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四年(1779)立春前后,被曹禄鬼剃头式的,不分大小一连砍走了一万多根木头的连城林场至今一片狼藉,鲁璠恨得眼中直冒火星。他让林工收拾残局,并抓紧春季植树造林的时机开始补栽白杨树苗。之后,他骑马带上随从去检查军工厂。军工厂坐落于吐鲁沟西侧,与军营一墙之隔,此厂占地五十余亩,里面修建有兵器坊、火药坊、库房以及工兵宿舍。每年甘肃军库给土司额解铜六千斤,铁八千八百斤,鱼鳔四十四斤,以及桐油、熟丝、弓面、牛筋等物资,折银八十一两。再有其他支出,由土司自筹银两解决。
鲁剑与军工厂厂长鲁老四早就在厂门口等候,见鲁璠到来,二人赶快迎了上去,并将一行五人引进工厂。鲁璠第一眼看到的是铁匠坊,里面共有十个火炉熊熊燃烧,每个火炉三个人为一组。师傅左手拿火钳夹住烧红的大刀,右手拿小锤在刀上敲点,徒弟多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抡起大锤,有节奏地砸在刀坯上,旁边还有个徒弟正在拉风箱烧火。鲁璠见火花飞舞,好不热闹,旁边的兵器架上摆满了打好的大刀、枪头、双钩、九节鞭……众人看当官的进来立刻停了手里的活计,鲁璠示意让他们继续打造,巡视一圈便又到了火药坊,这里有一群工人正在干活。鲁老四介绍,这里共有三十一人,有挖硝土工十人,伐柴、拉煤工十七人,熬制火硝工四人。每季制造硝焰七百八十斤,火药一百斤,火线八百条。出了火药坊,又来到弓、箭坊,这里有十一名工人干活,墙上挂满了已成正品的弓箭,地上到处是原材料。鲁璠还没来得及细看,忽然鲁贵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他见了鲁璠擦了擦汗,胸脯一起一伏,慌张地说:“指挥使,不好了,狐狸沟八十名窑夫撑了窑门,阻绝进出。”“为什么?”鲁璠惊异地问。“有人来报,鲁二愣压班子,三个月不让窑夫上窑,犯了众怒,窑夫们闹罢工,既不出煤,也不上窑。鲁二愣停止供水供食,已有一名窑夫死亡。”鲁璠一听大怒,再无心思巡视军工厂,立刻带了一帮人并鲁贵打马向狐狸沟奔去。
原来有一次鲁璠巡视煤矿,鼓励了鲁二愣几句:“好好干,本土司是亏待不了你的。”这小子便忘乎所以,拼命干事,加上旁人煽动他说:“护印千总已老,你干出成绩,便能取代他。”于是鲁二愣首创“大班制”。原先挖煤两天换一茬人,二愣一看上人、下人太费事,两班交换得耽误半天出煤时间,狠狠心,改了,要干就是一个月,后来又改成两个月。冬天,煤的销量特好,鲁二愣眼睛一眨,又改成三个月才倒一次班。在三个月内喝、吃、拉、睡全在窑下。窑夫反抗,鲁二愣雇人专打挑头的。于是人们再不敢反抗。天又大旱,出了窑到哪吃饭,于是逆来顺受。现在三个月上又要加十天,也就是说得干够一百天才能上窑,众窑夫忍无可忍,立刻撑了窑门,集体罢工。鲁二愣马上下令停止向窑下供油、供食、供水,试图以饥饿来迫使工人复工。不料窑夫们早有准备,事先备下了干粮和灯油,双方僵持了三天。有人看非出人命不可,便偷偷报告护印千总,护印又上报指挥使。
窑下已是惨不忍睹,有人昨天已被饿死,三十多人饿得爬不起来,五十几人饿得有气无力。周江岳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艰难地向前走着。煤洞子很矮,逼迫他弯下了原本坚实挺拔的腰杆,像猿猴一样困惑而迷惘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他手里提着“猫儿”,照亮了前面的路。原来到煤窑说话,忌带有“开、倒、塌、落”等字眼的词语,因而一些事物的称谓也改变了说法,如把“食盐”叫“沙子”,“水开了”叫“锅亢了”,矿洞里用的灯叫“猫儿”,“筷子”叫“箸”。
