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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午夜羔羊

吴会平

正午时分,他已经站在大河的边上。当他第一次面对这条大河,面对它的激越、汹涌、澎湃,他真的惊呆了。河水仿佛来自远天,流经他的脚下,九曲徘徊,注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急遽流动的水,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河岸塌陷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感觉他的思维已经被掀翻了一角。那些鱼鹰,嘎嘎地鸣叫着从天上俯冲而下,锐利的喙在河面上轻轻地一点,又箭一样地直窜云霄。蒸腾的水汽,让整个世界都虚幻、浮动、缥缈。他完全处在一个全新的境界,大河是一部历史悠久、诲人不倦的教科书,需要用心地去阅读、领悟。在他四十岁之后,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正在翻阅的这部书,填充了他人生路途中许多的虚无、寂寞和空白。

多少个夜晚,睡梦中,他与大河肌肤相亲,孰料一觉醒来,梦幻已经变成了事实。往昔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是一些虚幻的梦境。他知道这肯定不同于他以往见到过的任何的河流,这是他梦中的大河。他是个作家,一个学究气很浓、视写作为生命的人,多愁善感,不喜欢社交,拘谨严肃。但是他思想丰富、深沉,洞察力敏锐,在事业上的硕果累累,正如他面临的这条大河一样,有口皆碑的。

他的家乡,是在贺兰山的那边,在那么辽阔的、死气沉沉的沙漠的边缘,有这样一座美丽的小城,连他也感到是一种骄傲。这座城市,有一个诗一样的名字,叫阿拉善。那里盛产的奇石、苁蓉、琐阳都是挺有名的,当然,尤以奇石著称。缤纷的玛瑙石、鸡血石、玉石,名贵得让人心里发颤。因为有了奇石,许多人也就有了赖以生存的依托,兜售奇石的店铺到处都是。一些价格不菲的石头,昂贵到他都不敢问津。不过,他也不是恋石狂,尽管他也喜欢,却也没有喜欢到费尽心机地去搜罗。他曾花了三千块钱,买了一块玛瑙石摆在了案头,在写作疲惫的时候,他欣赏、把玩这块石头。蓝格茵茵的石头,倒置起来,就是一些形态各异的钟乳,美不胜收,让人产生一些奇妙的想象。

他从阿拉善坐车,翻越贺兰山,在S市倒乘一辆破旧的中巴。沿途都是农村,时令正是五月,庄稼都在发疯地生长,乡村显现出了它的幽静、美丽。而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这条心仪已久的大河,在乡村小站下车后,还要徒步走十多里路。此刻,他已经站在这条河的岸边上了。

一个渡口,横呈在河的岸边。那里泊着一条小船。他来到岸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船工,只有一个妇女,心不在焉地坐在船头,不时地把手中的罗帕,小心地浸入河水中,然后拿出来,拧去多余的水分,搭在头上,用以躲避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她显然是土生土长,见惯了大河的汹涌、乖戾或宁静、安然。不像他,在初次见到大河后,是这般的心潮起伏,有种想喊想叫的冲动。她略显得黝黑的肌小肤有一种质感的美丽,散淡的眼神,在看了看他后,又投向了河的对岸。他想和她攀谈。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她。她看看他,没有推辞,接过去了。

家在哪里?他随便地问。她喝了一口水,指了指对岸。你呢?她又问。

他也用手指了指贺兰山。在山的那边,他说。

阿拉善吗?

哦,你去过?

没有。我男人去过。

他也像她那样,掏出了帕子,蘸上河水在脸上揩了揩,又把帕子搭在了头顶。一股舒心惬意的凉爽。你在那边也种地么?他看了看河对岸那影影绰绰的鄂尔多斯台地,那有些发红的地貌,他猜想,那里的生命力,肯定没有这里的旺盛。

我包了一片河滩地,种的是豌豆。

到豌豆开花的时节了吗?

她点点头,开了,还结出那么多嫩的豆荚来呢!

他仿佛看到了那碧绿的豌豆,开出那么些粉红的花朵。他想到对岸走走。

他在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正是在这个夏天。是盛夏的日子。阿拉善的盛夏,干燥、闷热。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下雨啦!不远处的那座水库都快被蒸干啦!他打开窗子,没日没夜地写,不停地出汗,彻夜失眠。后来,汗没了,他的灵感也随之枯竭。他呆呆地坐在窗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其其格是一个很体贴的女人。其其格是蒙古族,而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汉族。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水。他是个称职的丈夫,除了固定的薪水,他还差不多每月都能拿到一笔不菲的稿酬,这是让他的那些同事们羡慕的一件事情。他不善辞令,社交活动少,也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他每月都很准时地把钱交到她的手里。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她会让他们的日子变得比想象的要丰盈许多。她有两坨很大的****。外地人总是很惊讶阿拉善的女人,她们差不多都有着这样的让她们骄傲的****。所以,她也能生出像佳其这样的孩子,肥头大耳,体格健壮。有了孩子,家庭就更像一个家庭了。有时候他也会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显出成功人士的那种骄傲,在女人面前,也能把胸脯挺得老高。

他能够找到像其其格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在许许多多人看来,这都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们一同上小学,一同上中学,高中的时候,他们是同桌。后来他进了大学,他们分开了一段日子,没想到毕业后却又跟他分在了一起,都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体形单薄瘦弱,没有英俊的相貌,这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同学,却始终没有勇气表白,毕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十年之后,才知道了她已经离婚,后来又自杀了。至于其其格,他怎么想到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呢?如果不是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也许其其格就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一切都缘于其其格的那一场病。那一次,其其格得了伤寒,病痛把她完全给击垮了,她身体虚弱得像一根面条,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不停地打摆子,畏冷。作为她的同学,他觉得照顾她就是他的义务。他为她熬汤药,帮她煮饭,甚至她打点滴的时候,他也陪在她的身边。有一天,他还买了一束康乃馨摆在了她的床头。她那双深陷的无神的眼睛,在看他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些光泽。他对她体贴入微,同时还帮她带了一个星期的课。她终于病情好转了。有一天她进到他的房间,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舒欲静,我要嫁给你。她的这种赤裸裸的表达方式,也带出了蒙古女人的那种豪放与直白。他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甚至还有点给吓着了,呆呆地睁着一双眼睛,不知道该怎样来应答她。

结婚仪式准备得简朴而又热闹。他的父母都住在乡下,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他们的新房都是租来的。为着这个家,他打拼了几年,后来有了房子,也有了儿子,他也调到了文联。现在,他们的儿子都读书读到初中了。

没有其他过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摆渡的小哥一脸的无奈。他同样的黝黑,一副因为生意不好而气嘟嘟鼓起来的两腮,有些惹人爱怜,直到太阳西斜,他才解开了缆绳。船向下游急速地窜去,在浪中颠簸,像一片无助的树叶。他有点晕眩,急忙抓紧了船舷。他当然不是第一次乘船。第一次是在海上,那只大大的渡轮是那样的沉稳,但是他感到天和海都在旋转,他整整呕吐了一个晚上。此刻,这条小船把他载向了这条大河,漩涡、滩涂、翻卷的水花,驱动渡船的柴油机突突的声音、船舷被河水扑打的扑通扑通的声音。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划痕,几条鱼鹰紧紧地尾随其后。他已经没有了踏浪的豪壮,有的只是一丝丝的恐惧。而她稳稳地坐在船头,沉稳的像一尊泥雕石塑。

他看到了那紧逼而来的对岸,那些豌豆坦荡得像一块碧绿的地毯,点缀着那么多的豌豆花,是让人有些眩晕的美丽。咚!渡船靠岸,一股反弹的力道差点让他坐倒,河水一波一波地窜上河岸,往前伸展、后退,直到消失。河的彼岸,一夜重崭新的天地。此时,太阳已经西沉,霞光普照,渔歌唱晚,大河突然显出了它的羊丰腴、娇羞、阔大、美丽。微风徐徐,吹皱河水,霞光在其间跳跃闪烁;滩涂成为河的大写意,水鸟飞起飞落,哀哀鸣叫。在流动的光线中,对岸的村庄树木郁郁苍苍,与远方的大山浑然一体,密不可分。

一条弯曲的小道,在豌豆的包围中往里伸延。目测河岸与台地之间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左右。突兀的台地,台地上起伏的丘陵,此刻更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安详、宁静,亘古不变的样子。他踩着她的脚印,川地的气候,肯定要比阿拉善湿润许多,空气清新异常,豌豆的花香阵阵扑来。有归巢的鸟儿啁啾盘旋,还有少许的蚊蚋。

这样茫然地走,不知归途在哪里。他从阿拉善来,只是为了会晤那条大河,了却多年心中的一个夙愿。此刻,他已经站在河的这边。

在天黑前,我能找到旅社吗?他觉得他问得有些唐突。

不能,除过这片滩地,还要往里走十多里地才有人家。不过,那里也没有旅社。

他有些忧愁,还要走这么远。

她回过脸来,仿佛才发现了他。你要走亲戚家吗?还是来做生意的?

