袁飞飞身边坐下,拿起水壶大口喝水。袁飞飞道:“就这么急?”

张平手一顿,随意转了转自己的肩膀,比画道:没急,正巧这几天得空了。

“嘁。”袁飞飞嗤笑一声,道,“照你这个话讲,那我们日日都是得空的。”

张平笑笑,点头。

歇了一会儿,张平又站起来,接着搬东西。袁飞飞就盘着腿靠在墙边看着他一趟一趟,来来回回。

于是,在夏日的尾巴里,袁飞飞第一次在这个院落中,与张平分开而眠。

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家终于开始鼓吹花娘闹事。凌花在屈家得到消息,事发的前一晚,小豆芽在外面放风,袁飞飞与狗八一起,把锦瑟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锦绣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挂在上面,微微荡着。袁飞飞看了一眼,道:“真像女鬼。”

狗八在一边捡起桌子上剩下的糕点,放到嘴里,随口道:“你见过女鬼?”

“没见过。”袁飞飞回道,“想来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狗八笑道:“含冤而死的女鬼,你怕不怕?”

“含冤?”袁飞飞没有看他,只低低地笑了笑。

“怎么?”

袁飞飞道:“你若硬说她含冤,也不是不可。”

“她做什么了?”

袁飞飞道:“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

狗八活动了一下脖子,道:“听不懂这些女人家的事。走了。”

袁飞飞和狗八来去悄无声息。

到了外面,袁飞飞问狗八,“我叫你出来杀人,你怪不怪我?”

狗八乐了,道:“我怪你做什么?”

袁飞飞也冲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倒是你。”狗八对袁飞飞道,“你一个小姑娘杀人,怎么连脸色都不变一下?”

“不知道。”

狗八悠悠道:“这若是让张老爷知道了,还不打断你的腿。”

袁飞飞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狗八连忙抬起手,道:“我玩笑的,你别当真,我不可能同张老爷说的。”

袁飞飞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道:“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

“……”狗八奇怪地看着她,道,“总觉得,你最近有些古怪。”

他们拐到狗八的老窝坐了一会儿,狗八从怀里掏出其他的糕点,递给袁飞飞。

袁飞飞没要,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忌讳。”

狗八大口大口地吃,道:“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袁飞飞靠在墙上。

小巷口是一竖的天,在一座角楼的黑影后,月亮露出了小半张脸。狗八吃了几块点心,偶然抬起头,看见袁飞飞的侧脸,一时怔住,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咽。

袁飞飞转过头,挑眉看他,“你瞧什么?”

狗八脸一臊,低下头。

袁飞飞蹲到他面前,轻声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狗八退无可退,别过脸,道:“你让开些。”

“你瞧我,凭什么让我让开。”

狗八转过头,与袁飞飞四目相对。他看见月光照在袁飞飞的右脸上,泛着淡淡的银光。他心里微微一动,扔下手里的糕点,向面前的人抱了过去。

袁飞飞被他整个环抱住,动都没动一下,她还是那句话,“你瞧我做什么?”

狗八生得长手长脚,加上身形瘦削,这样一开怀,就像是拼凑到一起的竹竿子一样。他在袁飞飞的耳边道:“我说了,你别打我。”

“我不打你。”

狗八道:“我瞧你好看。”

袁飞飞挑眉,“好看?你觉得我好看?”

狗八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袁飞飞,肯定地道:“好看。”

“那,我和凌花谁好看?”

狗八想都没想,“你。”

袁飞飞哈哈大笑,道:“小心凌花听见赏你几个耳刮子。”

狗八坐回去,靠着墙,全不在意道:“我若是能给她打到,也就不跟你混了。”狗八从地上捡起刚刚掉下的糕点,吹了吹灰,低声道,“你与她是不同的。就算她爬到花魁的位置,风光个几年,到头来还是鬼命。而你……”狗八眼睛盯着手里的点心,道,“飞飞,你是富贵命。”

袁飞飞呵了一声,道:“张平最近都不怎么干活了,家里眼看揭不开锅,你说我是富贵命,我得请教一下我贵在哪儿?”

