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己没有了,好多都没有了。公家太多了,十万八万的。现在买不到了。我的东西转到公家,公家也冻结了,没人研究,冻结在那里。
金:现在你有学生吗?
沈:有!有!现在画画儿的有一个王同志,那个就是她画的唐朝初年的。还有一个考古所的王同志,就是挖马王堆的,这个人很好。
金:他在北京吗?
沈:在北京,考古所的。经常来我这里,他就是我的副手。
金:那些瓷器、纸张在博物馆,为什么没有专门人研究?
沈:这个问题太小了,大家都在抓大处。
金:你这本书我没见过。
沈:这个也就这一本,有些也不是我自己出的,别人印的。我是把这个作为训练,练习的。我把学习的时间放长一些,想写五十年毕业。但社会变化得太快了,我还没毕业,就把它刹掉了,停笔了。这只是个学习过程。
金:那你的旧诗《春游颐和园》……
沈:太专了,现在准备写专门一本书,专门讲这些的。好多东西经过“四人帮”都烧了,糟蹋东西太多了。
金:张晶以前是你的学生?
沈:不好的学生。
金:现在你已没有投稿《人民日报》《大公报》?
沈:他呀!我们现在没有来往。
高:他对沈先生最近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他说现在在做什么,“过去的历史有哪位先生知道,请告诉我一下”。——这是他说的,所以证明您的情况他是不了解的。
沈:“文化大革命”中,日本的松枝茂夫他想翻译我的全部作品,我不敢回信,也怕麻烦,没敢答应他。
高:你看他记下了这个名字。他一直想了解都是谁在了解沈先生。
沈:早稻田大学的松枝茂夫,翻得很好。
金:我把他写下来了。
沈:最近编的,还有很多短篇。
高:金先生早晨跟我说:沈先生年纪大,不知他会给我多少时间,他累的话不好意思。我光知道您的名字,没有见过您。我是搞日文的。
沈:这个翻得不错,他(松枝茂夫)懂中文。他们翻的一般的都是“五四”以来到三十年代这段。美国可能也是这个阶段多一点儿,现在没什么作品。因为社会变化太快了,我就落后了。
金:鲁迅先生也曾经说过:我落伍了。
沈:因为有些事情我们不懂,我就没有办法了。现在这批书都是我的,这都是香港出的。这边呢书店都烧掉了,台湾也烧掉了,也不让我发表,我也没办法,也不能抗议。现在在编一个集子,香港的出版社出。这个是最早的,这个是新的,一九五七年。这些是翻印的,也不是原来的,这大概是一九五七年的,都是香港出版,里边的错字很多。本来是预备出几本的,后来是我自己不想出。
蒋介石·颐和园·长河·凌宇·益世报·王太太的鸡
金:《新与旧》是一九三五年左右写的,写得很不错,我以为是讽刺新生活运动的。
沈:当时被他们扣下了,因为是骂了蒋介石。后来发了。
金:《长河》这篇小说,也常常提到新生活运动。
沈:可笑的,因为乡下怎么能这样呢?现在预备再印,正在改。
金:你现在还在改?
沈:我总喜欢改,我的文字没有稳定。
金:香港出版?
沈:香港的。这里不能出,台湾也是用法律定的,一九五三年,说永远不再出版,并把我的书都烧掉。我也没办法,他打了败仗,怎么会归我负责呢!把我抬得太高了。
金:我记得有一部书是被蒋介石的文化部压了好几年。
沈:记不得了。
金:大概是骂蒋介石的。
沈:压了好几年,是讲新生活运动的。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我的书台湾还不解禁。
金:我听到与新生活相关,还有十三太保。
沈:其实不是真的,当时我们底下讹传的,我们底下讲三相的、六相的、十三相的,德国做的。
金:那委员座是谁?
沈:就是蒋介石。
金:我也猜是蒋介石。
沈:所以他生气,他也看不到,都是他手下搞宣传的看,发现骂他。
金:还有一个中学老师,你怎么说他一九三○年左右,在长沙做荒唐事。
沈:记不得了,这是编出来的。
金:你原意《长河》要写三本书。这是第一卷。
沈:原来是准备写三本书。
金:因为国民党调查了,所以不写了。
沈:他不让我出。
金:原来你要写的内容是什么?
