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很快被剧情吸引,安静了下来。
沁园看了一眼邻座的徐老师——她没在看录像。她正闭着眼睛靠在窗口休息,布达佩斯的街尘,在她的脸上驻留了下来,使她木雕一样深刻的皱纹,突然有了灰黑的颜色。服完药之后,她似乎安静了下来,离开佩斯剧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这管牙膏里的内容,沁园可能永远无法知晓了。然而即便是牙膏口子上那一丝渗漏出来的湿迹,也足够让沁园震撼许久。沁园知道她没睡着,因为她的两个眼皮上似乎歇了一只蛾子,一直在微微地悸动着。每一次的悸动,都是关于德米特里的一段回忆。沁园想:五十五年的人生旅途里,不知这一排排的加号,最后有没有通向那个等号?
沁园也闭上了眼睛。沁园的眼皮也开始悸动——沁园想到了儿子欢欢。今天是欢欢所在的足球队和蒙特利尔少年足球队的比赛日。欢欢从十岁开始练足球,今天的这场比赛,是他参加过的所有比赛中最大的一场,欢欢为此兴奋了整整三个月。可是,今天的啦啦队里,却缺少了一位母亲。
沁园习惯性地伸进裤兜掏手机——没找见,才突然想起她已经把手机关了,放进了旅行箱。她已经与外边的那个世界,隔绝整整一个星期了。
无论离了谁,地球都还是一样转。有没有她在场,欢欢都会度过这一天的。
哦,欢欢。
沁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那个清晨,伊丽莎白,也就是那个被家人叫作茜茜的女孩子,吻别父亲巴伐利亚公爵马克希米利安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很好,云雀在杉树顶上欢快地啼叫。没有任何一个迹象表明,命运之神已经在她十六岁的脚踝上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绳子,正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她后来回忆起来不知道应该称作天堂还是地狱的地方。”
袁导指着美泉宫外廊上一张茜茜公主的半身肖像说。
画里的茜茜公主还是个孩子。急于讨好皇室的画匠对这个孩子身上表现出来的天真又爱又恨。他的画笔想带着她逃离那种混沌甚至接近于无知的状态,可是他却发现她的天真是吸铁石,他的画笔走不了多远又被吸回到出发之地。于是她被他犹犹豫豫地搁置在了天真和成熟之间的一个尴尬地带。她的瘦弱里没有骨头,她的瘦弱让人联想起丰腴。她的稚气也是一样——她的稚气已经蕴含了第一丝的风情。还是孩子的奥地利皇后茜茜进宫后收到的第一份厚礼,就是一张精细的砂纸。这张砂纸在日后的几十年里慢慢地耐心地把她打磨成一个极不情愿的妇人。
“那天出门时茜茜穿的是一件家常的连衣裙,头发随意扎成一条辫子,发丝间还留着一片前一日在树林里纵马时沾上的枯树叶。母亲没有刻意打扮她。准确地说,母亲压根没有打扮她。母亲的眼睛和心都没有用在她身上,因为她不是这次出行的主角。主角是她的姐姐埃莱娜,也就是娜娜。”袁导说。
“娜娜和茜茜完全不同。娜娜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里,就已经隐隐蕴含着皇后的克制和端庄。娜娜和茜茜都爱做梦,做的却是不一样的梦。娜娜的梦里,是金碧辉煌的宫廷帷幕,还有绣着皇室徽章的红马车。茜茜也常梦见马,茜茜的马却不是拉车的马。茜茜的马是不受命于任何一个马夫的野马。它只听命于她一个人,它可以在她的一声令下一跃跨过一条山涧,它能用它的蹄子把她瞬间带入父亲传给她的血液里的那种癫狂。茜茜憎恶被高墙围囿的一切,茜茜向往的是风和速度。可是,上帝就在那一天和她们姐妹俩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渴望墙的最终被给予了风,而向往风的却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墙。
“那天的旅途是一次相亲之旅——是姐姐娜娜和表哥,年轻的奥地利皇帝弗兰西斯·约瑟夫之间的相亲之旅。母亲和姐姐为此行做了很多的准备,事到临头却依旧感觉毫无准备般的心慌。那天母亲和姐姐锁在屋子里颤颤絮絮地抚弄着妆扮细节里的最后一个皱褶,而茜茜却被母亲打发去圆娜娜迟到的场。茜茜的率性和无章在那一刻成了她的祝福也是诅咒——弗兰西斯在看到茜茜的第一眼时,就被丘比特的神箭射得百孔千疮,浑身瘫软。当姐姐娜娜最终摆平了额前的一根刘海和胸襟上的一条蕾丝,艳若天人般地出现在奥皇面前时,弗兰西斯已经瞎了眼,再也看不见别的女人了。十分钟,就在那关键的十分钟里,历史已经被改写,还是孩子的茜茜,出乎意料地成了奥地利皇后的最终人选。”