狗八道:“谁说富贵只能是吃穿了。”

袁飞飞没说话。

狗八转头看着她,道:“你见过火光吗?”

“谁没见过。”

“那你见过火光旁的飞虫吗?”

袁飞飞看着他,狗八又道:“在我眼里,你就像火光一样。”

金楼发生命案,有人报了官,官府查封金楼,但任何蛛丝马迹都摸不到。半个月后,金楼重新开张,凌花自然而然坐到花魁的位置,一时风光无限。

袁飞飞去问凌花,裴芸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凌花对她说,说他知道也行,不知道也可。

“拐弯抹角做什么,直说。”

凌花挪屋到了顶层,窗子一开,半座崎水城收入眼底,她在窗边吹着风,笑道:“是我做的,他肯定知道。但是怎么做的,他不知道。”

袁飞飞道:“他来问过你?”

凌花趴在窗口,道:“他哪里会来?只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就是了。”

袁飞飞坐在凳子上,环顾四周,道:“这屋子,比你之前的大了不少。”

“那当然。”凌花笑眯眯地转过头,得意地对袁飞飞道,“我花了大价钱,用香瓶把这屋子熏了整整三天,你闻闻,是不是没那女人的骚味了。”

袁飞飞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屋上的房梁,道:“她就死在这里。”

凌花往上瞥了一眼,袁飞飞冷笑着看她,道:“她死的时候瞧着怨气得很,你不怕她做鬼来找你?”

凌花看着袁飞飞,道:“你怕吗?你动了手呢。”

袁飞飞道:“不怕。”

“我也不怕。”凌花道。屋外面是青黑色的夜,风吹进屋子,带起她鬓角的黑丝。凌花语气清凉,不带半分犹豫,“飞飞,生生死死,本就是一场梦。今天我杀她,明日别人杀我,都是一样的。”

“我还以为你会怕鬼。”

凌花一笑,道:“做人的时候我不怕她,做了鬼,更没怕的了。”

那天,凌花和袁飞飞喝酒喝到很晚,最后两个人都醉了。

凌花抱着袁飞飞,不住地轻轻喘气,“飞飞,你待我的好,我统统记得。”

袁飞飞笑了,道:“不用记,你的银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凌花在袁飞飞腰上狠狠掐了一下,“还能短了你。”说完,她从旁边的香木盒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袁飞飞,“我本想给你兑成散银的,你怎么要银票?”

袁飞飞把包裹揣进怀里,没有说话。

凌花坐到她对面,戳了袁飞飞胸口一下。

袁飞飞看她,“作甚?”

凌花笑眯眯地道,“你还真是长大了。”

袁飞飞转过头,又喝了一口酒。

凌花道:“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奇怪。”

“你也这么说。”袁飞飞玩了玩手里的杯子,道,“到底哪里奇怪了。”

“说不清。”

“那就别说了。”袁飞飞放下杯子,站起身,“我走了。”

袁飞飞回到铁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院子门一如既往地打开着,袁飞飞进了院子,看见两个屋子里面都亮着。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盏油灯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袁飞飞盯着那昏黄的灯花看了半天,似是怔住了。

身后传来声音,袁飞飞转过头,看见张平站在门口看着她。

怎么回来这么晚。张平闻到屋子里的味道,皱了皱眉,比着,你喝酒了?