沈:那时他们很快就要打仗了,蒋介石的习惯是把非嫡系的军队都要消灭,我们家乡还有几万人呢!把他们调到他的家乡,表示很看重他们地方,结果到最打得厉害的地方,把他们消灭掉。他自己的军队保护得很好。像胡宗南。
金:那时你的老上司是陈渠珍,湘西王陈渠珍。
沈:其实我在那时地位很低的,为什么呢?湘西军阀,所有的贵州的军人都是卖湘西鸦片烟,买枪再打回贵州。结果不断地打回去。打下来,头头死了五六个了,卢焘、周西成,本地的军队,还有外来的几十万人。
张:来,来,喝点儿中国咖啡。
高:他早晨没有吃饭。
沈:再拿点酥椰子,椰子酥。
高:沈先生很欢迎你来。
沈:那么远嘛。我只想过一段陪你到一些地方看一看。天坛,潭柘寺,好的地方,长城。
高:你跟小王说一声。我们来商量安排。
金:我恐怕你的脚走不了。
沈:我还能爬黄山呢!
高:沈先生愿意陪你去观光观光。
沈:因为我住过颐和园两个夏天,所以我就知道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用得着好好看,哪个地方不必去看。
金:沈先生您在那写书吧?
沈:夏天住在那儿。解放前,她(夫人张兆和)一个妹妹在美国。
金:张充和,我认识她。
沈:我的连襟亲戚,傅汉斯,德国人。在美国还有很多的朋友,钟开莱。
高:沈老您还要提醒他,他要到北京图书馆查你的书。你告诉他怎么查。有些美国有的,我们文学所图书馆也没有。
张:再吃些中国茶。
沈:中国茶,这是比较好的。你随便一点儿,我不会客气。我是从乡下来的,不像城里人客气,我是不大讲礼貌的。
金:沈先生记得我写下的你那些笔名。你看就是这些。
沈:这倒有用,前天我以为你不能来,写了封信给你,还有两张字就是你喜欢的凤凰人的山歌。写了很长的信,回答你的问题。
张:才寄三天,寄到美国你的学校里了。你看这个是凌宇的。
沈:这是北京大学专门研究我的一个研究生,找出来的书目。
金:哦!这个我也不知道。
沈:连我都不记得了,半个世纪了嘛!
高:北京大学那人的名字,您告诉他得了,如果有时间,他可以认识。
沈:对,联系联系。他愿意可以和他谈谈,他知道得很多。
高:对,因为文学所的那个人才刚刚开始研究——小马。
沈:对,他不知道湖南的地方很宽,湘潭的。他讲话我不懂,我讲话他也不懂,也是没有基础。
张:这一篇(指沈先生正在看的一些复印文章)好像不是他的,这个也不是,他说不是。
沈:我要是看我的作品对不对总可以,这个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怎么是小说的名字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金:这是香港《大公报》抗战时代出版的。
沈:香港《大公报》是一九三四年开始到抗战,抗战以后又到香港—上海—重庆,都是我搞文艺副刊,一直到解放。这些都是我的。
金:因为那篇文章批评国民党政府,《王太太的鸡》在香港英文杂志上也有。所以我才知道是你写的。
沈:因为我写的太多,所以记不住。人家问我有多少书,我只说许多。
金:你的文章抗战时代写的《看虹录》《新摘星录》,金隄有没有翻成英文?
沈:恐怕没有,金隄在天津,这个人很好,我可以商量他来。
张:你看这篇《王老太太的小鸡》。
金:他把题目改变了。
沈:看,这是我的话,题目换了名字,不可能记得。
张:很像你的文字。
沈:这个文字像我的,是不是我写的记不清了,因为写得太多了,多了神经压力太大,自然要调整它,所以记不到了。
金:还有更大的一篇,一首诗《君》写给你的,是不是胡也频?
沈:记不到了,不像。这当然是给我的。
金:《现代评论》您知道吧!胡也频写给你的。
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跟猜闷子一样了,我写的太多。整本的书,让我记,现在都记不全。有的他们都改名字了。
金:《看虹录》!
沈:这是我的,一看是我的。
金:你那时常写有关生命的小说,你举几个例子吧!
沈:记不得了,因我不大看得起我的写作。
高:哎!金教授您不必今天一次就把它搞完,慢慢来。
沈:还有很多,这叫《时与潮》,是沈崇华编的,清华大学的,抗战以后在上海出版;这还有一个《平明日报》,用我挂名字主编很多文章;还有《经世日报》,杨振声(青岛大学校长)编的,有我的好多文章。
金:天津《益世报》也是您主编的。
沈:对,是我,有很多呢!没办法查呀!杂志上,将来用个什么办法呢?
高:等过几天,北大研究沈先生的一个学生,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再互相讨论吧!可能对你有帮助。
沈:他人好,很用功,写了许多评论,写了有十万字的文章。你要愿意见他,我叫他来。他人细致得很,哪一篇文章,哪一天发表,他都知道。我的文章为什么我不大注意呢?我因为都把它当成习作,练习本,过去就过去了,不大看得起。这篇大概是的,话也像我的话,也写湘西。
苗人·朱砂·老庚·林甫·刘祖春·韩丁女儿·巴子国
高:湘西有一个叫刘祖春的,他写的文章有点像向沈先生学习的。沈先生帮他修改。也有很多人把他的文章当成沈先生的文章的。
沈:他出了一本书叫《荤烟划子》,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的。
金:刘祖春他是……
沈:北京市的文教书记,现在不写文章了,中宣部多年的副部长,多年不写文章了。以前是办《长江日报》的。
金:他现在几岁了?
