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某日,天阴沉沉要下雨的样子。江南省丽川县阳山街道金姚村村民姚汉松,清晨六点起来吃早饭。饭还在嘴里嚼着,右手捋起沾在腮胡上的饭粒往嘴巴里一抿,急急忙忙地头戴笠帽,身穿蓑衣,肩扛锄头,手握柴刀,走在通往南前畈的机耕路上。七十多岁的人,他虽然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但脸面还像六十多岁,身体健朗得很。
他站在一丘叫“二百四”(以田亩面积为名的田名,相当于四亩)的田头,看着竖在田里的密密麻麻的玉米禾秆,脸上显出满意的样子。一会儿,他放下锄头、柴刀,脱下蓑衣垫在屁股下,拿出短烟筒,上了烟丝。然后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这丘田收了水稻后,又种了20000多株的苞萝(玉米),还不等老熟就早早地被一些收玉米的商人连衣壳掰走了,又得了6000多元钱。现在把玉米禾秆抓紧砍掉,犁过来,栽上雪里红或是上海青,还能收上几千元吧!想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褶起,嘴巴咧得大大的,笑了。看着这丘“二百四”他心里感到十分欣慰。
他脸颊一鼓一瘪,烟杆里的咕噜声和嘴巴的叭叭声一起响起。他狠狠地吸了几口后,自言自语:真是做梦都没有想过,田里种什么,政府竟不管了,都由自己做主。更何况种田不用交税(当时还是村集体代交农业税),还有补贴,咧着的嘴巴更大了。说毕,急急地敲掉烟灰站起来,把烟筒放进衣袋,挥起柴刀咔嚓咔嚓砍着禾秆。
“老贫农(汉松的外号),砍苞萝禾秆干啥?”有人站在田横头问他。汉松抬起头,见是猴子脸金谧潭,就懒得和他搭腔,仍砍着玉米禾秆。因为这人虽有文化,可大家都叫他“斤米荡”,这不是他的名字谐音,而是因为他高中还差一年毕业,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实际上他就是大家说的老三届。他跟着造反派头头造反串联,十分积极,当上了阳山公社卫东造反队的小头头,娶了一个老婆是同学。但是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人家发现他父亲是国民党员、副保长。他属反革命子弟,被清理出造反派队伍,参加农业劳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大包干,他却不知道如何种田。他天天看书,常常唱着《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家中只有一斤米了,老婆要他快去挣钱买米,明天没米下锅了。他慢吞吞不死不活地说,吃了这点米再讲吧!我先去赌场看看谁赢了。老婆的手指死狠地夹拧着他的大腿肉,他一面死皮赖脸地说,疼死我了,别拧了,一边挣脱走了。老婆再骂再劝,他也不改,就离婚自己嫁人去了。他现在连承包田都放在那里荒废,后来是把田租给人家,一年给他几百斤谷子。人家住的是高楼大厦,行的是高级轿车,吃的是大鱼大肉。他就靠那几百斤谷子过日子,却一点不在乎。还说“冷粥哗哗,弄堂头搭搭”做人才惬意。像你们汗流浃背,累死累活,真傻。他家是全村最穷的户,年年评到落贫户。过日子还要靠村里、国家救济。
汉松不理他,“斤米荡”又说了一遍。汉松听了才轻蔑地说:“干啥!这茬收了就不种下一茬了?我们是生来干活的命嘛。嘿嘿!我准备种上海青或是雪里红。只要种下去,总会有一笔钱收进来。田土是不会欺人的,你给它多少,它会给你多少。”说完又咔嚓咔嚓砍起来。
