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骑车走后不大一会儿,一个中年女人,穿了一身睡衣,提着一桶水便从黑洞洞的楼门里走了出来。她用遥控器打开了那辆出租车,从车上取出一条毛巾,之后便开始擦洗起汽车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发发从相机的长镜头里看到中年女人的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汗珠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叼着一根烟,端着一杯茶,缓慢地从楼门的黑影里走了出来。这时,中年女人还在舞动着手里的毛巾,汗水开始在她的脸上流淌了,而那男人站在汽车跟前,一面抽着烟,一面喝着茶,在中年女人身后等待。不大一会儿,男人的烟抽完了,茶喝好了,汽车也在中年女人手里被擦洗干净了。男人把嘴里的烟吐了,再用脚把烟头踩了,之后,从女人手里接过车钥匙,钻进车里。等男人把车开出去很远了,那女人,还在原地站着,她揉一揉腰,似乎是才想起了脸上的汗水,于是,就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发发特别地注意到了,女人的脸上没有倦怠,在擦脸的一瞬,反而浮现出来一种满足来。
来到办公室,发发便赶紧把早上拍的照片拷贝到了电脑里面。拷贝完照片,把照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发不得不佩服起了老爸,他觉得老爸不愧是编辑出身,眼光儿那叫一个独到,他说这组照片拍好了能获奖还真是一点不假,一个女人每天早上为自己当出租车的丈夫擦洗汽车,这本身就有新闻点,再加上那么好的色温,那么好的光线,又有充足的时间寻找角度和构图,这样的照片不获奖恐怕连评委们也交代不了。心里这么想着,发发便着手给照片调色,色彩调完了,又进行了精心的剪裁。都调试剪裁过了,发发就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得远远的,从不同的角度对照片再做最后的审视。觉得再无瑕疵了,发发就心满意足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准备参加比赛的照片编上号儿,取了名字,一一地储存了起来。
晚上,发发带着U盘来到了老爸家,他打开了老爸的电脑,把整理好的那组照片打开了给老爸看。李晨曦没看电脑,也没看照片。发发于是便有些着急。
老爸,你赶紧过来,您看看这照片,多棒,发发招呼老爸说,你真不愧是资深的编辑,眼里头就是有活儿,这组照片我要是拿出去,不轰动了才怪呢!老爸,您赶紧过来看看。您最好再写几句给我配一个图说。
李晨曦还是没看电脑,也没看照片,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字条递给发发。发发不知何意,便问老爸这是什么?
李晨曦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打开看看。
发发有些狐疑地接过来看,见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没有人不想和你同坐一辆豪华轿车,但你需要的,应该是轿车坏了还会和你一起搭公共汽车的人(包括擦车的人)。看了这张字条,发发才恍然大悟,才知道老爸今天叫自己早起,并不是为了什么照片,也并不是为了什么获奖,而是老爸在和自己谈话,谈话的主题,就是昨天晚上他问老爸什么题材,哪方面儿的时候,老爸说的,人世间最美好、最纯洁、最真挚的东西。
清晨再一次来临,发发没拿照相机,却准时地站在了那辆出租车的不远处。他继续看着那个中年女人擦车。看着汗水从她的脸上往下流淌;看着她的男人叼着烟,端着茶从楼门洞里走出来,站在她身后等待;看着中年女人把车擦好后,把车钥匙递到男人手里边。他分明地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内心——他深深地吸进最后那一口烟的时候,是多么满足;他把烟头吐在地上的时候,是多么畅快;他喝进那口茶的时候,又是多么甘甜。
出租车开走了,中年女人转身回家了。楼前面停放出租车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片片水的印记。但是,发发却依然没有挪动地方,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来停放出租车的地方。他的思绪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场景里。他试想着,那个中年女人一定是每天都早早地起来,并且,起床的时候尽量蹑着手脚,以免吵醒了正在酣睡的丈夫。起床之后,女人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厨房,把早饭给丈夫做好,摆在餐桌上。第二件事是把丈夫的茶杯洗干净了,放进茶叶,冲上开水。或许,男人抽的并不是什么好烟;或许,男人喝的并不是什么名茶;或许,男人的早餐简单的就只一碟咸菜、一碗汤面、一个馒头、一颗大葱。但是,在开始一天劳碌的时候,这已经足够叫他感觉到幸福的了。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白花花的光,耀得发发眯起了眼睛。但是,望着出租车停放过的地方,发发依然没有挪动身子。因为,刚刚他才从这里捕捉到了那两个没有贫富,不分贵贱,谁对他真诚,他就会对谁微笑的字——幸福。他在想,拥有这两个字,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一份梦想和希冀吗?拥有了这份幸福,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沟沟坎坎逾越不了吗?拥有了这份幸福,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发生吗?想到这里,发发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老爸,想到了从昏睡中苏醒过来的方芳阿姨,想到了老爸和方芳阿姨所创造出来的那个奇迹。于是他就发出了慨叹,于是他就深深地陷入了对拥有幸福这两个字的中年女人和开出租车的男人,自己的老爸和方芳阿姨的羡慕之中。这对出租司机夫妇,男人开出租,而女人,或许是下岗,或许是失业,但是,凭借着男人的一份力气,凭借着女人的一份辛勤,两个人把属于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这个家庭每个月的收入不会很多,但是,相守着彼此的呵护,相守着彼此的真诚,相守着彼此的挚爱,这个家,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度过的每一天都会是快乐的。他们或许会为一时的经济窘况所困扰,但是,他们携着手所拥有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困难能够阻挡得了的吗?还有自己的老爸和方芳阿姨,他们再婚之后经历了多少次磨难?先是一次次的分居,再是老爸去为崔凯打工,并且还磕伤了嘴,然后又是崔凯让老爸卖房子,再之后是签离婚协议书,打官司,待方芳阿姨得了重病昏迷不醒,老爸始终不放弃,愣是用九百九十九个故事把方芳阿姨唤醒了,把她从死神的手里争夺了回来。老爸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那两个字在支撑着他吗?有这两个字的支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吗?有了这两个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吗?