美泉宫配备了自己的导游,不允许外地导游入内讲解,袁导被拦在了外边。一个童话故事,被生硬地截断在凶吉未卜的开头。众人只能散去,自己结队进宫去搜索演绎那个其实早已是过去时了的未来。
红衫女子突然有些恐慌起来——红衫女子不会外语。这里不是瓦茨街。购物的语言不分国界,四通八达,畅行无阻。可是出了瓦茨街,购物的语言瞬间失灵。美泉宫的语言系统纷繁复杂,国界森严。在美泉宫的语言系统里红衫女子连门也找不见。
红衫女子知道她必须挤进人群,找到结盟的对象。她很快锁定了小郭和他的女友——毕竟,她和小郭的女友在一排座位上坐过几个小时,总算是一张兴许可以煨熟的脸。
她从挎包里打开一包新点心,递给小郭:“捷克的麦饼,你女朋友不爱吃,你尝一片?挺好吃的,有点中国味。”
小郭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的标志,说:“这里不许吃东西。”就牵着女朋友飞快地走了。
红衫女子的下一个目标,是调整座位后坐在她后排的那对美国来的夫妻。然而那个妻子后脑勺上仿佛长了眼睛,未等红衫女子走近,她就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两人一起闪进了纪念品商店。
红衫女子这才意识到,人群是水,她是一块浮在水面的油斑。油斑在水之上,油斑却钻不进水里去。水是软的,水又是硬的,水硬得她劈砍不动。水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她一贴近,就把她像一口痰那样地吐出去。
站在红衫女子身后的徐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对红衫女子说:“我懂几句英文德文,你可以跟着我进去。不过,先告诉你我不吃麦饼,也没几个钱,所有另外买门票的景点,我都不会进去。”
红衫女子的脸上,浮出了一朵惊讶的微笑。她一把搀起徐老师的手臂:“你不用开口,我就看得出你是大学问人。这个风度,这个气质,造假是造不……”
徐老师从红衫女子的手中,扯回了自己的胳膊,就势打断了她的话。
“你这位女同志,说话常常说过了头,不是夸人夸过了头,就是骂人骂过了头。你还是学一学,老老实实说话,这样最好。”
沁园发觉,红衫女子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尴尬的表情。
三人就朝宫里走去。
走过一个展览厅,只见正中间摆放着一个玻璃柜,柜子里陈列着一件茜茜公主在某一个盛大的晚会上穿过的一件礼服。礼服通身是月白色的缎子,层层叠叠的裙裾上,绣满了豆绿色的小花朵。沁园想象着茜茜穿着这件礼服的样子。那时她还在豆蔻年华,大概刚刚脱去马裤。当她在宫廷贵妇们的帮助下穿进这件衣服时,她们该怎样暗暗嘲笑她在紧得透不过气来的腰箍和宽如瀑布的裙裾里挣扎搏斗的笨窘?也许,就是在这一次的晚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匈牙利的安德拉希伯爵,一个和她一样拥有一腔不安分灵魂的人?
“现在的手艺人都死光了,就是把钱堆成金山银山,也没有人能绣得出这样精细的东西了。”红衫女子啧啧地赞叹着。
“上帝创造茜茜的那一刻,一定是在他刚刚从一场美妙的睡眠里醒来,精力无限充沛的时候。这样完美的睡眠,几个世纪才能有一次。”沁园对徐老师说。
“这个女人,不笑的时候,脸上有股杀气呢。”红衫女子说。
“不创造价值的美,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徐老师冷冷地说。
“你是说,茜茜的美,是一种浪费?”沁园问。
“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审美观里,劳动是一切美的核心。”徐老师说。
“世界上有许多种劳动方法,纺线耕田只是其中的几种。茜茜的劳动工具不是镰刀斧头,而是她的微笑。”
“当下许多女人,用的都是这种工具。”徐老师斜了红衫女子一眼。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沁园的脸涨红了。“裴多菲烧起来的火,不是弗兰西斯·约瑟夫的刀剑灭的。是茜茜用她的微笑,征服了强悍的敌人匈牙利。奥匈的联手创造了这片土地上罕见的祥和平安——那是一个女人用她的微笑创造的价值。这个价值,难道不比稻谷和棉线值钱吗?”