袁飞飞还是没有说话。

你小小年纪,怎的这么嗜酒。我已经同你……

就在张平比画了一半的时候,袁飞飞忽然转过头,对着桌上的油灯轻轻一吹,灯影晃了晃,熄灭。

黑暗瞬间笼罩,什么都看不见了。

张平的手颤抖地停在半空中,张了张嘴,却不成一言。

袁飞飞几乎忘记她到底等了多久。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袁飞飞给自己找到了其他的事情。

那就是赚钱。

之前她也赚钱,那时是帮着张平卖东西。张平不能说话,在袁飞飞来家里前,都是等着熟人上门,订货收货。后来袁飞飞觉得这样卖得太差,便帮他主动出去找买家。一来二去在街口的地方摆了个摊位,挣的银子多了不少。

不过袁飞飞觉得,张平好似对钱财看得很淡。他除了喝喝茶,平时也没有什么开销,多年下来也有了点积蓄。袁飞飞问过他银子都藏在哪里,张平随手指了指木架上的小盒。那盒子摆在木架上有些年头了,外形旧得要命,袁飞飞根本没碰过。

“也不错。”袁飞飞心说,“估计也没有贼会去偷这么个沾满灰的东西。”

而现在,张平不知怎么,做活做得也少了。袁飞飞催过他几次,看他总是提不起兴致,后来也就不管了。

她见不得张平每天坐在院子里喝茶发呆,就出去闲逛。后来逛得久了,她在外面也摸出了点门道。同狗八一起,做些市井上倒卖消息的小行当。

袁飞飞脑袋聪明,心思活泛,胆子又大。折腾了快半年的时间,崎水城里里外外让她摸了个遍。

而与此同时,她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人往往便是这个样子,心里本来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被强行埋了起来,起初会觉得心口压抑,生不如死。但慢慢就会发现,再重要的事,埋着埋着,也就淡了。

张平很少问袁飞飞为何这么晚才回家,袁飞飞也不会对他说明。就算是年关的时候,袁飞飞也只是回来了半晚。

那次回家的时候,袁飞飞从外面买了点灯笼。推开院子门,她看到了刘氏的背影。刘氏生得体态娇弱,胆子又小,平时总是垂着头不敢看人,那时她微微低着脖颈,站在张平面前,胳膊肘上挽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盖着布,正同张平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

然后张平接过了篮子。

袁飞飞从后面走过去,张平抬眼看她。袁飞飞对刘氏道:“大过年的,店里这么闲?”

刘氏攥紧手指,低声道:“店里……店里不闲,妾身来送个饭食就走。”

袁飞飞“哦”了一声,刘氏红了脸,告辞离开。

袁飞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然后转过头,看到张平正看着她。袁飞飞笑了笑,道:“送来什么了?”

张平把篮子递给她,袁飞飞接过来,看也没看,随手扔到了一边。

张平完全没有料到袁飞飞的举动,他下意识地一伸手,拉住篮子边,转了半圈又端在手上,然后诧异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道:“你还捡回来。”

张平放下篮子,想要比画什么,袁飞飞没有看,将灯笼放下,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找个空挂上。”然后便离开了。

张平从后面拉住袁飞飞的手腕,急急地比画道:你怎么了?

袁飞飞没有回答,一脸迷茫地看着张平。

“你说什么?”

张平怔住。

那时,崎水城已经下过冬天的第一场雪,院子里青色的地面已经铺了一层淡淡的白色。袁飞飞穿着一双精巧的棉靴——那是她自己买的,这几个月里,她赚的钱比张平一年的都要多。

张平不懂袁飞飞的意思,抬起手,又比画了几句:她来送饺子,你为何要那般对待她。下次你若不喜,就告诉她不要来家中便好了。

张平解释完,看着袁飞飞。后者依旧是那副无知的神情。

“你比画的是什么意思?”

张平深喘一口气:你莫要再闹了。

袁飞飞摇摇头,“看不懂,我走了。”

张平扳着她的肩膀,修长有力的五指紧紧扣着。袁飞飞转过头,皱眉道:“我晚上约了凌花吃酒,再不动身就迟了。”

张平看着她:今天过年,你不在家陪……你不在家吃饭,跑去烟花巷子跟花娘喝酒?