窑下的人全赤露着身子,除了牙齿和眼仁是白色之外,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周江岳是一个牛一般健壮的男人,他肌肉发达,胡须坚硬。“猫儿”照亮了他严峻而阴冷的面孔,也照得他胸前戴的一块铜牌佛熠熠闪光。煤壁两旁那一张张被疯狂和愤怒扭曲了的脸庞在黑暗中不断闪现。他每前进一步,灯光中便出现了一些新的面孔,而身后的老面孔就被无情的黑暗所吞噬。他是八十余人的代表,要上窑去和鲁二愣谈判,大家把求生和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昨天窑上用大筐传下来鲁二愣的条子,要求派代表谈判。大伙对条子反映不一:有的主张谈判,有的主张不理睬,还有的主张立即复工。持此意见的认为,谈判无疑是送死,鲁二愣心狠手辣,上一个他抓一个,让你活不得死不成。可不理睬也不行,八十多名窑夫昨天就断了食,死守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周江岳愤然而出说:“我上去谈判,土司的地盘还是要讲王法的。”窑口的牌子窝里,缩头缩脑地蹲着几个工头。撑了窑门后,他们无法上窑,也跟着挨饿。不但如此,窑夫们还把仇恨完全撒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个个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周江岳一把抓起一个工头,要他脱去衣服,这小子吓得赶快脱去,双手送于对方。周江岳穿上脏渍渍的衣服,他要到太阳底下去谈判就得讲点文明。他走到大筐边,看旁边躺着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两个也奄奄一息。周江岳鼻子一酸,觉得对不起他们,其实三个月都干了,再干十天又有何妨?
周江岳原不是挖煤工人,而是兰州城的盐商。八年前他在兰州做生意,知府蒋全迪为了讨巡抚勒尔谨的喜欢,又要加收盐税。周江岳与几十个小盐商叫苦连天,如今生意难做,争利如同虎口拔牙,针尖上削铁,而那些贩私盐者,利润肥厚,他们贿赂官府,官府便猫头鹰睡觉——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们逃税。大家气不过,公推周江岳为代表,找官府论理。结果论理失败,双方打了起来。周江岳血气方刚,一扁担打折了一名衙役的腿,他自己也被打伤,并被投入监狱。后经家人变卖财产,巴结蒋全迪,才被判为服苦役六年,押往青海察尔汗盐湖挖盐。
他在盐湖吃了苦,也开了眼界。这里房屋的墙用盐砌,大车走的路用盐铺。有青盐、红盐、白盐、黑盐……共十几个品种。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盐堆便发出五光十色的光芒。据当地的一位大商人讲:盐湖上面是几十尺到上百尺厚的盐层,下面是淡水,面积比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还要大,这儿的储盐全中国人吃一万年也吃不完。他在茫茫盐池里一干就是六年,刑满后他回到兰州,母亲已经病逝,父亲卧床不起。他守护父亲几个月,见父亲日渐康复,心里便想起了远在藏区的老婆、儿子,于是他推了一车盐前去看望。途经河桥马莲滩时,正赶上两个土司家丁抓一个女人。那女人拼命反抗,身后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声啼哭。从求饶声中他得知,此女丈夫已死,天又旱,交不起地租,土司便派刑班抓人。他气愤不过,上前劝阻,结果被一个瘦家丁打了一棍。周江岳本身就会武术,又在青海挖盐跟人学了摔跤,此刻他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三拳两脚就将两个刑班打倒。谁知旁边还有八个刑班,那两个一吹口哨,立刻一帮人围了过来,手拿武器,将他毒打一顿,不但抢去了一车盐,而且还将他扭送至狐狸沟,罚他挖煤半年,于是他便进了煤窑。