徐老师沉吟片刻,才说:“无论是刀剑还是微笑打造的帝国,到底是福祉还是灾祸,是要后人来判断的。奥匈帝国几十年后就分崩离析了——这是人民的选择,不是茜茜的。”
这个女人身上的坚硬苏俄印记,像鞋子里的一颗沙砾,硌得沁园忍无可忍。
“你不能因为奥匈帝国不存在了,就否定它当年存在的价值。”沁园感觉到了游客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才意识到她的嗓门太高了——连忙压低了声音。“你们那代人当年用热血捍卫苏维埃理念,你会因为苏联解体了,就否定你的青春你的理想吗,卡佳同志?”
嘎的一声,地球停止了转动,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沉静。徐老师的脸色变得煞白。滴答、滴答,沁园仿佛听见徐老师脸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一个的浅坑。徐老师的身子突然扁缩了下去,瘫软在走廊的长凳上。
沁园的手脚开始出汗。痛快啊,痛快。多久了,多久她没有这样放肆而凶恶地戳过人心尖子上的那块肉了?
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兴奋。
“对不起啊,对不起。”沁园嚅嚅地说。
“哦,不,没什么。”徐老师缓缓地站起来,朝前走去。“也许,你,有你的道理。”
沁园发觉徐老师一下子矮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裤脚拖在地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一个下午,她们没再说话,景点提供的讲解耳机适时地缓冲了长久的沉默带来的尴尬。三个女人各怀心事,把美泉宫潦潦草草地走了一遍。
回到旅行巴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维也纳把一天里最后的辉煌,涂在了美泉宫的屋顶上。天穹中有鸽子飞过,却飞得很慢。维也纳的鸽子和布拉格布达佩斯的鸽子不一样,维也纳鸽子的羽翼上带着优雅的不屑和傲慢。
袁导问大家玩得怎样?
红衫女子哼了一声,说和凡尔赛宫没法比,那是大都市和县城的区别。
一位和同学结伴出游的年轻女学生指了指被巴士渐渐甩在身后的宫墙,说:“有这样的县城,还要都市做什么?谁要是能给我美泉宫的一个小角落,我就一定死心塌地嫁给他,绝不反悔。”
众人哄地笑了,说别说一个角落,就是给间厕所我们也就满足了。
小郭的女友叹了一口气,问袁导:“茜茜公主拥有了世界上一切好东西,弗兰西斯皇帝除了命不能给她,其他什么都给她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你觉得,茜茜公主真的,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
“基本可以这么说。”小郭女友说。
“那我给你讲一个,茜茜公主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袁导说。
“她要还有黑暗夜晚,我们就都常年住在煤窑里了。”小郭说。众人又哄的笑了。
“其实每个人一生里,都有自己最黑暗的夜晚。”袁导说,“茜茜也不例外。”
“茜茜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夜晚,发生在一八九零年。那年,茜茜五十三岁,行走在老和不老的那条边缘线上。她最心爱的大女儿,就是那个被她称为‘唯一的孩子’的苏菲,早已病逝在她和弗兰西斯皇帝出巡的路途上。而她唯一的儿子鲁道夫,也已在一年前自杀身亡。鲁道夫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和母亲感情疏远。他的死虽然让茜茜难过,却不是那种锥心刺骨的难过。她的难过另有缘由。
“茜茜在维也纳的贵族群里,是一个异数。她虽然是奥地利的皇后,她心里真正向往的,却是另一片土地,一片叫匈牙利的土地。茜茜向往那里开阔的森林和原野,桀骜不羁的马群,乡间少女不施脂粉的天然红颊,集会上男人们狂野的拍腿舞蹈。当然,她对那片土地的向往,是和一位男人密不可分的。这位男人就是匈牙利的宰相安德拉希伯爵。
“当十六岁的少女茜茜遇到她的表哥弗兰西斯·约瑟夫时,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被未经世事的好奇心驱使,产生了年轻而盲目的碰撞。而当二十九岁的茜茜遇到安德拉希伯爵时,那是一颗成熟的灵魂在嘈杂的尘世里遇见了另一颗相似的灵魂时的默默惊喜。在遇见茜茜之前,安德拉希伯爵是奥地利的头号敌人。他的父亲在那场裴多菲的诗歌点燃的起义中,被奥皇派出的军队杀害。而他自己,也在流放途中被奥皇处以象征性的绞刑。当名义上的死囚安德拉希伯爵邂逅了茜茜公主的微笑时,他发现他对奥地利的坚定敌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茜茜的微笑如一股柔软却无坚不摧的流水,流穿了父亲的鲜血在他心中结下的坚硬痂痕。那一天,他和她都很奇怪,他们的话题不是关于宫廷国界皇权的,他们甚至绕过了裴多菲,他们只是谈到了莎士比亚,海涅,还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