袁飞飞打着哈欠,“都说了看不懂。”

张平神色一厉,扬起了手掌。

“哦?”袁飞飞惊讶地挑起眉毛,仰头看着那只宽厚的手,道,“你要打我?为什么打我?”

张平放下手臂。

这次,他像完全没了力气一样,低叹了一口气,冲袁飞飞摆了摆手。

“那我就走了。”袁飞飞离开了。

自那天起,袁飞飞一直持续着这种“看不懂”的状态,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袁飞飞在一股浓烈的酒香中起身,看见张平站在她的床前。

从他们分开睡起,张平很少来到这间屋子。所以袁飞飞看到张平的一瞬,愣了一下。

入了冬,张平还是穿着那件夏天穿的大布衫,下身穿着长裤,扎了起来。他头发半披着,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还不等袁飞飞开口问,张平已经抬起了手。

他的手势很慢很慢,细看下,还有些颤抖……丫头,你同老爷说说话吧。

比画完这句,他弯下腰,双手拄在床边上,紧闭上了双眼。

张平神色平淡了近半辈子,那是袁飞飞这辈子见过他的,最接近哭的一次神情。

但袁飞飞终究没有见到他的眼泪。

她不知张平喝了多少酒,在比画了那句话之后,他就醉倒在了床边。

袁飞飞坐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把他拉上床,脱去了衣裳。

她把脸紧紧贴在张平的胸口,就那么半覆着,也没有再睡。

张平好像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汗味酒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十分浓烈。袁飞飞闭上眼睛,顺着张平的心口,一起一伏。

第二天,张平慌张地从床上下去,袁飞飞看着他,道:“老爷,你昨晚想说什么?”

张平按住头,摇了摇,然后离开屋子。

袁飞飞跟在后面。天色有些阴沉,见不到日头。

张平快步来到院子的水缸边,猛撩了几把水。

袁飞飞转过身,穿好衣裳,出门。

那晚她又在外面待到很晚。回来的时候,张平点亮屋子的油灯,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袁飞飞走过去,道:“这几天,你总喜欢来我房间。”

张平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在上面写字:从明日起,子夜之前,你必须回家。

袁飞飞笑道:“你怎么不比画了?”

张平皱了皱眉,方唇紧闭。

袁飞飞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解开发带,长发一水地落了下来。张平轻轻转过头。

“这我可说不准了。”袁飞飞边换衣裳边道,“我只能答应你,若没有闲事,会早些回来的。”

张平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袁飞飞听见身后的关门声,不知为何,嗤笑了一声。

尽管她嘴里说得好听,但她一整月下来,“没有闲事”的时候实在是少得可怜。张平私下找过屈林苑商讨,屈林苑也不知道其中具体,只说这是姑娘家长大了,通病。

张平想过许多办法,给袁飞飞买肉,每天做她喜欢的面条,但袁飞飞很少回家吃饭。有时就算是回了,也是时辰太晚,吃不下几口便放下了。

只有一次,袁飞飞瞧着像是心情不错,陪张平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袁飞飞对张平道:“老爷,你的亲事如何了?”

张平正专心致志地给袁飞飞夹菜,听见她的问话,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如何。

袁飞飞不咸不淡道:“亲事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总这种态度?”

张平放下筷子:你对成亲感兴趣?

“啊?”

张平低下头,拾起筷子,又给她夹了块肉片。

袁飞飞道:“不喜欢我就帮你退了婚事。”

张平一直没有看袁飞飞,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天过后,袁飞飞又不回家吃饭了。

终于,过去了一年多,在来年入秋的时候,张平对袁飞飞说,想把她嫁给裴芸。

袁飞飞的个子蹿得老快,十四岁的年纪,细长的一条,已经比凌花高了。张平同她说这个的时候,她正在屋子里算账,听完她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个字:“好。”

张平等了一年多,也没有把屈林苑口中的女娃的“通病”等过去。他想用成亲让她开心些,但事后看来,他又做错了。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张平只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袁飞飞愿意,否则他不可能让她看自己一眼。