“斤米荡”哧哧讥笑。“不用砍了,省省这样的力气吧!你现在种下去的庄稼,政府规定,没青苗费补偿给你了。划到9月底止,以后种的不算的。我在8月25日托人种下了橘树苗,每株橘子树还可补偿青苗费50元呢。我又种得密,青苗补偿费可得好几千元呢,做人,会做还要会算格。老贫农!真的别砍了,人家马上要来这田里建厂房了。”
“什么时候来建厂房?我想再种一茬上海青没问题吧1汉松有点担忧地说。
“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速度嘛,你这丘田,再过半年,就是一排排高高的厂房。继而就是厂房里机器隆隆响,产品源源不断地发往世界各地了。哈哈!你呀,真是老贫农老脑筋,到老了还不开化。”“斤米荡”说完又大笑,笑毕,竟然拍起手掌唱了起来:
啪怪啪怪手板响,老贫农,听我讲。
二百四,已征用,苞萝禾秆不用砍。
现在建设飞样快,三天不见就换样。
再种冬菜来不及,白花力气不合算。
做人学会多享受,天天快乐神仙当。
唱罢,他手指着大路:“你看,开发区的勘测队来勘测了。哈哈!”汉松扭头一看,真有一些人扛着仪器来了。村里人树生、振江、宏亮,笑呵呵地扛着一大捆木桩,挑着石灰,后面还跟着很多村民。汉松想,肯定是村长派他们给勘测队做临时工的,给他们高工资,让他们不反对土地征用的事。这几个人是见钱眼开的,只要有钱,什么事都会做。汉松担忧地看着他们摆出测绘仪器、竖起标杆、喊话、敷石灰线、打桩……
可是不一会儿,村民和勘测的人吵起来了。汉松想走过去看看情况,宏亮已走过来把标杆插到了汉松的苞萝田里了。随口问道:“汉松爷爷,苞萝禾秆又没什么用,砍它干啥?”树生一边敲桩一边说:“你这丘二百四,我打桩的这个地方是一条20米宽的大路,里面才是厂房。”
汉松拉住树生的手说:“我的田不要你们量,我不同意被征用。征用承包田是要经村民本人同意的,当时承包的合同里就写着30年不变的嘛!我不同意被征用。况且政府也没付我补偿费,你不能在我田里打桩。”
“斤米荡”背着双手笑嘻嘻地说:“木涂(傻瓜),这是集体的田,补偿费是给村里的。听说是几万元一亩呢,我们村光征用费就有几千万元,每个村民可得好几万元呢。这样的钱不要白不要啊!我们爽死了呀1金谧潭说话时挥动着两只手,脚也踢起来很高。
“田是祖宗留给我们吃饭的,没有田我们吃什么啊?以后子孙吃什么啊?那点征用费,几年就种回来了,田卖了就永远没有了。你这个败家子孙,还高兴。”汉松的话火凛凛地喷向金谧潭。
这时,越来越多的村民来到机耕路上,一些人把打在他田里的木桩拔出来踩断,把敷在田里的石灰线都用锄头刮掉。汉松一下激动起来,哈哈!我说总没这样简单吧!也学着大家狠狠地把刚才打在他田里的木桩拔起来,用锄头敲断,扔得很远。
木桩全被村民拔掉了,勘测队的人只得停下勘测。勘测队队长不高兴地说:“姚支书、金村长都催着我们来勘测,可是他们没把村民的工作做好。”说声“回去”转身就走了。
汉松听路上的村民议论不断,个个义愤填膺。想着,他们还不一定征用得成呢,反对的人多着呢。起码没这样容易就办好,一搁就是年把时间。谢天谢地,赶快抢种。他也不去凑热闹,自个儿手拿刀子飞快地砍着玉米禾秆。
忽然,机耕路上响着汽车喇叭。汉松一看,金姚村村长金成贵西装革履从小轿车上下来,勘测队也回来了。村长金成贵噔噔噔来到众人面前,看了看还在用锄头刮石灰线的姚德风,手指着他大声呵斥:“姚德风,你在搞破坏是吗?嗯!还有谁?”一时大家都没有吭声。党支部书记姚德厚也大声喊道:“这些田都已被开发区征用了,你们不要破坏勘测队勘测工作。我向你们说清楚,谁破坏谁负责。经济赔偿,包括刑事责任。”
支书的话刚落下,就有一个四十多岁,梳着一头西发,瓜子形白净脸的男子指着姚德厚支书说:“这么多田被征用,原来的承包问题怎样解决?青苗补偿费怎样算?土地征用费多少钱一亩?”德风连忙说:“昌林说得对,这些问题都没解决好,就来勘测了,我们是不同意征用的。”原来,对姚德厚支书说话的是村民金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