我是个作家,来体验生活的。

哦,作家。她又端详了他一下,来,你跟我来。她引领着他。

幽静的滩地,除了豌豆外,还有一些野草,像冰草、马齿贤、蒲草、苦苦菜等,葳蕤茁壮。一条小径,通往她的场房。暮色渐笼。他将在这里落脚,一个完全陌生的去处,两间别致的、低矮破败的场房,不过是两间黄泥小屋,四下里栽植的树木,阔叶杨、新疆杨、臭椿、沙树,已经长到比房子还要高。屋前,羊圈是栅栏围起来的,生涩的羊粪味,还有河滩地特有的土腥气味,在昏黄的暮色中泛上来。这座场房,这片滩地,以及不远处流淌着的那条大河,这注定在他四十岁之后,要在他的灵魂里,烙印上一些什么。

虽然简陋,却足以让人流连。简单地生活,躲避世俗功利、欲望带来的烦恼,这片滩地,也不失为世外桃源。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方丽娟,她的丈夫是一个养蜂人,他撵着季节,各地都走。他们有一个儿子,叫二蛋,已经念书到三年级了。他每天蹬着那辆旧了的自行车,链条嗒嗒地响着,在这河滩地凹凸不平的土路上,要走上近十里的路程,才能到村里那唯一的一所小学。他们在这河滩包了一些滩地,两年前就搬到了这里。如果遇到好的年成,他们的收入除了应付许多日常的开支,还能有不算太多的节余存下来。他们经营着的这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是瓷实的一砣铁疙瘩,掰不开、砸不烂的铁疙瘩。尽管日子有时候是辛苦的、无奈的、乏味的。

她仰慕他是一位作家。有时候,特别是在一些陌生的场合,作家这个称谓,确实能给他的脸上贴金。而事实上,他生存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同样充满着喧嚣、浮躁、轻狂。喧嚣、浮躁、轻狂,这差不多是现代这个社会流行的一种通病。人的感情早已经退缩到了前所未有的次要地位。感官的刺激、享受、猎奇、沉迷于对另类生活的享受……他试图逃避,一头扎进了书斋,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他始终没有精力走出来,除了慵懒,还是他对陌生环境的一种畏惧!

她开始煮饭,屋前那个土坷垃垒起来的锅灶燃起了火,一股柴烟味窜出来,在四下里弥漫。啥叫体验生活呢?她很随意地问他。他看到她仰起的那张脸,在初夏暮时漾出的灿烂,像一朵正在开放着的向日葵。

体验生活,就是对未知领域的感知、认同,进而升华为理性的认识,灵感的创造。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还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说,就是看你们怎么生活着。

为什么呢?

熟悉了,我好写小说呀!

写我吗?

为什么不呢?就写你罢!

喧谎。她抿嘴一笑,腼腆的样子。

晚归的羊群,在暮色中白云一样流动。她起身打开羊栏,圈里那些还在吃奶的羔子,便纷纷地扑向羊群,寻找各自的妈妈。羊叫声,羊羔子咕咕的吃奶声,飞散的尘埃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羊骚味。牧羊老头舞着鞭子,飕飕直响,完全一副漠视他或她的样子。他捂在一顶旧的草帽里,干瘦、黝黑的脸,阴森森的眼睛,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神情。她告诉他,她雇用的这放羊老头,孤身一人,又聋又哑,让小他不要在意。

晚饭她煮的是米饭,泡上鲜的****,他吃得津津有味。二蛋也已经回来,一个胖墩墩的孩子,见着生人就脸红,和牧羊老头坐在一起,闷着头。于是,他吃他夜的,他们吃他们的,完全是一些不相干的人。

晚上他睡在外屋。昏黄的蜡烛、潮湿的空气,他有些不习惯。但眼皮强烈地发困,终于进入沉沉梦乡。

是旅途的困顿起到了催眠剂的作用。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他从阿拉善出发,乘大巴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翻过贺兰山,来到了另一个城市S市。他形象地比喻这两个城市,是一个扁担担着的两个担子,贺兰山就是那条扁担。然后,他又乘车。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那条大河。他没有想到,以后围绕着这条大河,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乡野变得开阔起来,他的心胸变得开朗起来。

他遇到她的日子,是他最为快乐的日子。

她告诉他,她心中的作家,应该是另一个样子:扎一条马尾小辫,留一蓬大的络腮胡子,神经兮兮,应该是一个另类。他无奈地一笑。他逐渐地发现她的与众不同,是她的心胸开阔,就像那一条大河,毫无遮蔽,语言也不拘谨,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子,虽然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却有一门让他见了称奇叫绝的手艺,那就是剪纸。她的灵气主要表现在她的剪纸上。他从第一次看到她家窗子上的那些剪纸,他就被那些美妙的作品给迷住了。他看到每一片窗玻璃上都有一幅大小不等的作品,主要是动物,表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活景象,其精湛的镂空技法,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形象,仿佛在阿拉善,浏览那些绚烂的石头,两者都是浑然天成,不加雕饰般。

这些,都是你剪的吗?他指指那窗子。

她有些羞涩地点头,剪得不好,你不要笑话。

他怀疑她的那双手,在生活的磨砺中,已经显得那般粗糙了,还能剪出这样精妙的作品。

闲的没事了,就随便剪剪,瞧你那着迷的样子。

这样的东西,你还有吗?

当然有了。

能让我看看吗?

她领着他走进了里屋,打开了一只胡桃木的大箱子,在大箱子里,她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把一件件剪纸作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摆放在他面前的床铺上。他看到了鸡、鱼、羊、人物、花卉,像是她在变魔术一般,一件一件地被她从纸袋里变化出来,就要活了。他是个理性的人,但无法控制此刻的冲动,有些手舞足蹈,比自己完成一部作品还激动。他惊讶于她观察的敏锐、手法的细腻、夸张的恰到好处。他看到一个牧童,他把那头牛鬃绳搭在了肩上拼命地往前拉着,身体前倾,鬃绳被绷得笔直,可是那牛定在了地上,纹丝不动;还有一个牧童,他悠闲地坐在牛背上吹着笛子,而那条牛正扬起头来,啃吃头顶的树叶。这些作品,形态传神,毛发纤毫毕见。

她的剪纸,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喜欢而已。他诧异于她的执著,她的不计名利。他诧异在这河滩地,还藏匿着这么一位民间艺人。

他也知道了阴刻、阳刻、单色剪纸、多色剪纸这些简单的剪纸技法。

犬牙错落的沟壑,高低起伏的丘陵,稀稀落落地生长着的一些植物,以矮小的灌木为主,沙蒿、刺梅、爬地虎、柠条,这些植物,叶子已经衍化的细小、瘦弱,是已经干涸的土地无法为它们提供更加充足的水分。敏捷的小蜥蜴,受到他们的惊扰后,卷着尾巴仓皇地逃窜。天气逐渐地热起来,但与川地相比,依然凉爽许多。他戴着一顶太阳帽,背着一只大挎包,里面是为此次出行准备的几个饼子,两瓶水,还有一盒熟豆荚。她跟着他,一路攀缘着上到了台地。完全是一次很随意的决定,但他的固执,是有名的。她无奈,决定随他一齐前往。她说,在那些丘陵、沟壑布就的方阵中,初来乍到的人,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

你常来这里吗?他问。爬上台地,胸腔里像是擂着一面鼓,已经出汗,喘气有些不均匀。他用手背抹抹脸颊,一双眸子兴奋地四下游睃。

我的家就在台地上,离这里不是太远。

哦!他说。看她也已经出汗,刘海紧紧地贴在了额头。

我小的时候,是很顽皮的,有一次上山,爬到半坡,往上一望,还有那么一截,往下看,底下的人小的像个蚂蚁。我上又不敢上,下又不敢下,吓得我直哭鼻子。

他说,我小的时候,也爬过几次山,是贺兰山,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松树,树下温润,长满了苔藓。山上的石羊和青羊,敏捷地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跳跃。下雨后,林地下还有很多的蘑菇,我和小伙伴们去采摘回来,晾干后拿出去卖,有时候也夜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爬上一处高地。他搭起眼罩子,看到远处有几座烽燧,苍凉而神秘,守望着遥远的过去。她指着那些烽燧告诉他,它们分别叫单墩、石墩、哨子墩。

他决定要到那里走走。

那么远!她说。

他已经迈开脚步。他感到精力充沛,爬坡、过沟壑,都不在话下。她也一样,毕竟是在黄土高原长大的女子,行动的敏捷、有力,也决不次于他。

看似很近的烽燧,因为要爬坡,过沟壑,距离就拉得很长。已经是中午,他们终于来到了其中的一座烽燧脚下。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扇着风,体力有些透支。烽燧建在一座高高的丘陵之上,经过岁月的侵蚀,更像是一座随意堆起来的土堆。他变换着角度,仰视着烽燧的每一个细节,侧耳,聆听着烽燧的心声,是的,是聆听。四十岁之后,他逐渐地学会了聆听,不但学会了聆听各种各样的人的声音,还要学会聆听动物的声音、植物的声音,学会聆听河的声音、山的声音。现在,他正是聆听到了那烽燧的声音,是一首凄婉而美丽的歌谣。

她告诉他,烽燧有着一段让人伤心的传说。当年,边塞要地,胡汉争烽,朝廷在这里建筑烽燧,传说有一位黑马将军,他因为监造烽燧时选错了地方,龙颜大怒,就下令把他和他的黑马筑进了这烽燧。将士们感念他屡经沙场,为朝廷立下功勋,就捡来石头,在烽燧里为他修筑坟墓。这烽燧,就有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叫石墩。

他说,有些悲凉。

四下里有一些细碎的骨头,有脱磷后明显的皴裂痕迹,还有一些破碎的器皿,颜色黑而明亮。他捡一块瓷器,在阳光下瞧瞧,随手装进了包里。然后,他开始攀缘,顺着几个凹槽小心地爬上了烽燧的顶部,然后把她也拉了上去。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制高点上,远方苍茫,丘陵起伏不定,像是大海里涌起的波浪。几峰骆驼,宛如几块嶙峋的怪石,与泛黄的台地浑然一色。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他感觉已经站在了历史的画卷里。沉甸甸的历史,翻开来,却不过是几个家族的兴衰史。而当年边关将士的金戈铁马、浴血疆场,却又诉说着怎样的悲壮、无奈、凄凉、哀怨。