周江岳想到这里,忽然又骂起自己来:“你小子他妈的不是个男人,窑门撑就撑了,绝不后悔。男人是应该抗争的,应该是不畏强暴的,打掉牙也应和血咽到肚里去的。为啥要上去跟他们谈判、说话?但他转念一想,不行,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八十条人命的大事,既然大家信任我,我不去谈判,大家都有被饿死的危险。想到这里,他又毅然坐人大筐,摇了摇绳索,上面铃铛一响,马上开始提筐。
井口越来越大,周江岳看到了久违的阳光,它是那么的可亲可爱。一时耀得他睁不开眼睛。大筐到了地面,他看到了阳光下的万物,产生了对家人的怀念。他才四十五岁,家中有父亲、兄弟,还有老婆、孩子,若能逃过此劫,他将好好地生活。
鲁二愣坐在井口的木凳上,正恶狠狠地等着他,身后站着四个彪形大汉。鲁二愣开口便凶巴巴地说:“你们不在井下好好挖煤,为何给我捣乱?”周江岳压着火说:“说好三个月大班制,为何食言?”鲁二愣站起来说:“天是土司的天,地是土司的地,人是土司的人,我让你们干多少天就是多少天,谁还敢跟我犟嘴?”周江岳一听,这简直就是狼的哲学,便也大声说道:“土司也是讲王法的人,难道随便草菅人命?人的耐力是有限度的,就是牲口也不能不停地干活。常言道蛤蟆跳三跳,还要歇一歇呢,你把我们不当人。我要见指挥使当面评评理!”鲁二愣冷笑着说:“癞蛤蟆打哈欠,你口气不小!指挥使也是你见的?我看你是铁匠铺的材料——天生就是挨打的货。来呀,给我打!”于是四个大汉忽然围上来,一顿拳脚,打得已饿得有气无力的周江岳遍体鳞伤,然后又放人筐中,吊下井去。
窑夫们一看他们的代表被打得血肉模糊,立刻像发了疯似的,首先从牌子窝里揪出几个工头,毒打起来。有的打不动了,就用牙咬。霎时,井下响起了工头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接着没有任何人动员,窑夫们开始破坏工具。他们用矸石砸坏大筐,利用石缝折断铁锨。用镐头把一盘盘崭新的麻绳斩成几截……
正在这时,鲁璠骑马赶到,他一听情况,立刻劈头抽了鲁二愣两马鞭子,打得二愣眼前金星乱冒。
鲁璠毕竟是鲁璠,他为何怒不可遏?原来他下棋看五步,比部下想得深远。他认为这些窑夫和平时期虽是挖煤工,但是若遇战争,那就是天生的掘子军。煤洞子既是金银之源泉,也是兵源之所在,他命令鲁二愣往井下传条子,让全部工人上窑吃饭。窑下哪管这些,理都不理。鲁璠又亲笔写了一个条子,说:“本土司因公务繁忙,对煤矿生产严重失察,遂酿成僵局,请全体窑工见字如面,先上窑吃饭、休息,然后有冤可诉,有理可辩,本土司概不袒护。”窑工这才知道是指挥使来到,便传一个条子,让送饭下去。于是鲁璠赶快让人把稀饭、咸菜,先送下井去,说是腹中久饥,不可忽然饱食,必须逐步加之,否则恐肉、食伤人。下面的人饿坏了,看到来了吃的拼命来抢。身体强壮的、离筐较近的先抢吃了稀饭;身子弱的、离筐远的只喝了半碗稀饭,而且还相互抢食。肚子进了水米,大家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上面又传下来米汤,大家这次却被周江岳喝住,让刚才未吃稀饭的人先喝,然后按次序来。过了一会上面又传下条子让大家出窑,周江岳看形势有变,便立即对大家说:“兄弟们,我们即是死也要死在灿烂的阳光下,决不能像耗子一样死在洞中。”于是周江岳首先坐入筐中上到地面,然后大家依次慢慢出了煤洞。
大约一个多时辰,八十二人才陆续上完。虽然天气很冷,由于大家久违了阳光,一上地面便躺在地上尽情地享受着日光的沐浴。鲁璠一看,这些人除了眼珠子转动,其余都已僵硬。心想若是迟到两天,这些人恐怕早已成了尸体。
