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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归来

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了。

第二天,等张平能从床上挣扎起身的时候,袁飞飞已经不在了。

他懊恼、痛苦、怒气滔天。

从前他也曾同袁飞飞生过气,但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把她抓到自己面前,一巴掌扇醒。

他踉跄地从屋子里出去,药效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双腿打着晃,扶着门框,眉头紧皱。桌子上是昨日剩下的饭菜和糕点,还有半壶酒,一杯茶。

张平在看见桌子的时候愣住片刻,那一瞬间好似静止了,仿佛一切都同桌上的零散物品一样,半分改变也没有。

他回头看去,床上的被褥乱七八糟,有汗渍,也有血迹。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转了回来。

院落里面空无一人。没人好。

张平咬紧牙关,手紧紧地握着门框。

她做出了这种事,说真的,如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张平面前,他不知道要以一种什么态度来面对她。

这种事……

张平痛苦地弯下了腰。

今年,他刚好三十有一。

前半生他拖着残疾之躯,苟延残喘,从未想过会有结识姻缘的机会。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未来发妻是什么样子,只是慢慢地,现实磨平了一切。

后来,袁飞飞来到家里。

在他以为自己要独自了却残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只山猫一样的孩子。他救她不仅是为了行善,他心底的一份私心,是也想让家中添些声响。

养袁飞飞的日子,不见得是最欢喜的,却是最接近活着的。

再后来,他莫名起了心思。

就算没有裴芸那天说的话,他也清楚,自己的行径有多么龌龊。

有多少夜晚,他在那个小了他一半年龄的人身旁,起了淫心。

张平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三十几岁仍是赤子想法,那种对袁飞飞生出的禁忌感觉让他觉得兴奋又可耻。他平日埋藏得很好,他很怕若是袁飞飞知道了,会用惧怕的眼光看他。

而现在,袁飞飞竟然会……

张平的手指几乎将门框捏得变形。无论如何,他要告诉她,这是错的。这一次,没有任何理由和讨好可以蒙混过去。

一切还来得及。

那时,张平就是那样想的。他心里有滔天的怒火,却没有等到供他发泄的人。

前三天,袁飞飞没有回来。张平想,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她该是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以前他生气的时候,袁飞飞有时懒得哄,便在外面躲个几天等自己消气。

张平告诉自己,不管怎样,这次不能再放纵她了。这三天里,他一天活都没有做,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清点好。他想盘下对门的一间空院。这样或许能让他们两个都平静下来。而且,住在对门,离得也不算远。

五天过去了,张平把七七八八的事情做完,开始闲坐在台阶上发呆。

等到七天过去的时候,张平偶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生气了。然后紧接着,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样不行,若是服了软,袁飞飞以后会更无法无天。

半个月过去,张平认输了。

他出去寻她,在推开院子门的一瞬间,他在心底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她依旧高高在上,不需认错,也不必认错。她没有多少让他生气的方法,却有无数让他消气的法子。

那次,张平去了袁飞飞平日喜欢去的地方,却没有寻到她。

他问询多人,都没有看到袁飞飞。

回来的时候,张平在街口看见一棵桃树。花期已过,桃花从白变烂黄,粉变灰棕。零零散散地挂在枝头。

刘氏正巧从屋里出来,看到张平,欢喜地迎了上来。

张平从桃树上移开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她。刘氏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裳,头发高高盘起,双手因为卖油显得十分细腻。她小心地低着头,不敢看张平,也不敢多说话,却也舍不得走。

看着这样的刘氏,张平心里最先想到的是——她与袁飞飞截然不同。

她温柔乖巧,而袁飞飞尖锐而暴戾。

静默悄然散开,刘氏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的是张平黑漆漆的双眼。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的,刘氏握紧双手,颤颤地问他:“不行吗,是不行吗?”

张平歉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巷子。

刘氏在他身后大声说:“妾身会等的……妾身会等的……”她一辈子也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可张平并没有回头。

对刘氏,他心存感激。

毕竟,那是一个真心关怀他的人。在这世上,对他一心一意好的人,不多。

若是没有袁飞飞,或许……

张平低声自嘲,若是没有袁飞飞,他哪里会同刘氏相识?怕是把那马婆子赶走后,再无下文了。

现在想来,即便是与刘氏的种种,也全是袁飞飞一手促成。表面里,是他养育袁飞飞,但是在袁飞飞长大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袁飞飞在引导着他。

她远远地走在前面。

张平回到家,回到袁飞飞的卧房里,坐在床边低着头。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承认,他开始想念了。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张平每天出去寻袁飞飞,几乎将崎水城翻了个遍。可是一无所获。

他去问过裴芸,那时裴芸正在房里看书。张平拿出纸,写明来意之后,看到裴芸的脸瞬间白了白。

然后裴芸告诉他,他不知道袁飞飞在哪里。

张平不信。他还想再问什么,但是裴芸已经请人送客了。

张平又找了几天。

他把崎水城外城也寻了一遍,还有附近的山林。进山不能一天来回,他怕与袁飞飞错身而过,便在家里留了信。

等他满身疲惫地回来时,信已经蒙尘了。

一个月过去。

这一个月里,张平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每到夜晚,他躺在床上,便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只要一闭眼,他就会想到那晚的袁飞飞。

想到她的三杯酒,想到她的红盖头,还有她娇艳得近乎邪气的面容。

张平在漆黑的屋子里起身,推开房门,正好看见天边一轮弯刀似的月牙。多日的劳累,加之心中的烦乱,终于让张平在夜风中咳嗽了起来。

他捂住自己的嘴,尽力将咳嗽压了下去。

再抬头,月牙依旧弯弯,就像是在笑。

张平再一次找到裴芸,裴芸看着他,道:“平叔,如果她只告诉一个人行踪的话,那个人会是你。”