他坐下来,她也跟着坐下来,肩膀挨着肩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把伞,烽燧上有了一块属于他们的阴凉。然后他从包里掏出了水和饼子,一盒蒸熟的豌豆豆荚。

一次别开生面的野餐。他看着她吃。他说,娟,你需要包装。

她刚刚送到嘴边的一只豆荚又放了下来。为什么?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艺术需要包装,这绝非时尚,而是需要。

她笑了,一丝甜甜的笑颜。我还第一次听说,我的剪纸就是艺术。

大约在十岁的时候,他学会了****。他在胆战心惊中享受着自己的快乐。那时候,他在农村,他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他的身体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偏小、瘦弱。家庭环境不好,父亲好赌,母亲成天神经兮兮。他的心里总是不踏实,没有什么安全感。他拼命地学习,是为了引起老师的好感和同学们的尊重,因此,在三年级之后,他的学习成绩总是保持在前三名,他果然赢得了一点点的虚荣和平衡,还得过几次奖状。但是,因为懦弱、内向,他几乎不敢靠近女同学,不敢和他们说话、玩耍。在一个夏天,刚刚下过雨的日子,天气很是清爽,他赤着脚走了出来。沙地温润潮湿,让他感到惬意。他们这个村子,户和户之间,距离很是松散。他走到村中的时候,他看到韩美丽站在自己家窗前,正对窗子,精心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就叫韩美丽,从那天起,他就深深地暗恋上了韩美丽,她正在那么全神贯注地梳理着的那缕头发,以惊人的速度,窜到了她的屁股以下,浓黑的像瀑布一样。他的心陡然间加快了跳动,呼吸急促,看得有些呆愣了。其实,韩美丽是他的同学,他们的出生相差也就几天。他们曾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上学。他暗恋上她之后,再见到他时,突然变得胆小、羞涩,说话时更加的底气不足。他只能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他希望她会主动地过来跟他搭讪,希望她也会像他喜欢她那样暗暗地喜欢他。

初一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前排,她的那条大辫子,有时就会不经意地落在他的桌子上。他多么想用手去轻轻地捋摸一下大辫子呀!但是,他感觉,邻桌的同学总是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邻桌同学是这么的讨厌。然而,机会还是来了,这一天邻桌的同学病了,有几天都没有来上课,他就觉得逮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他第一次摸她的辫子的时候,是他趴在桌子上,假装很认真地在看书,他的小那根小拇指悄悄地向着他的辫子靠了过去。触摸到她的辫子的感觉是那么的爽快,仿佛有一股电流,轻轻地把他击中,把他攫住了一般。他抑制不住,眼泪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以后,他又有了几次这样的触摸,每次都是那样的难以自控。

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韩美丽有几道题被难住了。她装作低头思考,却在腋羊窝下轻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听到她叫着,舒欲静,舒欲静,第二道大题怎么做。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兴奋紧张的脸憋得通红。他给她递过去纸条子的时候,他听到监考老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对他们发出了警告,他吓得把脖子往衣领里一缩。有了他的这一纸条子,她的数学总算勉强地考了一个及格。他觉得很是露脸,以后大着胆子跟她说了几次话。

很有那么几次黑夜,他来到韩美丽家的窗前,看到她家窗口透出的昏暗的灯光。她家门前有一个不大的园子,园子前有几棵柳树,他不敢靠那窗太近,就偷偷地爬到那其中的一棵柳树上,期望能窥到他心目中的姑娘。有一次果然给他看到了,那是她忘记了拉上窗帘。他看到的韩美丽,披散着头发,正在脱衣服。他屏着呼吸,第一次看到了的这个心仪的姑娘的身子,看到了她已经微微隆起的乳房。他激动得差点从树上栽了下来。

他太爱她了,几乎就要疯去。

她有没有像他那样想过他呢?肯定是没有。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她已经像她的名字那样美丽了。她有些心高气傲的样子,她的那条大辫子,甩得有些让他伤痛,也让他有些畏葸。她出嫁的时候,正是他念大学的时候。猛听到这一消息,他的心里泼上一瓢凉水一样,呆在了那里。但是,该来的迟早要来,挡也挡不住。他嘴知道,早就知道,她在他的心灵深处,只能是留下一些美丽的伤痛。这就是他的山初恋,仿佛还没有开始,就匆匆地结束了,让他感到了悲哀与无奈。她嫁的,是一市位干部子弟,条件无疑要比他好很多。临出嫁的那天,他特意地向学校里请了假,坐上车赶了回来,为她送行,为自己的这段初恋送行。他看到了她,罩在薄薄的婚纱里,脸上涂了淡淡的脂粉。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他有一种要扑上去抱抱她的冲动。她向他笑得红光满面。他含着泪向她献上了一朵鲜花,然后他就坐在了一边暗自伤神。

埋葬了自己的初恋,他颓废了很长时间。渐渐地他成熟了许多。

他与她的再次见面,是在十年以后。这时候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出了两本书,还有一些小说获了不同类型的奖。他已经调到了文联,他的事迹也被省里的、市里的许多报纸、电台报道。他踌躇满志。在一个夏天,他应邀到S市参加一个笔会,然后参观了那里的几个颇有名气的旅游景点。笔会结束,他因事逗留。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上,他撑着一把红雨伞去饭馆,在街上无意地碰到了韩美丽。她一脸落魄的样子,匆匆忙忙地走,衣服差不多被雨都给淋湿了。他喊她的名字,她吃了一惊。当看到是他,她显出了明显的慌乱。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给她撑起了伞。他纳罕她的衰老,她肯定过得不顺心。他的心里又勾出了一丝的伤感。他们寒暄,寻找着他们认为最合适的话题。后来,他邀她一同吃早餐,她没有拒绝。来到饭馆,落座,她突然向他伸出手说,有没有烟?给我一根烟!我知道你是抽烟的。他惊得愣在了那里。后来他终于回过神来了,给了她一根烟,又给她点着,看她大口大口地抽,吐着烟圈。这与他以前心目中的韩美丽,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了,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住在贫民窑里、无以为生的村妇,或者,就是街上卖笑的****。她看到了他质询的眼神,她终于忍不住地告诉他,她已经离婚了,现在是孤身一人。他连忙问她是为了什么。她凄楚地一笑,别问为什么,人生如梦!

她要了一瓶酒。他无法阻止她,他看到她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她又倒了一杯。她早已学会了喝酒,几杯酒下肚,她竟然若无其事。她说欲静,我知道你在上学的时候喜欢我,那时候你摸弄我的辫子,我都知道。他觉得有些难堪。他说,我配不上你。她嘿嘿笑了,是一阵苦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不,欲静,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太过高傲,是我太傻!我以为,凭着自己姣好的容貌,不愁以后没有好的归宿。我错过了一段最好,最珍贵的情感。而我这杯苦酒,就是我自己给自己酿的。我已经得到了惩罚。

他夺下了她还要喝的一杯酒。他不愿意看着她在他面前这样作弄她自己。他的心里,有些悲凉,为自己那段纯真的感情。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的那段感情,而她竟然对他熟视无睹,这是一种蔑视。这么想着,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美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的路,我们总还得要走好。

他还是有些拙讷,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办,还要劝她一些什么。他没有想到这是他和她的最后的诀别。在他回到阿拉善不久,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消息,韩美丽死了,是自杀,服了满满的一瓶子安眠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留给他的,是一些淡淡的感伤和回忆。

他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一阵细微的声音给吵醒,睁开眼,阳光已经从那不大的窗子上斑斑驳驳地洒进屋子。翻了个身,依然有点困倦,索性掏出一支烟点上,爬在床前一口一口地抽。浑身的慵懒,是连续的兴奋、失眠,消耗体力太多夜的缘故。而抽烟能够使大脑皮层处于亢奋状态。大约是在初三的时候,他学会了羊抽烟,及至后来,抽烟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躺在床头,安之若素地抽。这个家给了他一种稳定的、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感觉。

然后起床,洗漱,安然地坐定,看着她给他把饭盛上来,完全没有生疏感。他已经融入到这个家庭的生活当中来。羊声、狗声、滩地里野鸭的鸣叫、不远处大河里传来的涛声,全然不是阿拉善那种纷乱无序的嘈杂。

这显然是一种新的生活,需要你用身心去感受。

她说,你先待在家里,我们去把羊洗一洗。

他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她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

他说,我是来体验生活的。

他跟着她,来到场房后面那个水塘处。水塘里一对野鸭在他们还有二百米远的距离时,就惊得往天空飞去了。天逐渐变热。羊被牧羊老头赶过来后,在塘边挤作一团。他看着她把衣角往裤腰里一绾,就下到了塘里。没过腰的塘水,很快就漾起了涟漪。然后她猛地抓住一只羊的犄角,奋力地把羊拉下水。呛了水的羊,咳着,惊恐地叫,无力地做着挣扎。她拉着它,缓缓地向对岸走去。水逐渐变深,没到她的胸部,衣服全部精湿,头上也溅了些水,湿了的头发贴在脸上。终于来到对岸,羊只奋力地抖擞身体,洒落水珠点点。

她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胸部丰满挺拔令他不敢仰视。他脱下上衣,跳进了水里。他说,我来了!