他之前本以为,他也可以哄好袁飞飞。因为袁飞飞讨好他是那么容易。

可他错了。

张平对袁飞飞说完这个消息后离开,袁飞飞停下手中的笔,看着纸面上记得密密麻麻的账,半晌笑了出来。

她放下笔,直奔金楼。

这一年金楼生意慢慢恢复如常,金家难得消停了一会儿。裴芸接手金楼,明里暗里被凌花帮衬着,也算是步上正轨。

他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原来的房间,楼里的花娘不得踏入。凌花因为地位特殊,裴芸并没有做过多要求,但是凌花和他之间像是有种莫名的默契,就算裴芸不说,凌花也从不涉足裴府。

袁飞飞从楼下上来,在小厮的惊讶中推开房门。

裴芸正坐在桌子前看书,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裴芸什么都做不得,结结实实地被扇了这么一下,顿时头晕眼花,从凳子上载了下去。

门口的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就要叫护院来,裴芸厉声道:“闭嘴!出去!”

小厮缩着头关好门。

袁飞飞看着裴芸从地上站起来,左脸上红肿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袁飞飞道:“好久没被你打了。”

“感觉如何?”

裴芸挑挑眉,“还撑得住。”

“你知道我为何要打你?”

裴芸笑了,道:“当然知道,这都猜不到,我白同你认识半辈子。”

“别想了,不可能。”

“可不可能先不说,你吃饭了吗?”

袁飞飞看着他不说话,裴芸来到桌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盘,道:“你饿了的时候习惯抱着手臂站着。”

袁飞飞走过去,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她看了一眼裴芸放在手边的书,冷笑道:“都做妓院老板了,你还看什么书?”

裴芸双手放在腿上,微仰着头看着袁飞飞吃东西,“儿时我总想,只要心志坚定,便可按自己的道路走。现在长大了,我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世事无常’。不过,我心底珍藏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命运也不行。”

袁飞飞半块点心噎在了嗓子口,一股酸意涌了上来。这甜甜的糯米糕,越咽越难过。

裴芸站起身,抱住袁飞飞,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哭吧,我不看。”

那一日,袁飞飞最后跟裴芸说,你愿意等就等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

再往后的日子,更加平淡如水。袁飞飞跟裴芸借了不少银子,裴芸没有犹豫地借给了她,问她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袁飞飞没有细说,只告诉他早晚有一天,连本带利一起还他。

那时,离袁飞飞十五岁生辰,还有半年不到。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凌花。

有一次,袁飞飞找她闲聊,凌花突然问她,是不是要走了。

袁飞飞一愣,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凌花道:“女人瞧女人,总是准的。”

袁飞飞放下手里的玩件,对凌花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你要去哪儿?”

“不清楚。”

凌花掐了她一下,道:“还回来吗?”

“不清楚。”

凌花气得跳脚,揪着袁飞飞的耳朵骂她没良心。

袁飞飞道:“我走了你该高兴才对。”

凌花神情一僵,冷哼一声,道:“走不走都一样。”

袁飞飞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道:“凌花,我爹以前是个神棍,他算我的命的时候,曾对我说我是阴火命,狼子野心,记仇不记恩。我从前对他的说法没有在意过,现在想来,他说的不无道理。”

凌花少见袁飞飞这么正经的表情,她坐到袁飞飞面前,道:“究竟怎么了?”

袁飞飞道:“他待我好,这份恩德本来我一辈子也还不完,但如今我发现我心底的仇已经快要盖过那份恩情。我得在开始恨他之前,离开这里。”

凌花双目含情,轻声道:“是那个男人吗?”