张平不信,抓住裴芸的肩膀,抓得他和裴芸一起发抖。

张平紧紧地看着裴芸,张开嘴胡乱地说着什么。裴芸虽然听不懂,但张平的声音让他打从心底觉得凄凉,仿佛那些嘶哑的怪音,道尽了世间不可见之人,和不可求之事。

最后,张平还是离开了金楼。

在回去的路上,有人拦住了他。他认出那是金楼的花娘,也是袁飞飞的朋友——凌花。

张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

凌花笑了一声,道:“你别这么瞧着我,好像我是救命稻草一样。”

张平抬起手,又想到她看不懂自己的意思,便放下了。

凌花开门见山,道:“她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张平看着她。

凌花道:“你该有很多事要问,可问不出口。但是不要紧,因为你想问的事情,我通通知道。”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张平身边,抬头看着他,道,“你跟我来。”

凌花将张平带到一处小酒馆,酒馆中只有两三个人。凌花坐到窗边的位置,一边看着外面,一边对张平道:“你知道吗?从前,我们经常在这里喝酒。”

张平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

凌花转回头看着张平,道:“你找她多久了?”

张平抬起手,点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横。

“一个月了啊……”凌花看着桌面上那个“一”字慢慢变淡,消散。

凌花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到桌面上,对张平道:“我找你,是因为她临走时来找我,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张平拿起来。

那是一张很旧的纸,折成四折,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他将纸拿在自己手里,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张平将纸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字,两笔,十。

“老爷,我爹同我说过‘不舍眼前路,不留背后刀’。所以,就算现在不行也无所谓,因为不论多久,我绝对不会忘记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十年为期,在此之前,不得动手。

“答应你。”

“她托我把纸给你,再带一句话。”凌花道。

张平抬首,凌花对他道:“她说:‘没等到十年,对不住了。’”

张平依旧看着凌花,凌花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嗯,她把那个叫刘四的人杀了。就在一个月前,人葬在城外乱坟岗。杀完她就走了。”

她还记得。

张平静静地回想,已经七年了吧。当初她说什么也要报仇,张平不想她小小年纪便这么在意仇恨,便与她立了一个十年之约。

他本想,袁飞飞年纪小,这些恩怨或许过些日子就忘记了,可他错了

她的每一次不经意的诺言,或许看似古怪,却都是认真的。

那些恩仇,她通通记得。

她是一个比看起来更加专念的人。

张平带着那张纸,回了家。

他关好院门,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下,静默地看着院落。

墙角堆放着打坏的废铁,里面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离废铁不远处是一口井,井水有淡淡的苦味。院子右边有一棵记不得年龄的老树,树下有两块石头垫子。

每一样东西,张平都很熟悉。但是当这些东西拼凑在一起,合成一座院落的时候,他却有些不认得了。

张平抬起头,看着红艳的天,想问它:我家的小孩去哪儿了。

但他说不了话。

即使说了,老天也不会回答。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

至少张平是这样觉得的。

在袁飞飞离开半年后,张平不再寻她。他的生活恢复如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早,张平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在床上躺一会,然后起身穿衣,到院子里的水缸边,随便洗漱一下。之后吃早饭,吃过了早饭后去铁房打铁。

不过,又过一段时间以后,张平打铁也没有从前多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开销实在太少了,之前养育袁飞飞,他每天想办法赚钱,送她去书院,给她买衣裳,买吃的。

现在袁飞飞走了,除了平日的饭食,张平几乎找不到花钱的地方。

所以他每天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张平一直在回忆,不是回忆袁飞飞,而是回忆更早以前,早到他没有见到袁飞飞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每天都做些什么,为何现在的日子这么难过?

但张平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

时间会磨平一切,终有一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常。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她。

那是一种深入骨血的习惯。

出门买茶时,张平从茶庄出来,总会不由自主地朝田素坊走,甚至有几次,他已经把点心买了下来,才回过神自己走错了。

然后回家,他把点心放到桌子上,接着做自己的事。但当他无意间回头,看见桌子上的东西时,心口总像被人攥紧了一样。他不喜吃甜,只能将点心都扔掉。

做饭时,张平本想做馒头,可做着做着就会变成面条。他站在伙房里,低头看着这碗面。窗外照进几束阳光,空中飘着淡淡的灰尘。

他一直看到面都黏在了一起,才下筷子吃。

每到这种时候,张平就会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也曾问过自己,恨不恨她。

但答案都是不。

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恨。

袁飞飞走后的第一个年关,裴芸来了。张平问他为何不在家过年,裴芸只淡淡地说,在家过也是一个人。

张平将他迎进屋,裴芸将带来的年货酒菜放到一边,一抬头看见桌子上的两副碗筷。他一顿,转头看向张平。

张平没有说话,裴芸没有开口询问,坐下同张平一起吃饭。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把一顿年夜饭吃饭,裴芸就离开了。

这是第一年,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裴芸依旧每年都来。

终于,张平问他,为何坚持这样做。

那时裴芸已经二十岁了,几年里,他将金楼打理得很好,生意场上的事,也慢慢学得通透了。只不过,他身上依旧带着一股浓浓的书生气,举手投足之间,温润和煦,轻描淡写。

张平将疑问写在纸上,给裴芸看。裴芸低头瞧了一眼,然后淡笑着道:“那日我说过,会和她一起孝顺你。虽然现在她不在,我也不能失信。”

张平点了点头。

就这样,裴芸一次一次地来陪张平过年。

又一个冬日。张平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一只猫。

那只猫还不足月,是只杂毛猫,张平看见它的时候,它正躲在墙角里半死不活。张平用两根手指把它拎起来,猫又是扭身又是蹬腿,但力气实在小得可怜。

那时已经是晚上了,张平借着月光,看着这只冲他龇牙的小猫,忽然就乐了。

张平把猫带回了家。

他先给猫喂了饭,猫太小了,撕不动肉,张平就把吃的全部碾碎,混着温汤给它吃。等吃过后,他又打了一盆水,猫似乎怕得很,不肯进去。张平一只手掌握住了它整个身子,给它洗干净,又给它身上的伤口做了处理。

