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贵领着家丁穿过黑龙沟,走进狐狸沟,只见山梁上到处长满了芨芨草,几只狐狸悠闲地在山坡上觅食。突然看到来了一群人,还以为是猎人前来捕捉它们,便拖着颀长的尾巴,纷纷逃窜。要在平日,鲁贵他们肯定要开弓射箭,搞几条狐皮回去。可今天,为了大事,他们对跑来跑去的狐狸也失去了兴趣。狐狸观察这群人似乎对它们没有恶意,便一个个蹲在山口的豁岘上机警地向人群张望。
平番县的总管黑七正领着十几个民工在一片开阔地上挖煤。井架非常简陋,由三根粗大的木头扎成三角架,一个大筐拴在绳子上,由两个精壮的汉子摇着轱辘上下吊煤,井旁已堆起一堆小山般的煤块,亮晶晶的煤块在太阳光的反射下直刺人眼。在鲁贵的眼里,他不觉得这仅仅是一堆黑煤,而是令人可爱、叫人心颤的金子!
鲁贵大步流星地走到三角架旁,先声夺人地大声喝道:“呔!你们是些什么人,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乱挖煤!”黑七一看是鲁土司衙门的人,便笑哈哈地迎上去说:“嘿,我还以为是哪个不知高低的小子敢‘呔’大爷,原来是护印千总鲁贵大人驾到。我知道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你别乱开玩笑,我胆小,可别吓着了我。”鲁贵一脸严肃地说:“去去去!黑老七,准跟你开玩笑!我奉土司之命,是前来封矿的。”黑七一看鲁贵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也一脸认真地说:“什么?鲁千总,你别大白天说梦话,这狐狸沟明明是我县地界,啥时候变成了你们的领地!”鲁贵身后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同时吼道:“老早就是我们的领地,我们有地界图。”说着一个老家丁从怀中取出一张辖区图让黑七看,只见狐狸沟标在鲁土司的辖区内。黑七急忙从旁边的工棚里也拿出一张县界图让鲁贵看,只见狐狸沟明明标在平番县界内。于是两家便吵了起来,双方都指责对方地图有假,吵得不可开交。黑七看事态严重,忙命一名差人赶快骑马向知县何汝楠汇报。同时也要求鲁贵请土司亲自到现场与平番知县谈判,自己不愿与鲁贵多吵。鲁贵看事情初步奏效,便也派人请指挥使亲自出面。
中午时分,平番知县何汝楠首先坐轿来到狐狸沟,这是个典型的文人,皮肤白净,看上去保养得很不错。不一会鲁璠也骑马来到沟里,一见何汝楠也不打招呼,虎起一张脸,做出十分生气的样子。何汝楠见来者不善,便首先开言说:“我说指挥使,你也是朝廷的一个三品官员,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物么,却啥时候学起了这扩疆掠地,鸡鸣狗盗的小人勾当来了?”
鲁璠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莫激动,莫激动。你何大人是皇上任命的一任县令,我土司却是朝廷恩赐的一方首领。何大人虽然来县时间不长,但亦应知道‘先有鲁土司,后有平番县’的历史吧!没有我祖上出生人死,浴血奋战地拼杀,恐怕还不会有平番县哩!我们十三代土司在此居住三百多年,而你到平番县才有几年?先皇封地时,祖上不但绘了地图,而且处处设有界碑。这块地方明明归土司所有,何以成了你平番县的辖区?究竟是谁在扩疆掠地,干鸡鸣狗盗之事,何大人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你有何凭证?”何汝楠已是气白了脸。
鲁璠不慌不忙地让人展开地图,回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方位,然后用手一指说:“就在那儿栽有界碑。”土司说完,十几个家丁便分三处寻找起来。这一动作使何汝楠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疑惑不解时,只听两个家丁兴奋地喊:“找到了,地界碑在这儿!”说着,两个家丁挥动铁锨加紧铲土,并从地下挖出了一块石碑。何汝楠和黑七走到石碑前,躬身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鲁土司地界碑,大清雍正二年”,下面的小字何县令再未细看,便已气得浑身发抖:“鲁璠,像这样的地界碑,十天以后我能挖出十块,照样能证明此沟是我平番县的地界。你信不信?”鲁璠沉着地说:“何知府,话不能这样讲,你刚才亲眼见了,这界碑上面花草茂盛,这土是硬的,难道我们前天埋了界碑今天就能使土硬草茂不成?”听了此话,何汝楠也有些迷惑不解。鲁璠又说:“你再看看这界碑的成色、质地,这是货真价实的雍正时期的东西,本朝再造过这个产品么?”何汝楠看着东西确实不是当代之物件,但还是心中不服地说:“鲁璠,你和你土司门前的石狮子一样刁钻古怪。我要到布政使那儿告你去。”说完何汝楠气急败坏地上了轿。鲁璠冷嘲热讽地也冲何汝楠的轿子吼道:“何知县,你走好,不送了,我们到布政使衙门见。”说着喝令鲁贵动手,然后上马回府。鲁贵便领着土司的兵丁七手八脚地没收了黑七的东西。黑七见何知县灰溜溜地走了,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得一蹶不振,也乖乖领着人撤到一边。
几个平番公差不明白土司的石狮子为何刁钻古怪,黑七便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鲁贵封井,一边悄悄讲起了石狮子的故事。
据说土司衙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非常了得,谁要是提了肉从土司门前走过,回去一称,肯定要少二两。过去有个张屠夫天天为东家送猪肉,当他每次从土司门前经过时,他的肉总是短斤少两。东家说他有意坑蒙,他冤枉得欲哭无泪。有一次他绕道而走,肉一两也不少,屠夫这才明白可能是石狮子作怪。晚上他烧了一铁勺清油,趁土司的家丁不备,悄悄灌人两个石狮子口中,从此,石狮子便失去灵性,张屠夫的肉再也一两不少了。
公差们听后哈哈大笑地说:“看来我们的何大人要到布政使那儿给鲁土司也要灌一勺子清油了!哈哈哈!”