想到了自己的老爸和方芳阿姨,想到了那对出租车夫妇,发发就又想到了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所需要的,或说是要寻找的,不也应该是这两个字吗?
这一天,发发上班迟到了。
进门的时候,同事们问他怎么了,怎么今天晚了?
发发说,找宝贝去了。
什么宝贝?
是玉还是珠?
找到了吗?
同事们听说了,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发发笑了笑,没正面回答,说待会儿你们看我的博客就知道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了老爸昨天给他的字条看了看,之后把它压在了玻璃板底下。
对了,一个同事这时告诉他,刚才迪局长来电话找你。
还有王处。另一个同事告诉他。
4
发发没有立即动身去找迪博士。也没有去找处长王晓京。他打开了自己的博客,先把自己拍的那个中年女人和她开出租车丈夫的照片发到了博客里,之后面对电脑,面对要写什么样的图说陷入了沉思。
发发把两只手从键盘上移开,然后用他们抱住了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他的脑子里,便又开始回放那个女人给丈夫擦车以及老爸蹬着三轮车带着方芳阿姨去做康复训练的一个个画面了。
他们之间所拥有的那份幸福,让发发开始了思考。
说实话,这些思考并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
在他和小霞相识的时候,他就自己给自己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自己一个接着一个地认识女人,寻找女人,并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和她们保持性关系,到底图的是什么?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自己的期待值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他问过自己许多遍,但是始终都回答不出来。今天,再次把这些问题摆在自己的面前,发发再次陷入了沉思。说实话,发发曾经发过誓,决计从小霞之后,不再和任何女人发生情感上的纠葛了,但是,他却没能守住这个誓言,他却没能拦阻住自己的脚步。不过,今天,发发想得最多的是幸福两字。比照的是那个中年女人和那个开出租的男人,比照着自己的老爸和方芳阿姨,为了拥有和他们同样的那份幸福,发发再次发誓,要像戒毒一样,戒掉和所有女人的关系。要规规矩矩地和一个能和自己乘坐公共汽车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想到了这个地方,发发就开始想第二个问题。想和自己保持着关系的那些女人。想她们哪一个是能够和他一起乘坐公共汽车的人。鹅子、胖东东、大卫还有迪博士,他觉得她们似乎都没有和他乘坐公共汽车的准备,他们之间彼此相依赖的仅仅限于对方的身体。特别是大卫,在谈到将来的时候,她说的经济实行AA制,相互不负责抚养对方的孩子,不负责赡养对方的老人这让他委实难以接受。她把两个人在一起说成是彼此就一个伴儿,让发发很容易地就想到了那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而这样的在遇到困难就各奔东西的两只鸟,又何谈在一辆豪华汽车坏了之后共同去搭乘公共汽车呢?