等折腾完这些,这只猫早就疲惫得团成一团。张平把它放到床褥里,然后一直看着。

太相似了。

那时离袁飞飞离开,已经过去五年。

从开始的焦虑,到后来的慢慢习惯,再到现在,张平已经不再常常想起她了,甚至有时候,他猛然忆起那个名字,会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日子过去这么久,他已经渐渐记不得袁飞飞的容貌了。

袁飞飞更多是出现在张平的梦里。

在梦境中,袁飞飞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剪影,站在他的面前,他虽然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却觉得她一直在笑。

如今看着这只小猫,把身子蜷成一团,埋在被褥里睡觉。张平会有一种时光回流的错觉。

当年,她也很小。

第一次见到袁飞飞,她还不及自己的一半高,给她洗澡,她就在盆里玩水。张平经常把她举起来,她就在空中嘻嘻哈哈地叫唤。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念头,张平把那只猫留下了。

小猫怕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满屋子乱躲。张平怕它跑走,把屋子门窗关好,然后就看着那只猫在角落里冲他奓毛龇牙。

张平放松地蹲在小猫面前,朝它勾了勾手指。

小猫一爪子伸出来,挠在张平的手指上。

张平动都没动。

过了一会儿,猫累了,就地趴了下来。

张平拿来盛水的碗,放到小猫面前,小猫凑过去一点一点地舔。

关了十几天,小猫终于认家了。

这只猫不黏人,平时就在院子里玩。张平给它做了几个绒线球,时不时地逗逗它。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过去。他不曾想到,袁飞飞曾经回来过。

一共三次,都是在马半仙的忌日。

但袁飞飞只在城外给马半仙上了坟,并没有进城。只有一次,在袁飞飞离开后的第五年,袁飞飞不仅回来了,还进了崎水城。

因为凌花。

凌花病了,染的是行当病。起初身上起了小疹子,她没有在意,只道是沾了些不干净的客人。可几个月后,病情发作,几天的时间,她就倒下了。

金楼为她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来来回回瞧了好久,开了七八副方子,说最后什么结果只能看天意。

凌花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那个哑巴小豆芽在房里照顾。

有一次,她从睡梦中醒过来,忽然问小豆芽今儿是什么日子。小豆芽给她比画完,凌花低声道:“也快了……”

小豆芽不明白,凌花也没有对他解释什么,只告诉他在月底的时候,每天去城外山林里等着,如果遇见袁飞飞,就带她回来。

那次,还真的让小豆芽等到了袁飞飞。

树林里,袁飞飞坐在马半仙的坟包前,手里拎着半壶酒,随口喝着,随手倒着。她已经二十有一,穿着男装,身形纤长,眉目成熟。

离她不远处,还有一个男人,面容很平凡,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瞧着有些没神,下巴上有些胡楂。身材算不上挺拔,却也精壮有力。他穿着一身短打衣裳,裤口扎得紧紧的,挽起袖子蹲在一旁看着袁飞飞。

这男人正是狗八。

小豆芽偷偷从林子里摸过来,还没靠近,狗八就开口了,“出来。”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接着喝酒。

小豆芽从树林里出来,站到袁飞飞面前,袁飞飞喝得半醉,眯着眼睛看着小豆芽,然后笑了笑,道:“我就说昨儿个眼皮跳得厉害,今天果然碰见了故人。”

小豆芽给袁飞飞跪下,拿手在地上写字。

已经入冬了,土冻得硬实,小豆芽的手在地上使劲地写,生怕写不完袁飞飞就走了,手指头磨破一层皮。

袁飞飞看了几句,道:“知道了,今晚会去。”

小豆芽连磕了几个头,回去了。

他走后,袁飞飞转过眼,正好看见狗八看着她,“你要回去?”

袁飞飞道:“凌花病了。”

狗八冷笑一声,“就因为这个?”

袁飞飞懒洋洋地坐了回去,接着喝酒。

狗八道:“你只要得了空,年年都要回来。”

袁飞飞道:“那是上坟。”

“是吗?”

袁飞飞又往地上浇了一层酒。

狗八道:“你的那些买卖都在外省,回这里来干什么?”

“都说了上坟。”

狗八转过头。

袁飞飞喝完了酒,从地上站起来,路过狗八身边,拉着他的领口,低声道:“你想去哪儿,我都不管。”说完,她松开手,留下脸色泛青的狗八,独自朝山林外走去。

那天晚上,袁飞飞来到凌花床前,凌花病得很重了,身上的皮肉烂了大半,屋里味道难闻极了。凌花看着袁飞飞,笑了笑,低声道:“飞飞,我要死了……”

袁飞飞“嗯”了一声,凌花咯咯笑道:“你也不哄一哄我,哪有这样对病人的。”

袁飞飞看着凌花的眼睛,凌花现在憔悴极了,眼角也带着丝丝纹路,但是那双桃花眼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依旧含情。

夜静悄悄的,凌花的喘息有些费力,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很突出。

“走不走?”袁飞飞静静道,“我带着你。”

凌花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吃力,边笑边喘道:“臭丫头,你别逗我了。”

袁飞飞站在床边,没有说话。

凌花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不会走的,我只要死在这里。我叫你来,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袁飞飞道:“知道了。”

凌花道:“飞飞,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再留几天,花娘死了会被扔进城外的乱坟岗,我不想去。”

“好,我会给你葬在一处好风水的地界。”

“不。”凌花转过头,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袁飞飞,“我想留在这里。飞飞,等我死了,你偷偷把我埋在裴府的花园里,好不好?”

袁飞飞没有说话,凌花从被子里伸出手,手背上全是烂皮。她抓住袁飞飞的袖子,“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我。”

袁飞飞低头看着她的手,道:“好。”

凌花这才松开手。

在袁飞飞走后,凌花叫小豆芽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小豆芽点了点头,出去了。

在那之后,凌花挣扎地从床上坐起来,来到梳妆台边,她没有看镜子,直接颤颤地将梳妆盒打开,还来不及拿一张红纸,屋门就被推开了。

裴芸是从睡梦中被小豆芽叫醒的,他连鞋子都没有穿,直接跑了过来。

“你真的见到她了?”裴芸大步走到凌花面前,握住她的手腕,“你真的见到了?她回来了?”

