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转眼间已到了立春时节,但这待交春的时节却又是最冷的。灵台山高山秀丽,林麓幽深;满山奇花异草,四时不谢;修竹乔松,万载常青;幽鸟啼鸣,泉水溜清;谷藏芝兰绕,人杰地灵;山中的清曦观,更是因着观中清曦道人的善心好施而在颍川城名声颇高。
晨曦中的山道上,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秀才一手怀抱着襁褓中的稚子,时不时的扯着滑下肩的包袱,三步一喘,四步一歇的往着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石道慢慢行去。
好不容易爬上最后的一个石头台阶,秀才一边弯腰撑膝不停的喘息,一边迫切的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山门洞府。那是一座有着好些年头的道观,白色的外墙因常年遭受水渍的侵袭而有些微的斑驳和剥落。
见到此景,秀才嘴角微微抽动,仿佛有了片刻的犹豫——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带来阵阵花草清香。待再走近些许,只见即便是在这隆冬的季节,道门的入门处却是奇花布锦,一片春意盎然,与此山外的寒风萧瑟截然不同。两侧数株参天的老柏树,万节修篁,一色苍苍,松坡冷淡,竹径清幽,看似古旧的道观却颇有神仙府邸之感。
因着天尚未透亮,那黑漆的观门依旧紧闭着。正是观内静寂,观外杳无人迹之时。侧耳倾听,除了那偶有的鸟语,并无人声、影动。抬头间,只见观门上方的金额方扁上龙飞凤舞地赫然写着“清曦观”几个大字。
一阵风起,秀才紧了紧满是补丁的薄衣长衫,一张因营养不良而略黄的清秀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凄凉。
略显瘦弱的怀里,是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此刻正被紧裹在浣洗的有些泛白的,绣着团福字的暗红色缎锦棉芯制的蜡烛包里。随着风起,原本小心紧裹的烛包被吹起一角,露出襁褓里女婴的小脸。
只见婴儿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小而娇俏的唇、鼻,还有那与众不同的是,一方额中是朵淡红色的梅花印记。此时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那梅花印记更为娇艳欲滴。
忽的一阵寒风灌入,女婴禁不住缩了缩幼小的身子。小嘴瘪了又瘪,困难的睁了睁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样子,显然是被这瑟瑟的寒风给冻醒了。
眨了眨眼,女婴好像是睡得极累般,娇嫩的小脸微皱,小小的嘴巴一张,打了个大大的哈气——
嗒了嗒小嘴,一双不安份的乌溜溜的大眼睛,随着小脑袋的转动好奇的向着四周张望起来。一圈过后,乌溜溜的大眼睛,最终定在了那个正怀抱着她的,秀才爹爹的脸上。
似乎是有些意料之外,秀才在长出一口气后,缓缓的低下了头,望向了怀中的小女婴。干裂的嘴唇微微向两边延展,在微微一笑中,眼中慈爱之色满溢。
待想要去逗逗那甫睡醒的女婴,但稍稍一用力,早已干裂的嘴唇却扯出血意,带来丝丝的疼痛。而那已经一整天都未曾进食的肚子,此时也凑热闹般的“咕咕”叫了起来——
女婴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逗乐了,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要逗乐眼前的秀才爹爹。
只见女婴露出还没有长牙的粉色牙床,大大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细缝,对着秀才甜甜的“咿咿呀呀”的笑着。仿佛是想把自己的喜悦,传给这个看上去不怎么快乐的秀才爹爹。
秀才触及到怀中女婴那纯真甜美的笑颜,也迎合着笑了笑。但,不难看出眼神中,却有着那掩盖不了的凄凉,说不出的哀伤。此时清秀的脸上露出的这一抹笑,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脸上难得出现的——
可一瞬间,许是触及了伤心处,心中那浓浓的悲伤似乎再次翻腾了起来,慢慢跃上清秀憔悴的脸庞。
片刻后,秀才嘴角微微的抽搐,不期然中,对着怀中这甫出生不久的女儿伤心的流起泪来。北风吹过,有几滴清泪落在小女婴娇嫩的脸蛋上,滑入嘴中,尝起来有着那咸咸的说不出的苦涩——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及伤心处。