袁飞飞看向她。

“那时我就该看出来了。”她趴在袁飞飞的胳膊上,轻声调笑道,“那男人初看没什么,但瞧久了,别有一番味道。你眼光不差。”

袁飞飞冷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做的决定,我不会干涉,我只要求你,走前来看看我。”

袁飞飞道:“现在还走不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低声自语道,“走前,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至于袁飞飞口中的事情是什么,凌花没有问。她知道就算她问了,袁飞飞也不会说。

时光荏苒,诸事缠身。

有些事难以改变,有些人又不愿安于现状。

袁飞飞只有一次,亲自去找刘氏,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一坐而已。半个时辰后,张平偶然遇见,连忙拉着袁飞飞回了家。

袁飞飞问他:“你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张平没回答。

袁飞飞道:“张平,下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我要你为我准备一样东西。”

张平看着她,袁飞飞冲他轻笑道:“嫁妆我自己有,你给我准备红盖头就好。”

张平红着眼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准备,又怕弄差了让袁飞飞不高兴,就带着银子,写好字,一连找了七八家店铺问询。

店里伙计都说嫁衣和盖头这些都是姑娘家自己准备的,尤其是盖头,只是一方布而已,哪有什么卖的。

张平买了最好的料子,回家给袁飞飞裁盖头。

他住在偏屋里,油灯昏暗,照在红色的布料上,艳得像血一样。

张平拿了剪子,又拿了小刀,来来回回裁了数块,总觉得不方正,最后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弄到天色既白,周围的红盖头铺了满满一地。

张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染了些红色印记。

他扔了最后一块布,决定再去买。

袁飞飞拦住了他,“这个就行了。”她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布,揣进怀里,“我去找人缝一缝。”

她从门口出去的时候,张平还坐在板凳上,他逆着屋外的阳光,探出手,在后面紧紧揽住袁飞飞的腰。

袁飞飞转过头,“怎么了。”

张平一夜未眠,神色憔悴,他似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见袁飞飞的话,连忙松开手。

袁飞飞弯下腰,看着张平的眼睛,轻声道:“老爷,要么不成亲了行吗?”

张平果断摇头。

袁飞飞站起身,离开了。

张平对成亲礼节知之甚少,多次问袁飞飞用不用请一个司仪来,袁飞飞说不用,她都清楚。

丫头,你是正经的好姑娘,一定要他规规矩矩地来迎娶你。

张平是完全相信她的,静静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袁飞飞生辰前一晚,张平张罗了一桌精致的饭菜为袁飞飞庆祝。袁飞飞也难得地听话在家老实待了一天。

夜色降临,张平穿着得体,把饭菜摆好,又添了不少糕点。袁飞飞看着桌面,道:“难得啊,你也会买酒。”

张平哂然一笑,把酒倒满。

袁飞飞接过,冲着张平端起来,道:“张平,这是第一杯。”

说完,她一饮而尽。

张平没懂,不过也顺着她喝了下去。他酒量不好,喝得十分费力。

袁飞飞拿过酒壶,又斟满,对着张平道:“这是第二杯。”

张平第一杯酒喝得太快,有些冲头,他咳嗽几声,对袁飞飞比画道:还是先吃菜吧。

袁飞飞拦住他拿筷子的手,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平,道:“张平,这是第二杯。”

眼波流转,心意波澜,张平也不知那双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火热。

他放下筷子,再次端起酒杯,跟着袁飞飞喝了下去。

“这,是第三杯。”袁飞飞的酒量不知比张平高出多少,张平平时是绝不会这样同袁飞飞豪饮的,但今日对他来说极为特殊,他一颗心也几乎被各种不可预知的未来揉碎了。所谓借酒消愁,不外乎如此。

张平三杯酒下肚,人已经有些恍惚了,但他还是记得给袁飞飞夹菜。

袁飞飞就着他的筷子,张口吃下。她的小嘴一张一合,眼睛却一直看着张平,在橘黄的灯光下,分外挑逗。

张平看得愣神了,袁飞飞已经站起身。张平下意识地要去拉她,袁飞飞冲他幽深一笑,轻声道:“你急什么,等着。”