凌花被他攥得生疼,脸上却还带着笑。

裴芸神色几乎癫狂,“你快说!她是不是回来过,是不是回来过!?”

凌花摇摇头,轻声开口道:“没,我骗你的。”

裴芸怔住,退后几步,大口喘着气,想说什么,却再也没有气力。最后只道:“没有下次。”说罢,他便朝屋外走去。

凌花看着他的赤脚,道:“叫人拿双鞋子来吧。”

裴芸背影凄凉,一步未停,也不知听没听到。

当晚,凌花便死了。

她单手拄着脸,就像是在梳妆台边休息一样。

袁飞飞在城外等着,将凌花的尸首捡了回来。后来又趁着夜色,和狗八一起,将凌花偷偷埋在了裴府的后院。

袁飞飞对狗八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凌花,就是在这里。”

狗八“嗯”了一声。

袁飞飞四下看了看,这院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裴芸似乎是一个守旧的人,当年的假山、花园、凉亭,现在通通还在。

她抬起头,从院子的一处向上看,刚好能见到裴芸屋子的窗户。

十二年前,一个小姑娘卖身到金楼。她偶然间看见老板娘领着自己的儿子,从坊间走过。那个男娃看着一根刚刚抽芽的树枝,笑着道了一句“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小姑娘听不懂诗句的意思,却牢牢记下了这句诗。

等到花娘分名字的时候,她站出来跟教娘说,我要叫凌云。教娘说这名字听着太硬气,不好,小姑娘就说,那叫凌花好了。

小少爷生病,消息传到了前面,小姑娘趁着教娘不注意,偷偷跑到裴府后院,在院子里大声唱歌,想哄他开心,不过结果却不好。她也知道了,后面的院子不能随便去。

可她也知道,有一个女娃,不仅可以去那个院子,还能随随便便待好久。她心智早熟,明白了其中道理。等那女娃问到的时候她便说,她心里的那个人,差不多已经死了。

这一辈子,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去那个院子。

就算活着的时候不行,死了能进去也好。

从什么地方开始,就从什么地方结束。袁飞飞心想,也好。

这样也好。

就像一个轮回。

不管袁飞飞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多少人,狗八一直觉得,他才是最了解她的。

不然,他不会在袁飞飞要离开的那一天,找到她。

狗八一直记得那一天。

从袁飞飞去杀刘四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袁飞飞是个白目的狼崽,漂泊的浮萍,她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永远留下来,他一直这样坚信。

在袁飞飞杀掉刘四后,狗八就知道,离她要走的日子不远了。

狗八在崎水城混了十几年,里里外外吃了个通透,他偷过世家大户的银叶子,也抢过路边的野狗食,太多的世态炎凉让他的内心早早变得冷漠麻木。

就像这世上绝大多数乞丐一样。可他又跟他们不同。

因为袁飞飞。

其实,在狗八与袁飞飞相识的十几年里,并没有过多深交,袁飞飞在狗八的心里,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了无牵挂的内心,还有绝对不会后退的步伐。

她不会退缩,也不会畏惧,也没有任何事物能牵绊住她。

她不富裕,也没有权势,其实他们都处于泥地。

可袁飞飞永远不会沉沦。

那一天,他在城门口堵到了她——或者他更愿意形容为“等到了她”。

袁飞飞还是穿着男装,只带着一个小包裹,也没有多余的家当,就那么轻轻松松晃晃悠悠地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见到狗八,她抬起手打了个招呼,“早哟。”

然后就从狗八的面前走过去。

在她与狗八错身而过的一瞬,狗八忽然伸手,拉住了袁飞飞的手腕。

“嗯?”袁飞飞侧眼。

狗八看着她,道:“你要去哪儿?”

袁飞飞“咯咯”笑了两声,道:“怎么都猜到了,好没意思。”

狗八没去问还有谁知道,他站到袁飞飞面前,道:“飞飞。”

袁飞飞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五个手指来回换着看,不经意道:“怎么?”

狗八道:“我同你一起。”

袁飞飞还是没有看他,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就一起。”

狗八道:“随你去哪儿。”

袁飞飞终于看了他一眼,狗八站在她面前。她忽然忆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狗八,以至于现在他洗过了脸,瘦高又微微佝偻的身躯站在晨光之中,她看久了会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半晌,袁飞飞道:“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狗八冷笑一声,先她一步朝城门走去,转身的一瞬,道了一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后来,狗八也曾回想过。在那个时候,袁飞飞说出“或许不会再回来”,他心里本该是高兴的,却莫名其妙地冷笑出声,就是因为他打从心底,不相信她的话。

这几年里,他们干过不少营生。光明正大的有之,偷鸡摸狗的也有之。

跟袁飞飞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狗八的感触就越深。

袁飞飞不能说是好命,但绝对是硬命。这种坚硬渗透在方方面面,他们最开始起家的时候,遇到的困难无数,很多时候狗八都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袁飞飞总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接着往下走。

她的一切都在影响着狗八,包括冷峻凉薄,以及一往无前。

所以狗八万分不解,为何这样一个女人,会对那个禁锢在一方庭院里的哑巴铁匠念念不忘。

虽然袁飞飞从来没有提及过,但是狗八在她的神情中,什么都能看出来。

但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尤其是在他们的营生步上正轨后。外面的生活很好,有安稳,也有刺激,只要袁飞飞愿意,他们可以无所事事,也可以刀口舔血。

同样,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再离开。漂泊,流浪,居无定所。

他们不缺钱花,但是还是爬在泥潭之中。

狗八不在乎,只要同她在一起,他就不在乎。他甚至享受着这种泥潭里的生活,他从不会高看自己,因为袁飞飞在见到他的第一次就说过:“还真像一条狗,你这名字起得不错。”

他愿意做狗,只是偶尔他会忍不住想问一问她,你觉得,我这条狗,这些年来有长出点骨头吗?