可,一旦触及伤心处,便是悲伤如泉涌。眼泪犹如决了堤的波涛般,是再也止不住——
哽咽转变成泣沥声,久久不能自已。其中可能更多的是为着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恼恨吧。手中怀抱婴儿的力道,也不知不觉间加重了几许——
静默无语中怀中的婴儿似乎又动了动,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盯视着秀才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颊。
安耐下满心的不舍,只见秀才拍了拍手中的婴儿,似轻哄般。缓缓的蹲下了身子,颤抖着双手轻轻的将女婴放到了道观门前的台阶上。又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物什,迟疑着。只是将用手将那物什紧紧握住,久久没有松开。
那是一块一尺见方的黄金缂丝锦帕。只是与一般锦帕的不同,原本该是黄灿灿的帕子,如今却是被大块大块的暗红色污渍所浸染。思虑良久,秀才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锦帕中的物什。那眼神中似乎除了珍视外,更多的是厌恶。
锦帕包裹着的是,一块做工精致的长命锁状的金镶玉吊坠。此时,只见那吊坠被正牢牢的系在足金的金链上。
锁的正中央是一块皮色有些青白的玉石,玉色温润。虽不是完全的莹白,但看得出,那仍旧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金黄色的金料在玉石的内外沿各有弧纹一周,镂雕一展翅飞舞的丹凤,凤眼细长,口衔一长飘带,系一钱形结。旁边为缠枝牡丹,花团似锦,富贵吉祥——
在明艳阳光的照射下,金镶玉更显通透异常,温润无瑕。
只见秀才未再瞧上那吊坠一眼,就急急的将它塞到了女婴的襁褓里。仿佛是怕这寒冬里将女婴给冻坏了,他又细心的裹了裹襁褓,强迫着割舍下心中的满满不舍,只见秀才咬了咬牙,便不再迟疑地转身离去——
若果说此刻尸骨未寒的妻子,泉下有知又会是怎样的心寒!?
但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是对女儿最好的安排,连同那紧紧的系着他们族人性命的东西。
可就在他转身前,一阵寒风吹过,原本端然悬挂的金字匾额,“突!”的一下猛然脱勾悬下一角。在寒风中,就那么晃悠着,半死不活的斜挂在观门上——
“师父,师父,看来你这招没用哦!——”
观门后,一个骨清神爽,梳着两个丫髻,身着淡蓝色道服,容貌清秀的四五岁小童子,正虎头虎脑的双手扒着门缝,对着门外仔细的瞧着。
只见那秀才吃惊的抽了抽嘴角,有些微的呆愣。但也只是片刻后,便不再迟疑,头也不回地决绝的往下山的山道走去。
待见着那秀才走远了,“吱呀!”一声响,那小童子跨出大门,一手牵着口中的“师父”便蹦跳着走了出来。
那是个年纪大概五六十上下的道人,身着灰色的道袍。头顶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墨黑色的发簪,嘴角是两撇稀疏的胡子,此刻正一脸笑眯眯的,一手捋着下巴上那撮山羊胡,被心急的小童子拉着来到了小婴儿的面前——
彼时的小童子不明白,为什么师父眼睁睁的看着门外的秀才只手放下婴儿,而不加以阻止?就连长大后的他也不甚明了。只是从那时起,他多了一个小师妹。
“师父,今天捡了小师妹,我们放假吗?”小童子一手牵着道人的手,扬起稚嫩的脸庞,一脸甜笑的看着师父。
“不放,安心念经吧!”道人一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边看看那虎头虎脑的小童子,笑笑道。
“哦!”小童子闷闷地道,脸上是满满的失望。
自从有了小师妹后,他没能如期望中那样得到偷懒的机会,迎来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这让他倍感失望。不仅如此,他只记得自从这粉嫩嫩的小娃娃来了以后,他的物质享受却下降了很多——
“师父,后天就是元宵节了,我想看花灯,吃元宵——”
“吃元宵可以,花灯就没了——”
“为什么?”
“给你小师妹买米糊了!”
为此,他很不开心——
“师父啊,师父,我想吃零嘴!”满是期盼的眼神再一次可怜巴巴的对上师父慈爱的脸庞。
只见师父疼惜的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哎,可惜啊!银子拿去给你师妹买米粉了!”
“哦!——”
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就这么个丁点的小不点,胃口却那么大?为此小童子低头闷闷地扯了扯淡蓝色的道袍,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