水有些凉,突然让他打了个冷战,一股舒心惬意直从心底泛上来。清澈的水,没到胸脯的水,他还从来没有下过,有些恐惧,害怕突然会有个陷坑让他掉进去。小时候看父亲浇地,夏天的日子,他也会下到那渠里玩耍。淙淙流淌的水,浅的只没过他的膝盖,却依然是童真时的乐园,他会和同伴击水仗、扎猛子,玩“狗刨刨”。一瞬间激起的记忆,让他感到幸福。他笑着看方丽娟,却看到她正也笑着看他。他受到鼓舞,他也像她那样去抓一只羊,羊从他手里挣出,闪他一个趔趄。他又去抓另一只羊,然后下到水里。水里的羊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他把它像只小船样拖到对岸。

呔!呔!听话!他大声地对那些骚动的、躲着他的羊只喊着。他又很轻易地抓到了另一只羊。与她错身,她突然俏皮地掬一捧水击向他的脸面。他一惊,丢开手里的羊,也掬水向她击去。溅起的水,让他感到窒息。终于落败,逃到岸上,也像那些羊一样往下淋着水,却看她站在水里,笑得合不拢嘴。

我知道你是个旱鸭子!阿拉善来的旱鸭子!她笑着揶揄他。

洗过水的羊,羊毛逐渐晒干,白得像天上的流云。羊群咩咩地欢叫,附和着她的笑声。

鸿雁是一个比较高档的舞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消费得起的。他在写作的时候,尽管关上窗子,也阻挡不了节奏强烈的舞曲漫进屋子里。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阿拉善并不是一个闭塞城市,尽管偏远,却并不闭塞。他大二的时候,学会跳舞,那时候,他穷困潦倒,但可以在学校的周末舞会上,尽情地舞蹈,不用花一分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已经对那闪烁着的霓虹灯、那些流行的音乐、嘈杂的人群渐次失去了兴趣。而正好相反,由于物质上的一天天充盈,其其格开始迷恋上层社会的生活,朋友的派对、一些虚浮的应酬,总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激情充沛。在一个夏天,她还安排他去参加几个朋友的派对。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在沉默中进行反抗。对,沉默地反抗,这是他的秘密武器。

结婚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甜蜜的、短暂的幸福。但是总也忘不了韩美丽的影子,特别是做爱的时候,总能让他产生一些幻觉,觉得身子底下的,就是韩美丽。他小心地伺候着这个家庭,有时候他会望着周围的一切,害怕有一天从梦中醒来,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成为梦境。他在胆战心惊中适应着其其格,这一切源于他懦弱的性格。儿子降临到世间来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生活的稳妥和美好。儿子是实实在在的,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件礼物,需要精心地培植、小心地呵护。那时候,他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了儿子身上,领孩子、洗尿布,在处理家务上,他也勤快得像一个家庭主妇。后来,儿子到牙牙学语、入托、读书,他都倾注了过多的心血。

春去秋来,日月如梭,转眼佳其就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但是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力交瘁,创作上的无法突破、房事上的力不从心,甚至对日复一日的生活的重复,产生了一种厌倦。其小其格有几次跳舞的时候,还拉上了他。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红男绿女拼命地摇头晃腚,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却无动于衷。其其格对他的表现越来越不满意,经常陪她跳舞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身材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夜比。有一次一位姑娘邀他跳舞,他被她姣好的身段给迷住了,就随着她翩翩地下羊了舞池。他以为她是一位公主,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一位********。她腻歪歪地把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交个朋友。他挣脱出来,像是被猎人追杀的猎物一样,仓皇地逃出了舞厅。

那个秋天他觉得他就要病了,而其其格对跳舞却乐此不疲。他们越来越缺乏交流,对于她热衷的许多事情,他也无心过问。他看着她从舞厅里回来,扒掉衣服。可是这个身子,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躯壳,他们是这么熟悉而又陌生,许多想法南辕北辙。他决定去旅行,用新的环境来冲淡这种种沉闷,用距离来燃起他与妻子那团激情的火焰。他给自己划定了一条路线,简单地收拾后,他就上路了。

从银川坐火车,一路向南、向南。西安、苏州、柳州;喧嚣的、肮脏的、放荡的城市,在档次不是很高的旅馆里,他差不多夜夜听到妓女的叫春声。许多城市,已经进入病态的繁荣。他承认自己是个适应能力很差的人,初次接触到每一座城市,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流,都让他感到恐惧。他还没有从家庭的灰暗情绪中解脱出来,就又跌进了另一种灰暗,身体急剧消瘦。果然在回到阿拉善以后,他真的大病了一场。

妻贤子孝,有健康的身体和固定的收入。一度,他们的家庭被别人列为是一种幸福的家庭模式,大家效仿、羡慕、嫉妒。他也尽量保持成功人士的满足姿态,用以维持他的那一点男子汉的虚荣。他在班车快到达阿拉善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妻子和儿子都到车站去迎接。他在走下车的一瞬间,却并没有感到身心有什么大的愉悦。也许他确实是旅途上累了,需要休息。

他真的有点累了。

她坐着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草棚下,这是他们夏天用来纳凉的地方。不远处,有两只鸡躺在浮土上,乐此不疲地翻弄着身子,吸纳着地里的一丝丝凉气。他打着一把扇子。他给她讲他的写作经历,不过是一些素材的积累。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灵气的作家,遭遇了不太多的退稿,算是小有成绩。她追着他,让他讲其中的一个小说的故事,那篇小说充满了离奇、荒诞、让人忍俊不禁的爱情故事。同时,他看到她的手里握着的剪刀和纸,随意地在剪弄。她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在聆听。有一只羔羊从圈棚里钻出来了,这显然是为数不多的几只春羔羊中的一只,每天牧羊的老头放牧的时候,都要把它们与它们的母亲分开来,它们还没有学会吃草。这只钻出来的羔羊,它显然打断了他的讲述。她起身,要把这个调皮的家伙弄回圈里。她站起来的时候,一些碎的纸花就从她的腿上飘飘洒洒地飞落下来。她看到的这只小羔羊,它突然撵着那两只鸡,和它们嬉戏开来。两只受了惊吓的鸡翻身起来,落荒而逃。小羔羊蹦蹦跳跳,拦住鸡的去路,鸡嘎咕嘎咕地叫着,飞过一段矮墙,就不见了。

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她复又坐下来,他已经没心思讲故事了,他看她低下头来,手里的剪刀加快了速度。剪刀与纸,在碰撞中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看到随着她提起手里的这嘟噜纸,一些碎的纸屑又飘落下来。

一个握着蒲扇的男子,悠然自得,眼神中充满与世无争的安宁、祥和;一只顽皮的小羔羊,它跷着尾巴,低着头,两只稚嫩的犄角羝在他的腿上。令他惊讶不已的是,她的这幅剪纸神情兼备,人物的眉毛、发稍,羔羊的细毛,都纤毫毕现。

他不由得惊叹起来,他把这张剪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感悟着它给他带来的美好的享受。他发现这张纸上还残留着的一些气息,是她的气息,夹杂着泥土和杂草的气息。他看她的手的时候,发现那粗糙的指头上,有因为长期握剪子而留下的鹅黄色的老趼。她有些羞赧,好像审视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这使他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他说他要把这张作品保留起来。她说那你就保留好了。他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小心地把剪纸折叠起来,夹在了里面。

他觉得书里夹着的,是一个跳跃着的鲜活的生命。

他突然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一切都充满了情趣和意义,仿佛青春又回到了身上,精力充沛。他试着像她那样操起了剪刀,剪出的是一个粗糙的四不像。笨手笨脚的他显得有些童心未泯。她教他握剪刀的方法。他突然有了留下来的理由,他要向她学这门手艺,学剪纸,在他过了四十岁的时候,他要进军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给我当老师吧。让我叫你一声老师吧!

她惊得连连后退。她说,我可不敢给你当老师,你是个大作家。

他终于剪出来的作品,是一只羔羊,一只睁着稚嫩眼睛的羔羊。也许是受了羊那只淘气的羔羊的感染,这总算还像是一幅剪纸作品。

像个现代派的作品。他自嘲地说。

豌豆还在开着湛蓝的花朵,但是有的花朵,根部已经结出了嫩的豆角。花在枯萎,在逐渐地完成它那短暂的、神圣的使命。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在那滩地上徜徉,也有了更多的时间靠近那条大河,与那条大河相亲,聆听大河吟唱与诉说的机会。他从阿拉善来,他翻过了那座大山,渡过了这条大河。在这样的翻越与过度中,生命似乎有了别样的意义。生命的美丽也许就在于绽放。这是他在走过四十岁生命里程之后,在见到那条河之后,实实在在感悟到的。生命是需要绽放的。

他再次来到那条大河岸边,是一个黄昏。她跟着他。他们相依而坐。在一声沉闷的、短促的拍岸声之后,一切都归复平静了。大河已经不再喧嚣,它只是在质感地、有序地往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流去。他掏出一只烟盒,叠了一只纸船,把自己的心愿放在了里面。大河载着它走了,晚霞在颤抖。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烧灼的感觉,有些怅然惋惜。他已经决定了明天的行程,那是与大河诀别的日子。他的家在阿拉善,那是一个无河的城市,那里流淌的,只是人的野心、欲望。他需要心的宁静,一如这大河。最深的地方,也是最波澜不惊的地方。

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她说。她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解下围巾来,她的头发滑落下来,就像那静静流着的河。

他无言以对。也许该来的时候,他会突然就闯进她的眼帘。他默默地燃起一支烟来。他的心里已经装下了这条河。生命本身就是一条河,九曲回转,然而不论怎样地流,它终归流不出规律,它终归是要找到它的归宿,奔向大海。