躺了半个时辰,鲁贵开始吆喝,让大家都穿好衣服坐起来,请指挥使训话,于是人们三三两两地坐了起来。时至初春由于天冷,大家都挤在一起。鲁墙站在高台上说:“各位父老乡亲,我来迟了,让大家受苦了。创立什么大班制,又不让大家上窑见太阳,都是鲁二愣一人所为,连护印千总都不知道。今天我要惩罚鲁二愣,还大家一个公道。”说着,他提高嗓音,大喝一声:“来人,把鲁二愣押上来,先打二十军棍!”于是有两个兵丁押着鲁二愣走到台前,按倒在地,另外两个兵丁抡起军棍交叉着打起来。只听鲁二愣杀猪似的高声嚎叫。
在众窑夫的眼中,鲁二愣是爷,怎么爷会挨打呢?大家纷纷站起来看,个个心花怒放。就这二十军棍把大家的怨恨全打跑了。你想人家堂堂的指挥使,朝廷的三品大官,为啥要给你们这些煤黑子赔罪。于是大家纷纷说:“指挥使,别打了,等吃饱了肚子,我们重新下窑挖煤就是了,只要指挥使发话,就是大班制我们也干。”鲁璠见二十军棍收到了如此良好的效果,心中暗喜,便作出爱民如子的样子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人都是娘养的,你们都是我土司的百姓,形同我的兄弟一样,我怎么能让你们像耗子似的长期不见太阳呢?等你们身体恢复后,你们两天在地下挖煤,两天在地上练兵,工钱照发,平时你们是我的百姓,战时你们就是我的兵勇,我怎能不爱护你们呢?”于是大家又是一番议论,都说:“这才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于是大多数矿工都赞同指挥使的意见。边挖煤,边练兵,他们想:练兵又不打仗,还拿工钱,何乐而不为。
周江岳睁大眼睛看着,他对鲁璠处理问题的手段非常佩服,刚才又听了他的讲话,感到此人大度,看问题深远,能成大事。本来他现在可以一走了之,因为他的惩罚期限已到,但是这时候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些煤黑子。因为他们已将他视为首领。这时鲁璠走到他身边,和气地问他的伤口还痛不痛?他呲着牙,忍着痛,摇了摇头说:“不痛。”鲁璠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你若能留下来,这帮掘子军就由你带领。抓你下窑的人,我回去收拾他们,没收你的东西,如数归还给你,要他们给你赔偿几个月的工钱。”周江岳听了有点感动地说:“鲁老爷,我的老婆、孩子八年未见我,不知我的死活。如果鲁老爷信得过我,让我回家一趟,等安抚了他们,二十天之内我马上赶回。”鲁璠一巴掌拍在周江岳的手掌上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看你也是一条铮铮汉子,你去给家人说明情况,回到狐狸沟后你就再不用下窑挖煤,鲁二愣的职务就由你接任。”此话一出。感动得周江岳单腿跪地,双手抱拳说:“周江岳感谢指挥使栽培,今后我若怀有二心,猪狗不如,天地不容!”鲁璠赶忙将他扶起。
鲁璠安排处理好煤矿一切事务后,让鲁贵暂住狐狸沟,稳定煤矿秩序。并带鲁二愣回衙门另差他用。其实今天最高兴的应是鲁贵。他早就听说鲁二愣拼命表现自己的能耐,妄图取代他的职务。没想到这小子做梦偷大印——官迷心窍,弄巧成拙,搞出了乱子,落得个一败涂地,蛋打鸡飞。他心里越想越美,他真想大声感谢众窑夫,感谢周江岳帮了他大忙,替他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皮,开心地笑了。
十天后周江岳果然回到狐狸沟,因未找到老婆、儿子,他心情抑郁,又因要遵守诺言,便暂时回了煤矿。鲁贵向他交割了一应事务,便回了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