张平乖乖地松开手。

袁飞飞到伙房里烧了一壶水,然后泡了茶端回来。

张平呆呆地接过茶盏,袁飞飞凑到他脸边,道:“老爷,喝杯茶。”

张平低下头,把茶水喝光。

“嗯?”张平张了张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茶盏,然后忽然抬起头,盯着袁飞飞,“啊……啊啊。”

袁飞飞冲他轻轻一笑,道:“怎么,喝醉了,都忘了自己不会说话了。”

张平连忙闭上嘴。

他站起身,想要去屋外,袁飞飞抓住他的手腕,顺手往前一带。张平头晕眼花,被她推到了床上。

袁飞飞撑着手臂,半欺到张平身上。

“老爷,路边的猫猫狗狗都比你有戒心。”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摸在张平有些发烫的嘴唇上,“你说,还有什么比给你下药更简单的……”

“啊……”张平知道自己被袁飞飞下了药,试着抬手问她为了什么,但是浑身泛软,一丝力气也提不起。

袁飞飞在床前站起身,抬起手臂,一件一件地脱去外衣。

张平呼吸急促了,几乎嘶吼出声。

袁飞飞神色十分平常,也许喝了酒,她的脸色还带着些温柔的潮红。

很快,袁飞飞脱光了衣裳,散开了长发。

其实,她的面容并不是上佳,但是那双细眉和薄唇轻巧地拼凑在一起,带着她独有的灵动之气,让她有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张平咬紧牙关别过头。

袁飞飞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布,在张平身上轻轻晃了晃。

张平余光扫见,黑瞳紧缩。

那是他亲手裁剪的红盖头。

袁飞飞的手轻飘飘地一转,盖头好像翩飞的蝴蝶一样,轻盈地一起一落,最后服帖地落在袁飞飞的头上。

袁飞飞趴在张平身上,单手托着下巴,隔着红盖头看着他。

张平低哑着空嗓,近乎绝望地摇着头。

袁飞飞什么也没有说,托起张平的手臂,两手一掐,把盖头拉了下去。

“就这样吧。”袁飞飞轻轻地说了一声,然后俯下身,一点一点地解开张平的衣裳。

张平难得地穿了件得体的衣裳,从头到脚,完完整整,袁飞飞也不急,仔仔细细地脱下张平的衣裳。

张平身子僵硬,鼻尖上渗出汗珠,袁飞飞抹开他的胸膛,正好瞧见了,便俯身下去,用舌尖轻轻一舔。

“唔——”张平低吼了一声,目光几乎癫狂。袁飞飞顺着他的鼻尖,一点点地轻啄。在张平突起的喉结上,她侧过脸,舔舐了一遍。就像街边饥饿的野狗,碰见了一块香肉,急切而痴迷,半点都不舍得放下。

张平的喉结上下一动,袁飞飞凑过去,鼻子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她口中有淡淡的汗咸味,鼻翼中有浓浓的烈酒香。

“本就是我的……”她低低细语,“早就该是了……”

张平满脸湿润,袁飞飞知道他不会哭,那都是汗水。

她终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张平。

张平也看着她。

张平在摇头,他这辈子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能够说话。他想告诉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想告诉她,处子之身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多么重要;他想告诉她,为了他这样的人,不值得。

不值得。

“也曾起誓唯君忠……”袁飞飞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张平无声的话,她淡笑着看着张平,“也曾昧心忘恩仇。”

凌花曾经同袁飞飞说,女人奉献的一刻,会有种变态的刺激感。

袁飞飞觉得她说得很对。

恩不是恩,仇不是仇,乐不是乐,痛不是痛。

那一分刺激,淹没了所有。

回眸细数,空旷院落,只余一口老井,两个痴人。

静心一探,寂静深处,唯剩一户人家,半束桃花。

而你我之情,犹如醉中逐月,雾里看花。

一路茫然无措,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最终只剩初心一问,淡写岁月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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