鲁贵也不理会那些公差们笑什么,他只为自己的杰作而得意。原来,鲁贵要刻新碑,鲁璠却说不必。他让鲁贵从别处挖了一块雍正二年的老碑到狐狸沟去埋,而且要从远处挖个斜洞过去,看好位置,标在图上。这样便迷惑了何汝楠,连两方面的下人都以为界碑是真的呢。
布政使衙门距兰州府水北门不足半里,王亶望正在后花园散步。这正是百花竞放的季节。花园内小草染绿了地面,迎春花在枝头竞相开放。王亶望看上去五十岁左右,面色苍白清癯,一对眼袋微微垂下,重重的扫帚眉下,眯缝着一双细长的小眼睛,给人一副时时思考问题的感觉。他躬着腰,欣赏荷花缸内的金鱼。这些小金鱼形态各异,色彩不同。有红的,有白的,有红白相间的,有金黄的,还有两条是黑的。它们游动起来神态各异,十分有趣。王亶望给每条金鱼都取了名,有条叫“丹顶鹤”的,就像婚礼上的新娘,美丽而典雅,游动起来多少带点傲慢的味道;有条叫“小公主”的,通身金黄,它那薄纱般的尾巴比整个身子还要大,当它轻轻摆动时就像仙女下凡似的;那两条黑色的金鱼名叫“铁狮子头”,长得滚圆滚圆的,游动起来显得有些吃力,但神态安详,颇有王者风度。这六条金鱼在缸内上下游动,别有一番情趣。
王亶望经常对人讲,观鱼不是消磨时光,而是在休闲中启发思想,增长智慧。《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战略方案,就是在欣赏金鱼游动时作出的决断。今天他接连收了两个诉状,一个是平番县告鲁土司的,一个是鲁土司告平番县的,都是为狐狸沟的煤矿之事。边界问题向来难以勘定,村与村、县与县、省与省常为边界纠纷而争斗,两国交战大多也都是因边界而引发的。这案若要公论,看来不太好办。可王亶望继而又想,属下闹不团结也是好事,他们互相攻击,便自然都要投靠我。土司辖区有七十二处林场,尤其吐鲁沟的油松、红松都是上等材料,外地商人争相购买。若将土司“改土归流”,派我的心腹去管理,每年卖掉一万根木头,我便发了财。虽然第一次参奏未能成功,若再找机会参奏土司,皇帝听得多了,必能参倒土司。想到这里他便有了主意:这案不急于断定,压一压再说。压的时间越长,双方就越急,就会加倍地向我靠拢,于是……嗯,就这么办!
平番县令何汝楠性子急,等不及,一包银子悄悄送到布政使府,名日“防暑费”。土司也不甘示弱,仿效何汝楠的办法,也送来一包银子,名日“降温费”,王亶望一看双方都动真格的了,心想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此案不能再压,否则他们就会合起来到上面告我。他派人将钱师爷叫到事务处来。钱师爷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秀才,见了布政使毕恭毕敬。王亶望坐在太师椅上说:“狐狸沟的地界案不能再压了,你亲自跑一趟。我看此事也好处理,你到了地方,划分个中心线,东边的地归平番县,西边的地归鲁土司,这样我们快刀切豆腐——两面都光。”师爷谀笑着说:“大人真是高见,我明天就动身前往。”
王亶望的处理方法,把平番县令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案子已经判定,常言说“判不可改”,也只好如此。只是心中委屈得难受。鲁土司却很高兴,因为原本是平番县的地盘,硬是让自己插进了一只脚,岂不痛快!