需要割舍一些什么。是的,割舍。他觉得他的心里在抽抽着痛了。

他从乡间回到了城市。这是S市,与阿拉善隔山相邻。不消说,这里是热闹的。他回到城市的快节奏中。一下班车,他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本来说准备下午回去的。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从S市有一趟通往阿拉善的班车。可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听到了电话另一边其其格急切的声音,欲静,呃,欲静,回来。她近来也感到家庭的这种沉闷,试图改变它。但是她又不知道造成这种沉闷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呃,也许是到了更年期吧。有一次她这样说。她把他的力不从心、沉默、精力不集中,以至于消沉,都归结到男性的更年期上。男性的更年期,当然,肯定要比女人来得早。他心里掠过了一丝阴影,也许真就如她所说的,真就到了更年期了吧。这种感觉,让他悲哀了很长的一段日子。

他做出的这一趟旅行的决定,突然的让家里的人都有些吃惊。儿子匆匆地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当然是简行易从。儿子突地长到了令他难以想象的高度,身材魁梧,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儿子早已适应了他的沉默。他说,爸,我送送你。

体验生活。除了体验生活,他找不出别的理由。他是个作家,有足够的理由给单位请假。通常地,写作也是在家里,喜欢清净,喜欢清净中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感觉。只是近来有种才思枯竭的预感,他把这也归结为心力的衰竭,不是好兆头。

打的,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中穿梭。车辆潮涌一般,速度慢得让人发急。他想找一个偏僻一点的旅馆,先安顿下来。S市有两个朋友,都是文友,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的,有过几次书信往来。他想先拜会他们。

他下榻的旅馆,档次不是很高,四十元的单间。他躺下来的一瞬,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时地跳出的那条大河、方丽娟的影子、车水马龙的大街,各种情景互相交织着。一个小子突然闯了进来,先生,要不要玩玩,我们这里的小姐,个顶个的漂亮!他赶忙起身把门反锁上。城市业已显出它的苍白,对名利赤裸裸的追逐,灵魂的出卖,毫无廉耻的讨价还价,无法让人心里有所依托和慰藉,有的只是世俗的桎梏和窒息。他想起了方丽娟,一个淳朴的乡村女子。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他吃了一惊,要不要把她推出来?她的剪纸技法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她没有功利的动机,没有想过成名成家。艺术,需要韧性、灵气,但往往也会出现出力不讨好的情况,比如在她那样的环境中,就要付出相当多的精力,经济上肯定损失不少。他思忖再三,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凭着他的威望,他觉得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他查找友人的电话号码,然后打过去。他从电话里听到他高兴的声音,不到二十分钟就打的来了。朋友见面,握手、寒暄,亲热得像是多年未谋面的情人。朋小友直埋怨他不早给他打招呼,还住这么低档次的旅馆。他憨厚地笑着,他说只是不愿意给朋友添更多的麻烦,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朋友说他见外了。然后朋友就不停地给朋友的朋友打电话,约他们到某个餐厅聚聚,一会儿就打了十来夜个。朋友的社交面,显然地要比他广得多。他苦笑,盛情难却,他被朋友拉着来到羊一家上档次的餐厅。

一个个陌生的、透着人情世故的笑颜。清高的、卑谦的、或不卑不亢的面孔,哪位是达官贵人,哪位是文化人,哪位是商人,他一看就能猜出几分。他经见的太多。几杯酒下肚,他有些燥热,也有些激动。他告诉朋友,这次来贵地,收益不菲。特别是认识方丽娟这个农村妇女,她的剪纸技艺,已经把他倾倒。说着他拿过包来,取出她送他的那幅剪纸,展开来。人们都围上来看,连声发出的啧啧,没有虚与委蛇。他说,像这样的民间艺人,应该把她推出来。他想请朋友帮帮忙,把她推出来。

他看见朋友看了看他点点头说没问题,小菜一碟。

他回到阿拉善,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就要飘起来。太阳比以往要炫目很多,毒辣辣的,仿佛要把街上的柏油全部烤化。但是用不了多久,肯定是要会下一场大雨的,因为乌云已经从西北边上压过来了。燥热的空气,一点就爆的样子。雨,阿拉善人的福音。阿拉善这个地方,是需要下雨的。

一块钱就可以打的,便宜得让外地人都有点吃惊。但只要是同一方向的行人,不论你是否熟识,都可以乘到一辆车上来,出租车其实是替代了公交车的性质。与他同行的几个人,拥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窗子都打得大开,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凉气。同在一个城市里,依然有着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人与人之间,仿佛根本是两个不相干的载体。

他的家在三楼,走在楼梯上,他感到已经有了因为旅途颠簸而产生的倦怠,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其其格就在屋子里,今天是星期六,孩子肯定是上哪里玩去了。其其格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了喜色。你终于回来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她责怪着他,眼眶里有些湿润。我就是给你一个惊喜的,他说。他们拥抱、接吻,亲热得就像两个初恋的情人。床上放着卫生纸,窗帘拉上来,屋子里就显得有些阴沉。外面,已经扯起了风,接着劈里啪啦砸下一些雨点。有时候,夫妻的享受也变成了一种义务。他的桌案上,放着一些信札,两张请柬,和两份他喜欢的杂志,这都是在他离开家的日子里收到的。妻子工工整整地把它们放在那里。在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名气的时候,许多的信件就像雪片一样地飞来了,本地的,外地的,多数都是文学爱好者。也有姑娘大胆地写来的求爱信。他开始腾出一些时间来处理这些信件,有时候也让妻子帮忙。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写作只是自己的爱好,与他人无关,因此,他无需别人盲目的崇拜。

他看见窗帘还在被风吹动,雨小了许多。妻子坐了起来,她把头发往脑后捋了捋,脸上留着一些红潮。欲静,我们应该谈一谈,我们早就应该好好地谈一谈了。他仰过头去,醉的醉了,累的累了,我也困了,我想睡了。他学着剧本里的一句台词。妻子有时候喜欢那种说教式的、干巴巴所谓的谈话,他除了觉得好笑外,唯一的办法就是沉默。当然,如果有办法躲避的话,则是例外。欲静,他听见她说,我总觉得,我们是有些隔阂了,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如果有,我请你原谅我的不是。他好像第一次听她这样开诚布公,他有些感动,是实实在在的。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对不起,其其格,是我不好。

反复审视自己的内心,还是有些愧意悄悄地泛上来的。他是个私心很强的人,每逢节假日,他都把自己毫不客气地关在斗室里,方寸之间,自成一统,几乎很少陪妻子上街逛逛。沉溺而孤立的性格,有时候近乎乖戾的脾气,让写作只是他的一种发泄。他想起那个初春的日子,因为一家杂志社的催稿,而把生了病躺在医院病床上打吊针的妻子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自己却跑回来,一头扎在写字台上面,自以为写作是自己的第二生命,却全然不顾家人的感受。想一想,真是羞惭呢。

他在儿子回来之后,主动地邀上他们母子,要到街上去转转。爸爸,儿子高兴地说,我看今天太阳是从西天出来了。他在儿子的头上给了一暴栗子。儿子做个鬼脸,跑开了。

商业街总是代表着一个城市的繁华。他曾经光顾的几家商铺,他还是有点印象。高声的吆喝,讨价还价,满足的笑颜,或者是无可奈何的尴尬。他们从街的这头转到街的那头,进了几家店铺,看了几款衣服,都是妻子给他看的,样子挺时尚,面料都很高档,只是妻子对衣服的价格不太满意。在购物上,他谈不上弱智,至少是一个低能儿。对于商业上的陷阱,他永远都是那么发怵。他是个不会讨价还价的人,遇到那样的情况,难免就有点儿脸红。他们折转回来的时候,儿子在一家铺子的一款紫红色西服前站住了。他说这一款西服很适合爸爸的。他小嫌那款西服有些鲜。儿子却撇一撇嘴,说他还是那么古董,像他这种年龄段,穿上这样的衣服,正是青春焕发,彰显出人到中年特有的魅力与成熟。他呵呵地笑了。店铺的主人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妇女,一个一看就知道很精明的女人,她披午着很好看的披肩发,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笑,怂恿他穿上试试。他穿起来后,羊果然感觉焕发出一种朝气,这使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其其格也说不错。况且,是儿子看中的。他大度地掏出钱来,也没怎么砍价。他自个给自个做了一回主。

妻子对儿子做了个鬼脸,偷偷地一乐。

S市的朋友把电话打到了家里,他告诉他,他已经跟市宣传部门的负责人打了招呼,估计就在最近的几天,市电视台等几家新闻媒体要对方丽娟进行采访报道。他又连说谢谢。想到方丽娟也许还无法应对媒体的采访,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焦灼和怅然。

需要找一个理由,给自己,也给妻子。娟是一个民间艺人,他觉得他有义务帮助她,让她的事业步入辉煌。但是这件事情要瞒过精明的妻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刚刚从那边回来,她的事业,她的辉煌,究竟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使他陷入一种无奈。他又跟S市的朋友通了一次电话。在矛盾了一夜之后,他还是决定要动身到那里去。

他跟妻子说,受S市朋友的委托,有一些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妻子茫然而无奈,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随心所欲。

他觉得精力很充沛。班车一路颠簸,他并没有感到劳累,这是少有的现象。车过S市,他没有下来。他觉得有一个东西在牵动着他,而班车走的好像比平日里缓慢了许多。

想急切地见到那条大河,想急切地见到娟。这是班车行出阿拉善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

好像久违的恋人一般,他急切地扑向那条大河。他蹲在河边,双手掬起一掬清凉的河水,轻轻地在脸上抹了两下,突然觉得从心里涌上一股凉爽和惬意。河!他大声地喊着。伟大的母亲河!他喊着。他深深地吸了两口带有河的气息的空气,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河水的声音,像是和着他的喊声的回声。一些水浪翻卷着,形成一个个挺有意象的浪花,他们来自河的深处。