他真的问了出来,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和袁飞飞坐在山道上的一个亭子里,袁飞飞靠在柱子上喝酒,听了狗八的问话,她哈哈地笑了出来。

狗八也跟着她笑了。

狗八知道,袁飞飞一直晓得他的感情。

他第一次在一间柴房里,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自渎。袁飞飞推门而入,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也只愣了一下。

狗八拎起自己的裤子,捂住身下,脸上还带着薄薄的汗渍,他看着袁飞飞,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袁飞飞把柴房门打开,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上,扯着一边的嘴角,道:“叫什么名字,看着我就好了,继续啊。”

冰白的月光顺着敞开的门照进来,勾勒出袁飞飞简洁而冷峻的侧影。风吹起她的衣摆,夹杂着山林间的泥土气,是最为催情的味道。

狗八当真又动了起来,他没有再叫她的名字,而是一直、一直看着她。

事后,他们对那一晚只字不提。

并不是为了隐藏什么,而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在狗八看来,袁飞飞对那一晚的兴趣,似乎还没有对晚饭吃点什么来得多。

至于这种事情有多羞耻下流,他们两人更不在意。

往后的日子里,狗八也经常这样做,有的时候他做得多了,袁飞飞会笑骂,说狗到发情的季节了。

只有一次,袁飞飞在狗八纾解之后,蹲在他的面前问他:“你这么想要,为何不来问我?”

狗八还沉浸在刚刚的痛快中,身体微微痉挛着,脸埋在干草里,头发沾得全是汗水。他透过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袁飞飞,哑声应道:“不问……”

“呵。”袁飞飞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狗八不会问,也不想问。

因为有些事情,问了也是白问,问了不如不问。

他们在外漂泊,浪迹四方,他们都慢慢长大了。

袁飞飞生得很美,至少在狗八的眼里,他从没见过比她更有味道的女人,就算是凌花都不行。狗八变得有些沉默,总是默默地跟在袁飞飞的身后,他太过于了解她,很多时候袁飞飞不用开口,狗八已经知道她需要什么。

有一日,他们路过一处山峦,袁飞飞想要爬到山顶。狗八随她上去,站在山崖边,袁飞飞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远处的群山,忽然问他:“狗八,你说那些山,千百年来扎根一片土地,会不会厌烦?”

狗八站在袁飞飞身后,道:“会。”

袁飞飞道:“你怎么知道?”

狗八道:“只在一处,当然会厌烦。”

袁飞飞笑了笑,道:“或许,那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归宿呢。”

狗八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一颤,冥冥之中察觉到一些事,这让他不得不反驳她。

“哪里有什么归宿,不管山还是人,都不需要什么归宿。”

袁飞飞侧过眼睛看他,道:“不需要?”

“不需要。”

袁飞飞笑了一声,转过去,没有说话。

狗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不甘心,他又道:“人不需要归宿,就好比我,漂泊半生,也没觉得不好。”

袁飞飞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往山下走,路过狗八身边的时候,她打着哈欠随口道:“你没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的归宿就在这里。”

你的归宿,就是我。

狗八开始后悔多说了那句话。

不久之后,袁飞飞终于要回崎水了。

她依旧独来独往,走得干脆,谁也没有告知。

但是狗八还是同七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在山道口,等到了她。

袁飞飞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早哟。”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是一样的。只是对狗八来说,那时,是他的开始,而现在,是他的结束。

狗八拦住她,道:“你为何要回去?”

袁飞飞道:“想回自然就回了。”

狗八道:“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

袁飞飞道:“只有有用的事情才能做吗?这世上有多少人,做了一辈子的无用之事。”

狗八看着神色平淡的袁飞飞,心烦意乱,“除了那里,难道没有其他的事情让你挂心吗?”

袁飞飞一挑眉,道:“你想让我挂心什么?”

狗八说不出。

袁飞飞轻轻一笑,抬手拍了拍狗八的肩膀,这些年来,狗八长得结实了许多,袁飞飞一只手掌,已经包不住他的肩头了。

“我走了,你保重。”

狗八低头看着袁飞飞,低声道:“已经七年了。”

袁飞飞道:“是啊。”

狗八道:“这么久都过去了,你还要回去?”

袁飞飞看着山道旁的竹林,道:“就是因为七年了,所以才要回去。”

狗八皱起眉头,他不懂。

袁飞飞又道:“过了下月初七,我丢掉他的日子,就要比我拥有他的日子多了。”

清风吹起,竹香四溢,细长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

狗八一直到袁飞飞走得只剩个淡淡的影子的时候,才恍然转头,大声道:“袁飞飞!我在这座城里等你!”

袁飞飞没有回话,她的背影渐渐隐于墨绿的竹林里,就像一幅水墨画卷。之前的再多豪言,再多感悟,也只因为这一个背影,怦然消散。

而这世间又有多少情种,因为一句话,禁锢一生。

那是一段很轻松的道路,袁飞飞这样觉得。比起出来的时候,回去的路,她走得更为顺畅。

她站到崎水城的门口,城门七年来没有任何改变。袁飞飞单肩挎着包裹,仰头看着城门上的三个石刻大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袁飞飞在心里想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似乎不是很准。

袁飞飞轻笑一声,走进崎水城。

在她离开的几年里,并不是没有想过回来时的情景,她想过很多次迈入城中的感觉。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又觉得其实都没有什么。

错综的街道,林立的店铺,有些袁飞飞隐约存有印象,有些则是第一次见到。虽然是第一次,但是这整座城,都给她一股陈旧的熟悉感。与那感觉相伴而来的,是一种味道——沉迷的、破败的、生机浅淡的味道。