张:六十多了。他是北京大学,和乔冠华啊,差不多时代,是“一二·九”的学生,所以一打仗都跑到延安去了。
金:刘祖春写了一篇《我的教育》,他大概是模仿你,我把它印了。
沈:他出的《荤烟划子》是我帮他编的,写常德土仓卖猪蹄子、粉条……写船上的,像我写的《丈夫》,写下层人物。
张:底层人物,劳动人民。
金:还有林甫。
沈:有!有!在美国,林甫是我的学生。他的爱人叫陈三殊,学语言,在美国,很聪明,福建人。
金:还有关于你和丁玲的事儿。
沈:这个没有。
张:什么东西,什么呀?
金:讲沈从文和丁玲的。
沈: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没有,没有这个事情。
张:上海小报乱登的。
高:他带着一个问题来,上次我不是跟小王讲了吗,您有没有苗族血统?
张:这个有,他们有。他哥哥就是土家族。他祖母是苗族。
沈:有苗族,也有土家族。为什么呢?我的祖父没有儿子。我的祖母呢,照习惯给我的叔祖父——叫沈洪芳——讨了一个苗女人。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有点儿神经病,就留到乡下了,老二就是我的父亲。真正的祖母,按当时习惯同苗人结婚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后来就远嫁出去了。
张:就是他的祖母是苗人,生了他的父亲以后就把她嫁到别处去了。
沈:按习惯我四岁就回到乡下去了,看到竹楼,有一个坟说是我祖母的坟。后来我的母亲,亲自告诉我:这个是空的,假的,那个真正祖母已经远远嫁走了,省得麻烦。按习惯本地人看不起苗人。当地人骂人,骂得最厉害就说:你是个苗杂种。但我没办法,我要接受啊!
金:湘西的土话,“乡下人”有没有苗人的含义?
沈:没有,乡下人是我们对长沙人相对而说的,叫下江人,很聪明的。那里的人照例是笨头笨脑的,不懂城里规矩,穿衣服马马虎虎,不会说话,发生争吵就打架。乡下人就是不懂规矩、礼貌。另外一个问题,“老庚”,汉人叫苗人“老庚”表示亲切,“庚”是“年庚”的“庚”,比“老乡”还亲呢!
张:“老乡”是大同乡。
沈:对!大同乡。“老庚”是亲密的,跟打同年、拜把子一样。“老庚”是天然的亲热,我们那个地方人到现在,像现在长沙人还充满了看不起苗族的意思,本来也是很乡下,但是解放以后,情况不一样了。大学校长、教员都有苗人、土家人。所以我在我的自传里,湘西那本书,说到苗民的问题不是个问题,只要平等看待即可,果然现在就好了。
金:那是历史的问题。
沈:唉!过去总是受压。做官的人,作为政府到那里,总是永远不懂得湘西人,麻烦也就在这里。如果能真正平等看待,就不会出问题。那里的人都很老实,做事踏实,不会花言巧语。争是争不过他。做事情,那个地方总是单干户。用现代制度、技术来经营是不行的。
金:晚清时代,还有些苗族当兵,是当屯田的兵?
沈:就是太平天国的时候,曾国藩,左宗棠,湘军。
金:苗民有没有自己的军队?
沈:没有,那里压迫得厉害。
金:他们的军官是不是苗民?
沈:不会,只有一个是到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叫马培斋。吴、龙、马、石、廖,这是苗族基本的五姓。除了土家族,其他都是充军的,犯罪的,就像俄国到西伯利亚一样,流放来的。我们姓沈的大概也是流放来的,因为姓沈的是江南的,我们那个地方几百里地就我们一家姓沈的,肯定是充军来的。很奇怪,在最野蛮的地方,出朱砂的地方,就一个村子姓沈,是三省交界的地方。现在知道呢,地方文化还是有,总是那个地方先知道朱砂的用处,商朝就会用的,绝对不会自己知道的。商代距今三千三百多年,公元前十五世纪。因为漆器就是用朱砂画的颜色。商代、战国、汉代也用朱砂,大量应用在纺织品的着色和绣花上。没有青铜器以前,就用到朱砂,比青铜器还早。
金:沈先生,您的祖母姓刘吧?
沈:姓刘。姓刘也是假的,因为苗人不会姓刘的。这个我原来都不知道,后来我母亲临死以前把这些都告诉我们了,让我们后代好知道。