他的心灵深处也涌动着这样的一些情愫。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可着劲地往河里扔过去。咚!是一声近乎听不到的细微的落水声。搭眼罩子看过去,河对岸在跳舞一般,连那边的台地,都在泛蓝的天空下显得缥缈起来。

他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才见到了渡船的小哥。他最近的生意显然不是很好,脸色有些阴郁。小小的驳船踏在河浪上,他听到了船舷被浪涌打的扑通扑通的声音。他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坐船时的那种惊怵,他定定地望着河水急速地往后退去,一些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对岸的清香,是豌豆花正在退去时留下的残余。顺着地里望过去,茂盛的豌豆秧子,半腰里已经结出的那些茁壮的豌豆,像是一根根粗壮的手指肚儿。摘几个放进嘴里嚼,会嚼出一股股甜香。急切地走,想一步就跨到那座场房处,想给娟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在四十岁之后,竟又是这样的童心未泯。本来以为心如止水,却又要遭遇枯木逢春一般。他的脚下,生了风似的轻松。

他看到娟了。他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有点慌乱。她正在院落里收拾着一些渔具,显然没有注意到有人来。是的,她根本不会想到来的人又是舒欲静,是刚刚离开她不几天的那个他。他从她抬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的那种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惊喜。她放下渔具,站起身。他急速地迎上去想要告诉她什么。但是看到她的这一刻,他已经惊住了。

她依然是这么的质朴,像是滩地里的一株豌豆。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矫揉造作的粉饰,那么自然地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

她只不过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她就要被捕获了,在这广袤的田野。

他突然地很沮丧,是的,沮丧。他四十年的墨守成规,积习难返。家庭的稳定,事业的稍有成就,能混迹于上层社会,满足一些男子汉的虚荣,从来也没有想到的出轨,伴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加,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诱惑他了。没有!他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失败的让他怀疑自己的情商。而爱情,其实就是一粒致命的子弹,当你敞开心扉的时候,你已经暴露了你的弱点,毫无遮拦地暴露。而他本身就是一个防范能力很差的人,神经敏感而脆弱。

我知道你要来的。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他在那个草棚子下面坐了,很随意地。他看着她忙忙碌碌地给他烧水、倒茶。

我从S市来,一切都办妥啦!我的朋友,他已经跟宣传部门联系好了,要隆重地把你推出去。

她呆愣住了,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要宣传你的,也要把你宣传成S市的一位名人。

哎——他看到了她的脸上两朵让他心悸的红晕,然后,她迅速地低下头去。我可不愿意当什么名人。她说。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喜欢平淡自足的生活,安安静静地活着,面对大河,与芳草鲜花为伴,与羊只和小狗为伴,这是他向往夜已久的田园生活,带有诗意的浪漫情调,无需伪饰,与世无争。他知道这种生活羊他唾手可得而又遥不可及,他没有勇气向世俗妥协。是的,世俗的桎梏,又有几个人能安然地跳得出来呢?

她给他煮豆角吃。是刚刚成熟的,还散发着植物气息的豌豆角。他跟她商量着可能应对的记者的突然造访。她无奈地笑着,她说他把她的生活都打乱了。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听着他的策划,带着些新奇,又有些紧张的样子。他说,没什么的,记者采访,就跟你我这么随便谈话一般。

他看到那条大河中细碎的波纹,带着一些光晕,像是一些散碎的银子。她告诉他,早些年,这条大河是常常能见到那些运草的木船的。曾经的漕运,早被路运取代了。他有些遗憾,他没有赶上那样的场景,没有亲见那些漕运的繁华,当然,那繁华的背后,一定伴着船工的辛酸与血泪。他想到列宾的那副名画,那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他是一个作家,他完全可以用他的笔,勾勒出另一副工笔长卷。她告诉他的那条大船,在高高的草垛之上,老艄公头戴一顶草帽,把着舵,一双看惯了大河的眼神,谨慎地端详着水路,躲避着暗礁浅滩。她曾经看到一条沉船,那么多的捆好的草个子漂落在河面上,随波逐流。他没有想到,那条让他魂牵梦萦的大河,却有着这么多的故事,悲剧、喜剧、闹剧,他一次次地接近,一次次地感到了他的博大、乖戾、神秘。

他跟随着她,上了那条小渔船。他没有想到她还会打渔。她给他穿上那件救生服。小船在大河中有些摇摆,完全没有渡船那么稳当。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卷,他一阵一阵的恐慌。水汽在身边氤氲着,一股河腥气泛上来。她笃定的眼神盯着远方,两只手握着两只桨,随着身体的摆动很有节奏地往前推着小船。他听到小船踏浪的声音,板船的欸乃之声。只要望一望她的眼神,他的心就稍稍的稳定了。可是,他开始发晕,水和船都开始旋转,终于,他不争气地呕吐起来。

水面终于变得平静下来,这已经是一片浅水域了,他看到她把锚往水里一抛,“咚”地一声,船便被牢牢地定在了河面上。她说,你还晕吗?她笑着说,你们作家,真是娇嫩得很。他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他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打鱼,那些鱼线都被她拴在一根秆子上,鱼钩上的饵,都是她在滩地上挖的一些白色的虫子。他看着她往船上收着鱼线。突然,鱼线剧烈地摆动了起来,上面的水滴刷啦啦地往河中滴落。他看到一条大鱼在河面甩了一下尾巴,左冲右突。他变得像个孩子那样激动,高叫了一声,心怦怦跳着,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她依然小心地、谨慎地往回收着鱼线。终于把拖累了的鱼,装进了网兜。一条足有两尺长的鲤鱼,无奈地在船舱里蹦跳着挣扎。

鱼啊,你终于因为轻信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说。他的脸因为激动而通红。一场搏斗,短时间的较量,如同完成了一部鸿篇巨著那样让人兴奋。这种感觉,在他四十岁之后几乎很难再找到过,而在见到这条大河后,他已经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似的。你是否在变年轻呢?他诘问自己。晚霞映照下的河面,斑驳陆离,他看着她熟练地把鱼开膛,有些残忍,咔嚓,剪子的声音,一些殷红的血滴入了河面。太阳正逐渐变得赭红。那条大鱼在船舱里跳跃了几下后,在赭红的太阳下面,完成了它的涅槃。

他第一次尝到了河水炖河鱼。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晚餐,有些诗意的浪漫。在那个场房前,干的柴草在炉膛里毕毕剥剥地燃烧,烟气在半空缭绕,熏得蚊子不敢飞近前来。鲜嫩的鱼,逐渐地从锅里窜出喷香的气味。一张足以让人怀古的小木桌,上面画着拙劣的木纹。他,二蛋,牧羊老人,还有娟,他们四个人围在一起,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阿拉善的乡下,在炎热的夏季,人们也有在屋外纳凉的习惯,有时候父母也会把小木桌搬出屋外,一家人围拢在一起吃饭。娟终于把那条大鱼端上桌来的时候,给他用筷子夹过一块来,他尝过一口后由衷地赞叹:“真香!”

他否认自己在爱上她,同时也揣度她是否爱上他。这是他下一部作品里的主人公,一个有着稳定收入、稳定家庭的作家,他感情封闭,有些自私,放纵自己的坏习惯,酗酒、吸烟,与世俗妥协。一次偶然的与女主人公的邂逅,突然被激发的封闭的情愫,犹豫、彷徨、矛盾、痛苦、挣扎,终于冲破桎梏,奔向明亮的彼岸。他对娟娓娓道来,看着她心领神会的笑脸,自己也获得巨大满足。

他否定自身正在演绎着这样的一个作品。他从阿拉善来,来到了这条大河边,在豌豆花开的季节,与娟邂逅。她看上去是纯洁的像水的女人,独守着自己的这一份清静。可是,他打乱了她的清净。他坚持地要把她宣传出去,这使她有小些惶惶然。他看到她在夜晚的蜡烛光下,重又把那只箱子打开,把那些剪纸作品拿出来瞧着,羞赧地摇着头,好像一个满篇错题的小学生。他鼓励她说,你应该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她感激地看着他,他的肯定增加了她的夜自信。

他在半夜醒来,估摸是十二点的时辰,里屋里还亮着一线烛光。他咳嗽了两声,然后披上衣服,下了床。你还没有睡吗?他问里屋。啊,作家,你快过来。是娟在兴奋地喊他。挑开那道布门帘,他看到了坐在蜡烛下的娟,在她面前摆着一张桌子,看到了上面的那些碎纸屑。他看到她手里拿着刚刚完成的作品。我告诉你罢,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一直在琢磨着染色剪纸,这种剪纸,染色是很重要的,我怕自己搞不好,从来就没拿给别人看过。她的脸上,期待、娇羞、兴奋的神情,在烛光中更透出一种沉醉般的红晕。他接过剪纸,他简直就有些惊呆了。他看到抱着一条大鲤鱼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的脸上流露的,是从心里真真切切溢出的、丰收之后的欢乐,而那条大鱼,似乎就要从他们的手里蹦出来了。他惊异地看到,这副剪纸与套色剪纸有不同的地方,细端详下,这副作品更像是一位画师刚刚画出来的,是一副精妙的国画。是你画的吗?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点着头。他已经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奋了,他抓住了她的那只能创造出奇妙意境的作品的手,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跳得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她的手迅速地在灼热起来,有些微微的颤抖。后来,她轻轻地抽出手来,她的头低了下去。

他有一个冲动,他觉得这篇报道,就是有关对她的宣传,由他来写,是最相宜的事情。这个夜里,他的思绪是激奋的,整夜地失眠。

翌日,他给S市的朋友打电话过去,让他与市、省剪纸协会联系,看看本省市有几个搞染色剪纸的作者。不久朋友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朋友告诉他,本省还没有一个搞染色剪纸的艺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拟好了一个题目:《方丽娟,剪刀“剪掉”本省染色剪纸的空白》。中午,场房是安静的,方丽娟出去给那几个羊羔子打草。他从包里掏出纸和笔来,思绪隽永,像打开的闸水。他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草就了一篇两千字的报道,过目一遍,感觉不错。