其实袁飞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是,她还是一步未停地走了进来。

来到南街口,记忆中的那个卖油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首饰店,店面重新整理过,已经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了。

袁飞飞在首饰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店铺客人不多,门口打扫得很干净。

她转过头,看见街道旁的桃树。秋天了,树上并没有留有红粉残影,而是满枝的枯叶。风一吹,叶子从树上飘下来,落到土里。

袁飞飞淡淡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种散发着潮湿腐旧的树叶味充满了鼻中。

天有些阴。

袁飞飞走进巷口,凉风在她周围不停地吹着。就在她要走到院子门口时,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嗯?”袁飞飞低低一声,目光顺势向下,看见脚边贴上来一只花猫。

袁飞飞轻笑一声,准备要走,但那猫好似不肯让开路一样,贴在她的小腿上,转着圈地晃。

“唷,这是哪家的猫。”袁飞飞停下脚步,低头看它,看了一会儿嘲笑道,“这老猫,你家主人给你喂得这么肥,跑都跑不动了。”

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袁飞飞仰头看了看,道:“太阳快下山了,你不回家吗?”

花猫肚子缠着袁飞飞的一只脚,就地趴下了。

袁飞飞道:“你不回,我可是要回了。”

猫闭上眼睛,看着好像准备睡觉了。

这猫实在太胖了,脖子都看不出来,蜷成一团就像是一坨肉球一样,滑稽得很。袁飞飞玩心起来,蹲下身子,在手边捡了一根枯枝,手指头捻着,戳猫的鼻孔。

“来来,把脸抬起来。”袁飞飞的树枝插进花猫的一个鼻孔里,花猫抽动一下,抬起爪子在脸前一抓,袁飞飞瞧准时机又抽回手。

花猫胡子颤了颤,准备继续睡觉。

树枝在袁飞飞的手里灵活地打了个转,然后又插向另外一个鼻孔。

花猫终于嚎叫一声。

“哈哈哈。”袁飞飞开怀大笑,丢掉树枝,双臂搭在膝盖上,无语道,“这都不走,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花猫闭着眼睛睡着了。

袁飞飞抬起一根手指,在它脑壳盖上顺了顺,花猫小脸微微一紧,随即舒服地动了动。

这猫在地上爬来爬去,身上的毛却异常干净,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看来是经常洗涮。

袁飞飞觉得手感不错,就蹲着多摸了几下。

日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

袁飞飞看了看手边睡着的肥猫,又看了看天边隐在余晖中的残云,只觉得分外遥远。

忽然,袁飞飞的手顿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征兆,但是袁飞飞偏就停下了。

她转过头。

张平手里拎着一捆柴,站在路口的地方。青灰色的石板,从街角,一直铺到巷子的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袁飞飞觉得自己或许要哭了。

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

袁飞飞站起来,背后的秋风吹来浓浓的晚霞气息,带动她水绿色的裙子轻轻飘动。长发被风吹起,几丝黏在嘴角,她也懒得去动。

她只看着眼前。

一条路,一捆柴,一个男人。

她在心里算了算,七年,张平此时不过三十七八,她却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了。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单衣,袖口挽起,小臂上满是灰尘。

袁飞飞看着张平,张平同样看着她。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这种沉默与从前不同,那时他虽口不能言,但是袁飞飞知道他何时欢心,何时愤怒。而现在,张平像是一把锈了太久的刀,无力,无锋,就算高高举起了,也不知要落向何处。

袁飞飞开口道:“老爷。”

在叫出这一声后,袁飞飞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特的轻松感。仿佛一个行走天地的旅人,在风轻云淡的一日,突然毫无征兆地卸下全身的行囊,得到了那一瞬间的豁然开朗。

没错,袁飞飞看着因为短短的两个字,不禁后退半步的男人,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道:“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在袁飞飞站起来的时候,她脚下的花猫也睁开了眼睛,它晃了晃脑袋,然后拖着肥硕的身子一颤一颤地往路口走,走到张平身边停了下来,轻轻地叫了两声,舔了舔张平扎紧的裤脚。

袁飞飞见了,笑道:“老爷,这肥猫是你养的?”

张平垂下头,才发现脚边的花猫,他的反应有些茫然,盯着猫看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袁飞飞道:“你每天给它喂几顿?”

张平又顿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左手,伸开五指。

袁飞飞道:“一天喂五次,怪不得肚子都拖到地上了。”

张平低头看猫。

袁飞飞走过去,站到张平面前。

张平抬眼,同袁飞飞看了个正着,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袁飞飞在张平身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道:“走吧。”说罢,便转身朝巷里走。

张平跟在她后面,花猫打了个哈欠,看出主人的步伐,率先朝家里跑去。它这一跑,浑身都在颤,路过袁飞飞的时候,袁飞飞忍不住又笑了。

来到院门口,袁飞飞站住脚步。

“十几年了,这门就从来没有锁过。”袁飞飞转过头,道,“老爷,明儿我抽空把门拆了吧。”

张平眼睛一直看着地,闷头往前走,他的步子大,加上反应迟钝,以至于袁飞飞忽然转头说话,他完全没有防备,差点同她撞到一起。

不过还好他反应快,在看见袁飞飞后,马上连退了好几步。

一小段路,让张平走得前后乱窜,这狼狈的情景落在袁飞飞的眼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的苍老、沉默,都是因为她。同样,他的迟钝、木讷、小心翼翼,也都是因为她。

这个认知,让袁飞飞的心又疼又痛快。

家里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树下的那两个石头垫子不见了,其他的,都与从前一样。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张平看了袁飞飞一眼,什么都没做,袁飞飞点头道:“好啊,你去做饭吧。”

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张平先反应过来,转头进了伙房。剩下袁飞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怒了努嘴,自语道:“怎么就看出来了……”

袁飞飞同花猫一起,坐在屋子里等饭吃。

袁飞飞走后,张平重新搬回了主屋住,袁飞飞坐在凳子上看了一圈,屋子里已经没有她的痕迹了。她看到木架上的摆设,从前放纸的地方,现在空落落的。倒是没有蒙灰,看起来经常打扫。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一间简单到极致的房间?山林的猎户?苦行的僧人?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袁飞飞一个人在屋子里思绪翻飞,张平端着饭菜进来。他先到屋子角落里,把饭菜拨进一个小碗里一些,花猫凑过去吃。

袁飞飞见到,靠在椅子上道:“这猫还能抓老鼠吗?”