发发的这番思考是以一段征婚启事为结束的。
博客写完了之后,发发果断地在一家征婚网站进行了登记在册,他在自己的网页上贴上了自己的照片,并且在自己选择配偶条件一栏里写上了这样一段话:
你的脸庞大可黝黑,只要你善良就好;你的皮肤大可粗糙,只要你真诚就好;你的腰肢大可臃肿,只要你节俭就好;你的学识大可平庸,只要你勤劳就好。我的信条是:没有人不想和你同坐一辆豪华轿车,但你需要的,应该是轿车坏了还会和你一起搭乘公共汽车的人(包括擦车的人),只要你同样地这么认为就好……
写完了,他便站起身来,朝迪博士的办公室走去。
发发决心和所有的女人做个了断,包括迪博士。
往迪博士办公室走的时候他下了决心,准备跟迪博士坦白,告诉她自己和王晓京的那个计划。甚至他都想好了步骤,先跟迪博士说对不起,再跟她说他和王晓京如何开始密谋的这个计划,然后说他如何实施的这个计划,最后他再请求她的原谅和宽恕,并且请迪博士海涵,要怪罪就怪罪他,要惩罚就惩罚他,千万不要迁怒于王晓京,如果觉得王晓京能够胜任处长职务的话,他恳请她把他给扶正了,因为他为了这个位置朝思暮想的头发都掉得跟那个电影明星葛优差不多了。
然而,进了迪博士的办公室还没容他把这些话组织好,跟迪博士说出来,王晓京的电话就先来了。
王晓京问他上班了没有?
发发说上班了。
上班了你怎么不来找我?王晓京用副处长的口吻问发发,他们没告诉我找你吗?
发发说他们告诉我了。可是我现在有点事走不开,等我忙完了去找你吧。
王晓京对发发的回答显然不够满意,他问发发你到底在忙什么呢?早上不上班干吗去了?我问你,计划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你到底有没有谱儿?执行得了执行不了?你要是实在执行不了就说一声儿,让我心里有个底,让我也好想其他的办法。
举着电话,发发拿眼睛看了看隔着写字台坐在自己对面的迪博士,然后跟王晓京说,晓京,实在抱歉,计划,我不想进行了。
什么?你不想进行了?王晓京急了,问发发,为什么?
发发没说为什么,他说让王晓京看看他的博客就知道了。
挂上电话,发发就要开始跟迪博士坦白一切,可王晓京的电话就又来了,他问发发你博客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出租车、擦出租的?什么男人和女人的?我看不懂,你就直接跟我说原因吧!
发发说你再认真看看,你会看懂的。说完,他就把自己的手机关了。
迪博士见发发关了手机,就问他:是王晓京给你来的电话?
发发说是。
他着急让你实施你们的计划?迪博士问。
听自己还没坦白迪博士就已经洞悉了一切,发发一时就慌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是,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问迪博士,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当正处长?之后还想当局长?迪博士没回答发发,并且在问发发的时候脸像是被冰冻住了,板结没有任何表情。
发发见迪博士什么都知道了,于是坦白说是。我们的计划是利用你,先把他提拔成正处,然后是副局,然后再提拔我当副处。坦白完了,发发觉得自己的心里也踏实了,喘气儿也匀实了,于是便试探着问迪博士是怎么知道王晓京心里一直在觊觎着副局的宝座儿的。
迪博士忽然就冷笑了起来。那哈哈哈的笑声甚至让发发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王晓京相当正处,想当副局,还梦想当部长,他的野心整个机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迪博士冷笑完了,就把椅子转过去,把背对了发发。正在发发不知所措时,他见迪博士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瞬间便抖动了起来。
发发恐慌了。他迟疑了一下赶紧绕过迪博士的那个宽大的写字台走到了迪博士的身边。
对不起。发发把手抚在她的肩上说。
迪博士用手把自己的脸一抹,在瞬间恢复了平静。她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躲开了发发的手。你想当副处?迪博士的脸依旧像冰冻般似的板着。
发发无语。
我在问你话。迪博士提高了自己的声音。问完了,她用手指了指刚才发发做过的椅子,示意他回到座位上去。
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用回答了吧?发发回到座位上坐好,回答。
我让你亲口告诉我!迪博士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
是。我是想当,想当,副处。发发诺诺地回答。
迪博士看着发发咬了咬牙,之后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说,小徐,你拟个副处的公示文件。
小徐问任命谁?
基础技术处的李发发同志。迪博士说,拟好了拿来我签字,然后发给各处室进行公示。
挂上了电话,迪博士把胳膊放在写字台上,以局长的口吻对发发说,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发发站起身来面对迪博士迟疑了一下没动。
请吧?迪博士做了一个很美国式的动作,请发发立即离开。
发发说句谢谢你了迪博士后只得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迪博士又把他叫住了,她说你把你们副处长王晓京给我叫过来。发发回过头来看了看迪博士,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于是说请她千万不要怪罪王晓京,迪博士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去等着公示吧。
几天后,发发回家帮着老爸给方芳阿姨做康复训练时跟李晨曦说,他已经跟大卫、迪博士等几个女人断绝了来往,结束了和多个女人同居的生活。李晨曦对此非常满意,并问他将来准备怎么办。发发说他已经在网上发了征婚启事,条件是女方一定是“轿车坏了还会和你一同搭乘公共汽车的人”。
李晨曦问发发有没有人回复他。发发说我上网看看,于是便打开了电脑前查看。
上到网上后,发发第一个看到的是冯立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