他出了门,拿着这篇他写好的报道,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打草的地方,在离着场房不到半里远的那片滩地里。他看到在她不远的地方拴着一匹白马,一边吃着草,一边甩着尾巴驱赶着牛虻。他急切地走,没过膝的野苜蓿,三菱草刷刷地蹭着裤腿,有些蒲草,已经长得跟他一样高了。她在那里很认真地打草,随着身体的起伏,她的四下里已经有了那么些的草铺子。她站起身擦一把汗的时候看见了他,他看到了她的脸上两片彩云飞挂了上去,迅速地灿烂着,镰刀已经抛在了一边。

他给她读他写作的报道。她依偎在他的身边。她的气息,夹杂着一股芳菲的青草味。他的鼻翼翕动着,像是嗅到了肉味的狗。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温暖的、粗糙的、却能够创造奇迹的手,让他感到有了灵性。她低哦了一声,闭上眼睛来,他听到了她咚咚的心跳声。他拥住的这个身体,是一只成熟了的豆荚,需要细细地品味……生命的闸门逐渐地在打开,他感到放纵的快乐。是的,放纵,敞开心扉的放纵,让激情从每一个细胞里释放了出来。草甸子是寂静的、温馨的、清香的。他从阿拉善来,他已经投进了大河的怀抱。他已经像一只忘情的小鸟,俯冲而下,扑向了爱的巢穴。他有些晕眩。四十岁之后,在异乡,一段肯定是刻骨铭心的创痛,将在他以后的日子里,留下一些暧昧的回味。

终于来临的疲惫,是收获幸福之后的休憩。躺在青草之上,她枕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在他的胸脯上划动。这就是你说的体验生活吗?你就是这么体验生活的吗?她望着他的眼睛睫毛不停地眨了几眨。他拍拍她的肩头,咧嘴一笑。

天蓝得让人有些心醉。他的脸上是满足的笑颜。微风送爽,草甸子也醉了一样,摇曳起婀娜的身姿。他将在这大河的臂弯里,沉沉地睡去。

他与她的黑夜,两个人的世界。他簇拥着她锦缎一样的肌肤,感到了时间的停滞。她的略带趼子的手,在他的并不强健的胸脯上摩挲。我知道你要走的。她喃喃的有些伤心。一只虫子嗡地飞过去,在灰黑的窗子上撞个正着。他的心微微紧缩的瞬间,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小的虫子。一次与娟的邂逅,他已经撞在爱的情网上了。没有后悔的爱情,第二青春开放的生命之花,没有结局。有的只是意犹未尽的怅然。

拥抱、亲吻,鱼水之欢。我不打算要走的,我还要跟你学染色剪纸呢。他喘着气。她的身上汗液的清香,像一股浓浓的油彩味,在黑黑的夜里,独自缠裹在他的周围。她起身,披上衣服,点亮了蜡烛,在烛光中,他看到她找来了纸和剪刀。他知道她的灵感已然来临,就如他写作需要灵感一样,她的剪纸也需要灵感。他小同样兴奋得不能自己,披上衣服,来到她的身旁。她仰起脸来望他一眼,眸子在烛光中像电那样一闪。她手中的剪刀,熟练地游走在了她的世界里。一只羔羊,一只黑夜里的羔羊,远离了母亲,远离了同伴,孤独、哀怨、期待、绝望。他望着这午只羔羊,他说自己就是一只羔羊,一只远离了家乡,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他寻找羊的归宿,不过是雾里花,水中月,缥缈得根本无从把握。

她终于被逗笑了。她说那你就去投河,大河就是你的归宿。

如果大河是最终的归宿,那么他情愿投向大河,投向它的博大、深邃、一往无前。

他在第二天的早上,突然萌生的这个念头,把他自己也着实地吓了一跳,他要去畅游大河,去真实地感悟大河。而娟的表情,却平静得让他无法理喻。她只是为他准备了一套旧了的救生衣。他往大河岸边走,心潮澎湃得难以平静。他要去做一次灵魂的洗涤。他目光坚毅地盯着的那条大河,逐渐地展开在他的面前。他脚下生风,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大河,我来啦!他再次地喊。可是,当他真正地看到大河的汹涌,听到大河的澎湃,他惊得呆住了,定定地立在那里,有一种被打败了的懊丧。娟说,你怕吗?你是个胆小鬼!他看到她扒下自己的衣服,里面只是一件红肚兜。她突然一个猛子就扎下水里了。他惊慌失措,她却在不远的河面上钻了出来。下来吧!你有救生衣,你还害怕吗?他看到她的搏击,像一条鱼。你是个胆小鬼!她喊。他终于壮起胆子,小心地迈进水里的这条腿,有种透心的凉爽从那里沁上来。但他只是在浅水中战战兢兢地摸索,一只小鱼碰在他的腿上,痒酥酥的。

她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头发上簌簌地往下淋着水。她的肌肤在沐浴了大河的水之后,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丰满、质感。她说,胆小鬼,跟我来!他犹豫着,她突然推了他一把,他真的飞起来啦,飞进了河里!水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他,浑浊的、夹杂着泥沙的河水,着实地把他呛着了。他拼命地咳嗽了几声,感觉水就要把他淹没,他就要葬身河底。他大呼救命,却听到她在岸上咯咯的笑声。他愤怒、懊恼,进而是一阵惊喜,因为大河已经把他浮在了水面之上。他有种时间随着自己的肌肤快速流失的感觉。时间、青春、激情,一切都在流失。大河正在把他带入一种新的境界,他已经完完全全地与大河融为一体,洗却了身上的倦怠,洗却了身后的烦恼。他同样有了大河的博大、深邃。他学着她的样子,伸展着双臂,他竟也在遨游,在广大的、碧空万里的蓝天之上。她也来了,她的肌肤擦着他的肌肤。他们嬉戏、打闹,在急流奔涌的河面上。他突然掏出自己的坏家伙,她娇嗔地把一捧水击向他的脸上。她说你真坏!

我没有想到大河会给我这么多的快乐!

你会记住一辈子的。

是的,一辈子。

需要用一辈子,去记住这段美好的经历。他们彻夜地长谈、做爱,他的激情丰沛得让他吃惊。第二天起来,依然有着好精神。坦荡的河滩地,葳蕤得让人心花怒放的植物,不时地飞掠过天空的嘎嘎叫着的野鸭,绮丽纷繁的蝴蝶,让他忘却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配合她的宣传。他在第二天去了一趟红杨。她说的红杨,离河滩地有十几里路程的样子,那里有个集市,他们的生活用品,差不多都是从那里买回来的。他在早晨的时候,蹬上那辆嗒嗒响的自行车,带着二蛋,一直把他送到了学校。然后,他就沿着那条小路,一路北上。这里已经是滩地与台地的交界处了。瓦蓝瓦蓝的天,太阳依然炽热如火。台地伸展出犬牙错落的阴影,阴森森的,有种难以诉说的沉寂。莎蒿浓郁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偶尔窜出的蜥蜴惊慌失措地张望一下,就摆着尾巴,顷刻钻进草丛,了无踪迹了。他沿着这条曲里拐弯的小路,蹬上一面缓坡,就看到了红杨。

在这样的地方,依然有人类生存的痕迹。四下里都是土山,山前山后土得掉渣的房子,都是当地那种用黄土夯筑起来的土屋,低矮,有些死气沉沉的样子。如果从高处看,倒像是谁随意撒落的一些棋子。许多家庭烟囱里冒出的蓝蓝的炊烟,在空气中摇曳四散。当地人喜欢烧那种山柴,味道浓烈的有些冲鼻子。他看到的集市,不过是二三百人在那里交易,地点是一条宽敞的大沟,有二百米左右。但是,交易的品种齐全得让他吃惊,有日用百货、农副产品、小五金,还有牲畜市场。有一个卖艺的在那里打着把式,他的包里肯定装着许多的狗皮膏药。他在这里转了一圈,给她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包括洗衣粉,一瓶质量低劣但价钱不菲的化妆品,两袋食盐,几斤酱醋。最后,在衣服摊前,他挑选了一件他认为是最好的衣服,给她买下了,红花的格子,样子挺时新的。

与人攀谈,他知道了原来娟也是这个村庄的。这使他来了兴趣,有心要知道娟的过去。在那个长得精瘦的老头的陪同下,他来到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是两间小土屋,有些破败不堪,现在已经归她的小叔子所有了。她的小叔子是个木小讷寡言的汉子,干瘦、黝黑。据老头讲,娟十五岁就聘给了他现在的丈夫,她娘家的光景不好,这样就可以从婆家支付一定的开支,比如扯一身衣裳,间或接济一些粮食或钱。十八岁嫁过来,男人老实,女人勤快,是个有口皆碑的好家庭。后夜来,男人养蜂,女人包了滩地,就搬出去了。

他没有想到她的生活简单得像一张白纸,这反而让他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一张白纸,滴一滴水,就会有一些印记的,他就是一滴水。他应该让这张白纸白着,白得没有瑕疵,白得让他永远不忍浸染。但是在另一方面,在她的单纯生活的背后,是她的内心深处的丰富与细腻,这种丰富与细腻,也许并不比他这来自城市的作家差到哪里,这可以从她那丰富多彩、惟妙惟肖的剪纸作品中反映出来。