张平转过身,把两盘菜都放到袁飞飞面前,然后坐在桌子另一边。袁飞飞搓了一块火石,点亮桌上的油灯,张平的脸在灯火下,轮廓分明。

袁飞飞看着张平,道:“老爷,你瘦了。”

张平看着桌子上的油灯,没有回应。

火光在他眼眸中轻轻跳动,可张平半分心绪都没有流露,袁飞飞看着,觉得他的一双眼睛就好像一口干涸的老井一样,扔下一个木桶,只能听到空旷的回声。

张平晚饭只吃了半个馒头,袁飞飞问他吃得这么少,有没有吃饱。张平点了点头。

吃过了饭,张平收拾了桌子,袁飞飞对他道:“今晚我要睡在这里。”张平就去木柜里翻出一床厚被子,铺在床上。

袁飞飞躺了上去,然后看着张平慢慢退出屋子。

她没有叫住他,因为她觉得今日已经够了。张平整个人都像是在梦游一样,她再做什么都是多余。

夜里,袁飞飞醒来了一次。

她在外面过得久了,冷不防回到这里,难免有些不惯。袁飞飞在黑暗里坐起身,听得深夜静悄悄的。她觉得有些闷,便爬到床尾,推开窗子。

在推开的一瞬,袁飞飞就看见伙房里面亮着光。

袁飞飞笑了。就说嘛,半个馒头,怎么够他吃的。

袁飞飞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朝伙房走过去。她打算调侃一下张平,若说一直到晚上她都没有这个心思,那现在她有了。

门开着一道小小的缝隙,袁飞飞凑过去。

她觉得他是在偷吃馒头。

袁飞飞扒着门边看进去,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张平的手里的确握着一个馒头,但是看起来并不是想要吃下。他头发披散着,手拄在灶台上,浑身都在发抖。

袁飞飞听到一声哽咽。

然后张平快速地拿起馒头,塞进自己的嘴里,把余下的声音全部噎住了。他将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背对着灶台蹲下了。

袁飞飞看到他脖子上满是涨起的筋脉。

不知何时,那只肥猫走到他身边。活物皆通灵,它看见张平痛苦的模样,轻柔地叫了一声,然后舔他的脚踝。张平颤抖地伸出手,将那只猫紧紧抱在怀里。

袁飞飞站起身,轻声回到自己的屋子。

红尘丹心何处止,情字最难知。来,也叹不是。去,也叹不是。

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袁飞飞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她坐在床上,听见院子里有些微响声。

张平在做早饭。

袁飞飞捂着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下地出门。她来到伙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正在蒸馒头的张平,道:“老爷。”

张平好像又被吓了一跳,看了她一眼,马上又移开了目光。在短短的对视中,袁飞飞看到张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袁飞飞问道:“老爷,你昨晚没有休息好?”

张平低头摆弄着蒸笼,摇了摇头。

袁飞飞走过去,道:“我来做吧。”

见她过来,张平连忙退后两步,袁飞飞手顿了一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张平手里的活做了起来。

张平站在袁飞飞的身后。

袁飞飞长大了,身材玲珑有致,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翠绿的玉簪轻轻绾起,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窗外的光照在她的衣裙上,就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一样。

张平看了一会儿,默默地低下头,转开了眼。

袁飞飞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屋子里,对张平道:“老爷,吃饭。”

张平点点头,拿起了筷子。

他吃了一会儿,看袁飞飞没有动静,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袁飞飞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张平看着桌上的饭菜,似乎愣住了。

袁飞飞又道:“你别多想,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只是我头有些疼,吃不下去罢了。”

张平又转眼看袁飞飞。

袁飞飞道:“没事,或许刚刚回来,睡得不习惯,过会儿就好了。”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道:“别光看我,你快吃饭。”

张平这才又吃了起来。

吃过饭,袁飞飞收拾了碗筷,张平去铁房打铁。袁飞飞坐在屋子里,半天也没有听见打铁的声音,她来到铁房门口,看见张平一个人坐在铁房的凳子上发呆,别说打铁,手边连块铁皮都没有。

他只是在躲她。

袁飞飞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觉得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同她相处。

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晒太阳,袁飞飞看了看它,打从心底里认为,张平现在或许只会同这只猫交流了。

袁飞飞觉得,这只是张平不习惯,过几天就会好了。

但是一连六七天过去了,袁飞飞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见张平有什么改观。他小心翼翼地同她相处,做饭,打铁,发呆,睡觉。

十天过去,袁飞飞终于决定不再忍了。当然,她不会去逼迫张平,她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

一天早上,袁飞飞对张平道:“老爷,我出去一下。”

她永远也忘不了张平那一刻的神情。好像是妥协,又好像是认命,他就那样看着她,就好像在说:好,至少这一次,你告诉了我。

袁飞飞的心酸到发疼,她低下头,对张平道:“我晚饭前会回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

袁飞飞来到城外河边,深秋的清晨,山林里的风带着浓浓的寒气。袁飞飞站到河边,将衣裳脱了个精光。然后走进河水里。

寒意像冰冻的毫针一样,丝丝入骨,袁飞飞站在水里,嘴唇冻得发紫。等到腿已经麻木得快没知觉的时候,袁飞飞从水里走出来,又站在山林的风口处吹冷风。她一边吹一边在心里咒骂老天爷。她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过。

不。好像不对。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袁飞飞就否认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好像比现在更冷。那时张平捡到了她。