中心线划定后,黑七仍在原址挖煤。鲁贵招来在窑街矿挖煤的拼命三郎鲁二愣从对面开掘新井。这鲁二愣从小爱打架,并且从不愿吃亏。倘若吃了亏,他总想着要报复,从不轻易放过对方。他挖煤热情极高,今天又受到护印千总的赏识,更是兴奋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狼,久久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从窑街煤矿一下子拉来了十几个熟练矿工,在距平番矿七十丈处开了新井。半个月后新井出了煤,鲁二愣兴奋地向土司报捷,兰州、西宁两地的商人纷纷前来洽谈业务,霎时间狐狸沟便热闹起来,再也看不见狐狸的悠闲。来来往往的车马队打破了山谷昔日的宁静。
黑七也不甘落后,也用高价雇用矿工挖煤,压价向商人售煤,双方的竞争愈来愈激烈。
黑七哪里知道,这长期在井下当惯了煤耗子的鲁二愣经验更多,他高价招雇了二十名矿工,让老矿工当骨干,采用倒班制。他也亲自下窑挖煤,硬是用一个月的时间,向平番县的地界上打开了一个很宽的煤巷子,拦腰割断了平番县最丰厚的一块煤田,迫使平番窑步步后退。那年月没有矿业法,更没有采矿条律,都是在地下摸黑滚爬的事,谁也定不了方向,只是见煤就挖,所以井下向来是混乱而野蛮的。黑七忍无可忍,命手下窑夫用黑色炸药炸开了切割线,也向土司窑的方向挖煤。谁知鲁二愣比他更狠,第二天他让窑夫抬来半筐炸药,抵住平番窑的煤墙,并用棉纱搓了一根十丈长的火药线。炸药埋完之后,他让人用煤块重新堵塞了洞子,这样他从另一头点着了药线,将平番矿的一个煤洞炸毁,而且炸死窑夫三人,炸伤十几人,酿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当时人们都说是井下冒顶、煤气爆炸。于是黑七被死伤者的族人亲眷整日围攻,并且痛打一番。最后由煤矿支付了一大笔赔款,事情才稍稍平息。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谁,平番矿的人由于吃了鲁二愣的一桌酒席,于是都说是上次放置的火药可能没有炸尽,说不定是有人在井下抽旱烟又引爆了残余的火药,而鲁二愣摆出老矿工的资格硬说是井下煤气爆炸,还说黑七既不懂井下作业,又不注意安全,才出了事故。黑七也曾怀疑是鲁二愣在作怪,但从土司的矿井中也没查出什么破绽,无证无据,气得无法,只好逃往兰州,另谋生计。不料半个月后,坑道没有及时处理,地下水便淹没了平番矿。平番矿从此一蹶不振,难以恢复。
知县何汝楠长叹一声,知道斗不过土司,便打消了再开新矿的念头,打算另辟财源。
一个月后,鲁二愣如愿地把持了整个狐狸沟。
由于煤炭业的昌盛带动了商业、运输业的兴旺,更由于前两项的兴旺带动了餐饮业和妓院的兴起。一时间土司辖区接连开了十几家妓院,土司从大妓院每月收取定额税银五两,向小妓院收取三两银子。这样每月就保证有五十两的收入,再加上治保费、旅馆税、餐饮业税……账不可细算,鲁贵的三角眼一瞪,算盘珠子一巴拉,这土司的财源便滚滚流进。这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连城妙因寺,在当时是一座蜚声西北的名寺,每逢四月八浴佛节,兰州和内蒙、宁夏、西宁等地的佛教徒经常骑着骆驼、赶着骡马到寺中来朝拜,人数有时多过万人。五世班禅罗桑意希、六世达赖仓洋嘉措、七世达赖图多建措也曾到这里作过佛事活动。这些朝山拜佛者往往要顺便携带各种货物到窑街、马莲滩、连城一带交易,于是便繁荣了市面,这也给鲁土司带来了一笔财源。
大通河流域的连城至享堂峡口两岸生产麸皮金、豆瓣金,且储量比较丰盛,春秋季节,四方农民纷纷前来淘金,于是兰州、西宁、河州的一些金货商人也赶来收购,然后高价倒卖,这又是土司的一笔税收来源。
由于挖煤与淘金都很危险,几乎天天死人,什么透水、冒顶、穿帮、爆炸、塌窑、落筐等灾祸随时出现,“煤黑子”、“金客子”“筏客子”这些在鬼门关上混饭吃的人,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所以他们都把银子看得很淡,一旦拿到工钱不是进酒馆,就是泡妓院,按他们的话说叫做“宁肯胀死,不要饿死;宁肯乐死,不要冤死。”这就是连、窑地区妓院、酒馆的生意长盛不衰的原因,而鲁土司每年所征的税、费也非常可观。
看着鲁贵的生意越做越大,整天忙着训练军队的鲁剑也急在心里,于是他请鲁璠拟定了招兵求贤的榜文,并派土兵四处张贴。
常言说:“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自从土司的招贤条约亮相于辖区七十二乡并三沟十二旗之后,不但引起辖区老百姓的兴趣,也引起了外乡人的注意,甚至还引起了各地官府的密切关注,因为太平盛世,官军都偃旗息鼓,马放南山,而鲁土司却要招兵买马,反其道而行,他们不知土司要搞什么新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