他从红杨回来,知道记者已经采访后离去,场房里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河滩地那曲里拐弯的土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他多多少少的有些懊恼。他看到正在洗衣服的她,突然兴奋地像一只见到母羊的羔羊一样,脸上挂着红霞,两只手也没顾得上把水甩一甩,就扑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哦,你知道采访多有意思吗?她在他的脖子上吹着气,两只手像两道铁箍子一样,把他箍得紧紧的。他们让我说话,我心都跳出来了,不知道自己都说些啥。

他听了心里有些发紧,也许是一次失败的采访,如果他在现场,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

不过,她告诉他,她谈到了她的染色剪纸,他们都对此很感兴趣。这是她的杀手锏。她还把他写的那篇稿子交给了报社的记者,这是他早就授意好的。如果不出意外,估计这个星期就能刊登出来。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头,他说很好,你应该相信自己,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你就成S市的名人了。

她摇摇头说,我可不敢想当什么名人。

他决定要走,是家里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儿子打过来的,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爷爷病了,住进了医院。他听了心里一紧。儿子接着说,不过不要紧的,爷爷只是闹肚子,有些虚脱,打点滴后已经好多了,估计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他才稍稍释然。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因为有了他这个作家儿子,才显得比其他农村里这样岁数的老人金贵,除了生活条件的大大改善外,医疗条件上,也已经优厚了许多。他本来是要把老人接到城市里来住的,老人辛苦了一辈子,该到享点清福的年龄。可老人说他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家里还有十几只羊,几亩庄稼需要侍弄,城里一天都待不下去。没有办法,他只能把父亲送回乡下,每月给他打回去两百元钱,让他增加营养,注意身体。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有个头疼脑热的,真就很难抗住。好在没什么大碍。但他这个当儿子的,要不赶回去看望,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的。

他是在下午接的电话。他情绪焦躁,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时地望望赭红的西天,贺兰山就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他西去的视线。她也有些栖栖的样子,魂不守舍。到了夜里,好不容易哄的儿子熟睡了过去,她就拿着蜡烛过来,躺在了他的身边。一共两根蜡烛,她都让它们燃尽了。他们没有说话,她摩挲着他的手,他呆呆地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燃下去。没有睡意。静静的场房。大河在不远处喃喃诉说的声音。

相逢是这么短暂。其实他心里清楚,父亲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已经再找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留在这里了,走是必然的。他从阿拉善来,在贺兰山的那一边,那里才是他的家,有固定收入,有一个乖儿子,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幸福的家庭。他得维系这个家庭,是的,维系,即便是一些幻象。他需要别人的尊重,需要上流社会认可并且混迹其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同事间的倾轧、争名逐利、明刀暗箭,随时会搞得人心力交瘁,哭笑不得。他得小心地去维系,像走钢丝一样。他需要大河一样的容纳,他需要河滩地这样的芳菲与宁静,他需要敞开心扉地去爱,自由自在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好像与他无缘。他真的要走了。走之前,是离别的忧愁,淡淡的感伤。

他在第二天起来,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饭食。宁夏的稻米,滩地鲜嫩的蘑菇、鱼汤。他却没有心思去细细地品尝。匆匆地扒拉两口,忘了饭菜的味道。西行,一步三回头地看。她站在场房边上,向他挥着手,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他知道她的心里滴着泪,他的脸上,却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一片。

他在S市通往阿拉善的班车上,有一个卖报的妇女上来卖报纸,随手买一份来看,却见那篇由他撰写的稿子赫然登在了头版,文字几乎没有改动,只是作者的署名,已经是报社的那名小记者了。他轻轻地一笑。这篇肯定是能引起不小轰动的报道,不知道他的娟几时才能够看到。娟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这篇报道,能使她的环境有一个比较大的改观吗?他又给S市的朋小友打了一个电话,希望他继续帮忙,最好在对娟的宣传上来个追踪报道,这样才能够扩大宣传面,才能够引起相关领导的重视。也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够有一丝丝的安然。

到家,那把很长时间都不用的钥匙伸进锁孔,打了几次都没有把门打开。空羊落落的一个家,妻子和儿子都不在。不过在和儿子的通话里,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离开了医院,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他只需一两天内回一趟农村,给父亲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尽一点当儿子的孝道。他是个孝心很重的儿子,看着父亲脸上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皱纹,他会生出许多的哀愁和痛苦,像一条虫在心里噬咬一般。

他与妻子的拉锯战,从他回到阿拉善的这一天正式地拉开了序幕。妻子的脸阴沉得像片布满了阴云的天,几乎不和他说话。除了上课,她每天早上备课,晚上在学校,到了休息日,依然乐此不疲地参加朋友的派对,或跳舞,根本没有闲暇陪他。如果是晚上休息,她也和他分床而居。他一心想改变这种局面,尽量给她陪着些小心。有几个晚上他还试图钻进她的被窝,贴近她的身体,结果都遭到了拒绝。他有些无奈,跟着倒也释然,钥匙时间长了不用也会生锈,也会打不开那锁的。况且,他本身也有毛病,不止一次的对妻子的冷淡,肯定会伤害了她。不过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他每天依然上班、写作,过那种单调沉闷的生活。有时候,他也悄悄地拿出娟送给他的那几副剪纸作品,他的目光会透过窗外,眺望远处的贺兰山,追忆起山那边的世界,回想起他和娟在一起的日子。过多的寂寞,他会学着剪纸,但他得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娟那样的耐心与灵气,除了剪出几张四不像外,他实在再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后来的日子,他对剪纸就逐渐地疏远了。

娟现在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

在一个晚上,没有妻子和孩子在场的晚上,有些落寞的他,随便地打开电视的时候,一个他十分熟悉的画面跳进了他的眼帘。画面中出现的碧绿的河滩地、羊群,那个不太起眼的场房,远处那条像带子一样的大河。镜头一闪,出现了娟,一副害羞的样子,典型的一个乡村妇女。接着,出现了一个拿着麦克风的女记者对着画面说道,这就是方丽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没有多少人认识她。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农村妇女,却用她灵巧的手和智慧的心,续写着一个神话。接着,出现了一个特写镜头,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剪纸作品,一一地出现在了电视里面。

这都是你剪的吗?记者问。

唔。

谁教你的呢?

没人教,是我自己学的。

这么说,是无师自通了。那么,为什么要剪纸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是在山区,家里很穷,冬天,没有事做,就拿着剪子随便地剪着玩,后来,剪着剪着,就有些撒不开手了。

颤抖而美丽的声音,熟悉得让他心醉。他躺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那些回答,显然要比他想象的好得多。接着出现了她劳动的场面,还有她喂鸡,剪纸,这都是记者安排好了的场面。接着又出现了开阔的河滩地,她的背对着夕阳的影子。之后采访结束,电视里开始插播广告。他关闭了电视,让屋子里陷入了一种黑暗。他的心情突然变得不能平静,有种想飞越崇山峻岭,马上飞到她身边的强烈欲望。他拿起了电话,他想问问S市的朋友,看他最近有没有方丽娟的消息,但是才拨了一个号,他就又把电话放下了。这样的打过去,肯定有些不妥,会不会引起朋友的一些误会或猜疑。他复又坐回沙发里,依然心潮起伏,黑暗中尽量回想着那片开阔的河滩地,回想着那条大河,回想着娟的音容笑貌。

关山重重,知音难觅。在他四十岁之后,突然遇到了娟,发生了一些按常理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没有过多的自责与愧疚,有的只是淡淡的感伤和无尽的思念。他的心,像是放飞的风筝的线轴一样,已经被那样有力度地拉动着。

翌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再到山那边,到那片河滩地去走走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条让他一闭眼睛就跳入脑海的大河。妻子早已与他和好如初,她甚至对他的此次出行,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嘱咐他注意身体,早去早回。他跳上班车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比他预想的要轻松。但是随着班车驶出那大山狭隘的路口,他的心里豁然间变得开朗了许多。秋风透过车窗扑面而来,逐渐地带来了河的一些气息。近了,与大河的接触,在他离开一年后的今天,无疑又要续写一段未了之情的。

他在S市倒车,又在另一个小站下车,步行十多里,终于又扑向了大河。他倾耳聆听,聆听到大河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这声音缠绵、激越、高亢、优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天籁之音。经历了大河的洗涤,经历了人生的大开大合,差不多小悟透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和他对许多事情的富于理性和忍耐,而生活,却更像是一棵开满鲜花的茁壮的树木,郁郁葱葱,芬芳美丽。

再次看到场房,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离别只是在昨天。然而四下里已夜经没有了葱茏的豌豆。秋风秋雨秋瑟瑟,秋天似乎带来了一些肃杀和愁绪。他推羊门,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扑来了很浓的生活气息。他们曾经用过的床,床上整齐地叠着的被子。四下里寻找他的娟,却见地下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却是娟写给他的简短的留言:

知道你今天要来,但我却不得不走,去和我的男人养蜂。你把我的生活都打乱了,我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那些记者却像一只只难缠的苍蝇,躲也躲不掉。锅里有烙好的饼子,橱子里有菜。晚上有放羊的老汉陪着你。我出去很长的时间,你不要等我。

他并没有感到未曾与娟谋面的惆怅,却是一种释然。娟竟然能感应到他今日要来,她的躲避,一定是经历了一些理性的思索与挣扎。是的,他是一个很有些名气的作家,而她正也在经历着那么多记者的围追与堵截。避开那不必要的麻烦,还生活一些清白或清净,他的思想,是升华后的又一种轻松。他毕竟是又一次见到了大河,那条从不知道疲倦的、永不回头的、深邃辽阔的大河。他从阿拉善来,他已经不虚此行。他的世界,已经是一条从久远来,又流经久远的大河,无怨无悔,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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