想到这里,袁飞飞在寒风里笑了。

就这样,她泡完冷水就吹风,吹得差不多了再去泡冷水,半天下来,她的神志已经快要恍惚了。在觉得要断气之前,袁飞飞重新吹干身体,穿好衣裳往回走。

进到城里,她居然还迷路了。

她觉得自己的头实在是太沉了,嗓子也疼得说不出话来。靠在墙壁上歇了一会儿,她接着往家走。

等到了家门口,袁飞飞振作了一下才进门。

张平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袁飞飞一进来,他就看了过来。

天已经黑了,张平看不到袁飞飞的脸色,只道她回来了,便去伙房把饭菜重新热一遍。袁飞飞东倒西歪地进到屋子里,一头栽在床上。

张平端着饭进屋,看见袁飞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他想了想,最后也没过去叫醒她。

当晚,袁飞飞发起了高烧。

她半夜醒来一次,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想叫狗八进来送水,刚一开口嗓子就冒烟似的疼,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回家了。

又晕过去之前,她最后一刻想着,要是这老哑巴一直这么闷着,搞不好这次她真的要死了。不过死也就死了,死在他面前,倒也不差。

张平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早早地做好了饭,但一直不见袁飞飞出来。他以为袁飞飞昨天出去累了,也就没有在意,自己去铁房发呆,耳朵却一直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一直到中午,袁飞飞还没有出来。张平把早上的饭重新放到锅里蒸了一遍,然后拿着碗筷推开了袁飞飞的屋门。

袁飞飞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脸朝下地趴在床上。张平觉得这个姿势怎么看都不舒服,便走过去,想让她翻过来接着睡。

可他的手一碰到袁飞飞的身体,他立刻惊呆了。袁飞飞的身子热得像火炉一样。他连忙去扶袁飞飞的脸,这才看到她脸色沉灰,气息不匀。

张平这才意识到,袁飞飞病了。他手忙脚乱地把袁飞飞抱起来,平躺在床上,又翻出了两床被子给她上上下下盖好,然后去给她请郎中。

郎中看过之后说是受凉了,开了个方子,张平又跑去抓药。

等他再回来煎好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把药放到床边,然后坐在床上小心地拍了拍袁飞飞的肩膀。

袁飞飞毫无动静。

张平又晃了晃,袁飞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看着天棚,没等张平把药端起来呢,又要闭眼了。张平赶忙拉住她的胳膊,让她提起精神。

袁飞飞慢悠悠地转过眼,看见张平,像是不认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了声“老爷”。

她的声音干哑而有气无力。

张平听得手都颤抖了,扶着袁飞飞的肩膀,抬手比画着:喝药,先喝了药再休息。

袁飞飞看着张平的手,过了好久,才低声道:“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张平沉默。

袁飞飞转过头,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肯说话就好……”一边说,她一边又闭上了眼睛。

张平回过神,想起袁飞飞还没有喝药,赶紧拉着袁飞飞的手臂,示意她先别睡。

袁飞飞皱着眉头转过脸去,“不喝。”

张平再拉,袁飞飞哼一声,干脆把身子转进去。

眼看药就要凉了,张平着急之下,伸出手,直接把袁飞飞从床里面抱了出来,袁飞飞痛苦地叫了一声就被张平拉了起来。

张平把药放到她嘴边。

袁飞飞鼻子不好用,但是看着那黑乎乎的药就烦,她坚定道:“不喝不喝。”

张平一手端着药,一手托着袁飞飞的后背,她要倒,张平就一用力,牢牢地撑住她。

袁飞飞坚决不喝药,张平两手都占着,也腾不出空闲劝她,两人就在屋子里对峙。又过了一会儿,药凉了,张平皱着眉头把药放下,打算重新煎,刚一放开手,袁飞飞又倒下了。

张平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老爷。”张平端着药碗走到门口,袁飞飞忽然叫住了他。张平回头,看见袁飞飞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她看着有些憔悴,一双细长的眼眸也没有平日的神采。

袁飞飞低声道:“你陪陪我。”

张平还有些犹豫。

袁飞飞悲惨道:“我要死了。”

张平:“……”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药碗放到桌上,重新坐回床边。

袁飞飞拉了拉他的衣摆,她病中力气小,但张平也顺着她的意思又坐过去一些。

袁飞飞翻身过来,双手环住张平,脸埋在张平的腿上。

张平的身子绷得很紧。

袁飞飞轻轻地枕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张平的身子总算是放松了下来。袁飞飞躺在张平的腿上,他的衣裤简单结实,或许是刚刚煎过药的缘故,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道。袁飞飞在病中,鼻子不灵便,却也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苦涩。

夜里安静极了,屋子里点着油灯,袁飞飞抱着张平很久很久,她甚至觉得,就这样结束生命也是好的。

张平一直由她抱着,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燃尽,屋子里暗淡下来,只有淡淡的月光,顺着门窗缝隙,星星点点地照进来。

袁飞飞低声道:“你恨我吗?”

张平摇了摇头。

袁飞飞没有看见,也没有再问。

问的人只为了自己而问,答的人也是为了自己而答。

不知过了多久,袁飞飞轻轻开口:“老爷,养了我,你欢喜吗?”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低的轻笑。笑声中有无奈,有感叹,更多的,是无法浅释的深长。

袁飞飞也笑了。这不是她第一次问张平,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轻笑出声。

这一个问题,不管由哪个人来看,答案或许都是否定的。就算是袁飞飞自己回忆往昔,也会觉得张平抚养她,是苦大于甜,痛多过快。

可她依旧不会退让。

黑暗中,张平的手放在了袁飞飞的头上,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袁飞飞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某一处,默不作声。

时光是飘忽的,偶然想起,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太久。初次遇见,他就像拯救天地的神明,而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孩童。再次遇见,她秀美聪颖,而他已鬓生白发。

岁月的凝重大多时间让人沉郁,可有时候想一想,却又让人心生感激。

因为这么久都过去了……

你还肯回来。

你还肯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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